<p class="ql-block"> 1990年,电视剧《渴望》和《围城》先后播映,万人空巷。</p><p class="ql-block"> 国庆前后,北京亚运会隆重举办,亿万人沉浸在体育竞技的兴奋之中;而让举国动荡、世界震惊的那场“风波”正被时间慢慢淡化……。</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有钱人玩起了大哥大,电信局门口排大队,买一只好几万,月租费死贵。而一大群已从边疆农场返城了的成都知青,不关心大哥大,也没多少人有钱,但却开始怀念云南农垦的红土地,更想有点实际行动,来纪念自己“支边”20周年。</p><p class="ql-block"> </p> <h3> 这年10月间,一篇短文《你是云南知青吗?》在《成都晚报》刊发,表达了大家的心愿。虽说文革十年从老三届到新三届,成都“上山下乡”的中学生成千上万,不足挂齿。但跨省戍边、奔赴云南建设兵团的却唯有这一批(16000多人,挺壮观的),因此各方关注的人不少。</h3><h3> 几天后,十多个支边战友聚会了一次,我是其中之一。大家兴奋的谈论着各种设想:有人主张开一个隆重的纪念会(最好是锦江大礼堂);有人建议搞几场文艺演出、书画比赛 ,再举办大型的图片展览,地点要选在省展览馆……。还有的激情燃烧,说当年重庆还动员了24000多中学生去支边,分布在边疆各地。大家都是兵团战友,可以联合起来搞活动,影响更大些。</h3><h3> 我说,开大会、搞演出,难免万千人群聚集,眼下肯定不合适。再说大哄大翁如流水泄地,一阵风后什么也留不下,不如我们大家共同来写一本书,写一本对当年兵团生活的真实回忆,白纸黑字,反而是与众不同的人生纪念。</h3><h3> 大家听了,纷纷说好,还希望能在第二年的四月份就见到书,因为那是20年前第一批赴滇青年出发的时刻!</h3><h3> 屈指一算,从选题设想到成书出版,满打满算,仅仅半年。</h3><h3> </h3><h3><br></h3><h3><br></h3> <p class="ql-block"> 那天的聚会决定了写书,可这书怎么写?哪些人来写?又成了新的问题。</p><p class="ql-block"> 现在回忆,80年代后半期,回城知青的生活真是“压力山大”:虽说户口粮本、人事关系从农场转回了城市,但已经三十好几、眼看“奔四”的年纪,既要读电大夜大挣文凭、又要在单位挣表现,还要结婚生子带娃娃,父母祖辈若是三病两痛,必得要忙碌照料……再说,当年没有手机、互联网,家里有座机的都少,大家各忙各,彼此难见面。</p><p class="ql-block"> 说到写文章,就更让人为难了:支边务农久不写字,“文化水不平”呀!往事如潮涌,又该从何下笔呢?接下来,大家再见面时,有人就开玩笑:你们几个“知青秀才”去写书,我愿意去那边跑腿打杂办展览!</p><p class="ql-block"> 不过争论归争论,最终初心不改:一定要撰写一本知青的集体回忆录,这在当年尚没有先例。尽量动员更多的人来写文章,哪怕是一篇小作文,只要是 “真材实料讲故事,真情实感说心里话”就行!</p><p class="ql-block"> 一不作二不休,于是当即成立“编选组”。这不是图虚名,而是下任务:凡小组成员,一要带头写文章,二要八方去组稿;十天半月碰次头,各人拿话说。(当然这份名单中的战友些,大多在新闻出版、省报期刊、大学教书或文联机关工作,又确实爱动笔,每个人都很快写成了初稿,再四面八方去动员别人参与)。</p> <p class="ql-block"> 我从云南回来后,一直在四川出版社工作,盐道街上小小一幢出版大楼,就有八九个支边战友。我领了任务回来,自己先写,又和他们互相邀约,彼此鼓劲儿。接着就向社里申报选题。</p><p class="ql-block"> 这里要提到我的同事、四川知名作家林文询,我们一间办公室朝夕相处多年。他是文革前的大学生,长我好几岁,1971年我们这批小知青支边时,他正好在成都一所中学任教,学校曾派他和工宣队员、兵团干部护送支边青年去农场。听我说知青们想共同写一本回忆录,他就热情支持;又因为我要参与写文章(算是作者之一),按规定就不能当责任编辑,他便自告奋勇:“我来我来,我对云南、对你们知青有感情!”</p><p class="ql-block"> 文询很受知青们尊敬和喜欢,各路稿件送到出版社,总是他和我分着看。说实话,最初达到出版水平的稿子并不多,不是支边总结、穿靴戴帽子,就是拉拉杂杂写成了流水账。