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小说：儿子的礼物

付希业律师作家

老郭这次来还是上次那个装扮，穿着蓝的泛白的某装修公司的工装，据说他曾在这家装修公司做过木工，后来自己干零活也就穿着这套工装。

他放下工具背包，就麻利地拿出米尺和那个老记事本开始丈量房间的尺寸。还是有点像老顽童的样子，时不时地吹着断断续续的口哨。

“老弟，你真行，这才两年你又买了房子。这套房子多少钱？”

“你猜猜看，我是不是买亏了，你觉得这个地段，这套房子值多少钱？”

“咱国家的房价，连总理都裹筋（搞不清），我哪个晓得？”

“比上次那套房子贵，每平方五万八。”

“你吓（he）我？这个房价这么高还划得来？”

“呵呵，老郭，这你就不晓得了，现在的房价升的比火箭速度还快。这个价不买还涨。”我学着老郭的湖北口语回了一句。
“吓（he）老子，这房我儿子以后可买不起。”每每谈事，老郭总喜欢拿自己的儿子国庆作设想或对比。比如，吃饭时，老郭发现有红烧肉，他就会笑眯眯地说，我儿子国庆最喜欢吃红烧肉，只要给他的饭碗里放几块红烧肉，儿子就不会抬头说话。等碗放在桌子上时，他和老婆看到的就是一个空碗。

再比如，如果装修房子的房主是从农村考出来的大学生，他就会坚信地说，等我儿子考上大学，毕业后也买这样的房子，也会请木工来干活。反正无论什么事情，老郭都替儿子国庆设身处地去想。
“老郭，两年没见，你儿子怎么样了？该高