我们专门请知青作者开过几次评稿会,坚持“有血有肉,真情实感,鲜活生动”的入选标准,彻底摈弃那种说大话空话套话的文革遗风。</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几篇稿子来来回回的修改,总是不满意,文询就对几位作者说:“来来来,你们把素材从头到尾讲一遍,当龙门阵摆!”</p><p class="ql-block"> 茶泡起,烟点燃,气氛马上轻松下来,会议开成了讲座。知青开讲,文询便听;听到动人处立马指导:“噢,对了对了,就照你们说的这样写嘛,朴朴实实的多感人,言为心声,文即人意,不要故弄玄虚做小资文章,记住了,一定是写自己的扑爬摔打、苦辣酸甜——你们曾经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有个叫杨鲁勇的知青,因伤致残,高位截瘫,心情一直郁闷。听说知青们都在写纪实作品,他很兴奋,接二连三投了几篇稿子,可惜没有选上。我就去他家,给他谈稿件的长处和不足,还带去出版社的稿笺纸,让他一改再改。最后,他写的《守灵》和《代价》感人至深,都收入书中。从此,杨鲁勇文思泉涌,经常在报刊发表文章,还在市残联担负了一些工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 <p> 申报选题就得有书名,小组讨论时想到的书名有好多,比如“难忘那片红土地”、“边疆生活纪实”、“我们的青春在兵团”、“我的名字叫知青”等等……,都没有满意的。于是乎,我就把副书名“云南支边生活纪实”,填写到1991年度的出版选题表,报上去了。</p><p> 过了些日子,上级出版机关通知我去一趟,详细询问了这个选题的情况。最关键的质疑是:改革开放要团结一致向前看,你们知青为什么老是往后看?老是去写“伤痕文学”?我回答:温故知新。正是因为改革开放才应该纠正左的东西,才应该牢记历史经验,这一点小平同志早就说清楚了。</p><p> 最后这个选题缓批,要待书稿“齐清定”完成,送去审查后再定。</p> <p> 接下来,我和文询的编辑工作更加紧张。除了要正常编稿、改稿,与作者沟通之外,还必须留出上面审查书稿的时间。转眼已到年末岁尾,规定的截稿时间早就过了,但收到的稿件却不多,质量好的也少。有些写作基础好的知青,恰恰又是单位的骨干,年终事情多难以脱身,交稿的时间一再拖延……</p><p> 消息传到编选组,大家更着急了。思前想后决定 1.再发动组稿,可以帮助写作者收集当年的日记、家书,发现当中有价值的素材。2. 小组成员再写文章,以备急用。3. 对已经有了好题材的重点作者“一对一”盯上,天天催,不松劲。我记得,就在寒冷的春节还有人骑车把稿件送到家来。而几天的假期,我也没歇工,《1974:地震大逃亡》《山坡,那十座坟茔》《云南知青大返程》等重头稿件,就是假期里编妥的。</p> <p> 本书的约稿消息发布后,有一位名叫冯克英的老人来到出版社,她六十多岁了,用布袋拎来厚厚一沓圆珠笔写的稿件,自我介绍她是一位支边青年的母亲,1972年因念子心切,曾经独自一人偷偷跑到云南芒市去看儿子。现在儿子已在日本留学了,她把当年的经历写下来,问我能否投稿?……稿子写得很拉杂,零零碎碎,但老人的母爱深深打动了我,我把情况在编选组说了,大家认为“这多有意思呀”,于是我一点一点把它编串成文。这便是收在书中的那篇《我的儿子是云南知青》。</p> <h3> 书稿就像修建中的小屋一点点成型。</h3><h3> 社里的美编、装帧、校对和印制人员,早早就磨拳擦掌,准备生产计划了。那些年,知青题材的作品总是牵动人心——你想想,文革前1960年代开始就有青年上山下乡,十多年间,几千万知青分属多少个家庭?又曾有多少亲人友人为他们牵肠挂肚!因此,说“中国每个家庭都有知青”真是一点也不过分! </h3><h3> 但这时,我心里最忐忑的是:一、书名久议未定;二、上面审稿是否通得过?</h3><h3> 这天,编选组又开碰头会。面对几十个书名大家举棋不定,难以取舍。不知是谁猛然叫道:“青春无悔,青春无悔——怎么样?”</h3><h3> 开始大家都认同,可细一琢磨,反对声起:“哪个能说自己无悔?”“要不是十年浩劫,你我才是个初中文化?”“要不是支边下乡,一代人会把大好年华虚度殆尽?”“这个书名不好,肯定要遭知青们吐口水!” </h3><h3> 当然,也有人辩解:“悔,再悔又咋样?国家喊上山下乡,你能不去?”“比起那些丢了性命、致伤致残的同伴,我们回城了,还有一份工作,就该好好努力才对。至于说青春无悔,不是说人生没有遗憾,是给自己提把劲儿嘛!”“支边八年,总给了我们人生财富吧,有这碗酒垫底,一辈子什么苦难坎坷也难不倒了!”</h3><h3>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论到深夜。记不清谁说了一句:“这样好不好,我们把所有的书名都送给艾老,听听他的意见?”</h3> <h3> 著名作家艾芜深得云南知青的爱戴,是因为他年轻时只身沿“南丝绸之路”走过云南边境的山山水水,一直走到缅甸、东南亚,历尽艰辛。他把一路的故事和见闻写成厚厚一本《南行记》,是知青们最感亲切的。</h3><h3> 这年,年逾八旬的艾老住在省医院,听说我们七八个知青来见,不顾医生护士反对,躺在病床上接待我们。大家汇报了编辑情况,又把抄着一大串书名的纸递给老人家。他首肯了支边青年的创意,说:“集思广益,众人拾柴,这本书一定写得好!”接着,他逐一看完备选书名,略略沉思,说:“我看还是青春无悔好!这几个字我来写。”</h3><h3> 纠结多日的书名,就这样一槌定音。</h3><h3> 两天后,艾老题写的“青春无悔”,由他的家人送到编选组。</h3><h3> (多年之后,我再忆往事、重读本书,知青们的种种议论不无道理。其实,最妙的书名就是书中曾小嘉的那篇文章:热血冷泪,与我们的心路历程是多么贴切!可惜,我当初草率了。后来,《热血冷泪》成了重庆支边青年回忆录的书名,多年来我都难以释怀。)</h3> <h3> 至于书稿送审,我们想了一些巧妙的办法。1. 与书同名的“青春无悔——支边20周年大型展览”,正如火如荼的筹备着,更多的知青战友在那边忙活:有人专程去到下乡的农场,老工人听说知青要办展览,二话不说,连夜铲了一卡车边疆的红土,再移植几棵已经割胶的橡胶树杆,说“一定要给成都人民看看,这是他们的孩子支边八年的功劳啊!”云南省农垦局的领导知道消息后,马上调整工作安排,明确表示“将前往成都参加新书首发和展览开幕”。许多老农垦们还为展览题写条幅,对支边青年热情鼓励,社会影响很大。</h3><h3> 2. 时任四川省、成都市的领导也大力支持,他们批示同意把省展览馆一楼南大厅的上千平米展区给知青们用。有的老首长还送来书法墨宝,豪爽地说:娃娃们,不要谢,我也是知青家长嘛!记得展览馆方面同意尽量延长展出时间,并减免费用(上级有关部门还提醒了筹备组,请把开展的时间推迟,以避开敏感时段。这样我们新书的出版也相应延缓)。</h3><h3> 3. 编选组把上述情况写成简报,先报送宣传部门,再连同“齐清定”的书稿送达相关部门。记得当天,就有领导通知出版社:我们安排专人审读,社里的工作不要停。</h3><h3><br></h3> <h3> 社里的美术编辑、装帧设计者需要大量的老照片,构思全书的前后环衬。展览组的朋友知道后,马上挑选了图像清晰的照片送过来。印刷厂工人还腾出了专门的机台、生产线,调运了纸张,等待开印的指令。</h3><h3> 桌上的电话响了,有关部门通知我们:“审稿通过,批复的文件正在打印”。那一刻,我如释重负!</h3><h3> 这本近40万字,收入86篇文章的支边青年的集体回忆录终于付梓。</h3><h3> 林文询和我在发稿单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刻,彼此相视一笑:这肯定是我们编辑生涯中珍贵的记忆。</h3> <p> 后面的故事就是感人的片段了:</p><p> 1991年6月6日?(日子记不准确了)《青春无悔》展览开幕、新书首发同日举行,这是支边青年和他们亲人友人盛大的节日。为确保南广场开幕式的顺利进行,新书首发改在北广场(后子门)的林荫道边进行。</p><p> 印刷厂的几辆大卡车,轮流把新书从车间直接拉到这里,牛皮纸封包的浆糊还没干,就被里三层外三层的读者抢购一空——好多知青以兵团连队、班排的名义,出手就是几十本。不少知青还带着自己的子女来到现场,父母买了、孩子也买。再说,一旁就是共同写书的叔叔阿姨,转身就请他们签名、题词,直到把书中的空白页涂遍画满!</p><p> 接下来的几天,印刷厂的工人师傅们昼夜加班,新书源源不断。这本定价6.95元的《青春无悔》,在短短五个月内多次加印,总印数高达35000册,成为当年红遍全国的畅销书,更是知识青年们悉心收藏的青春记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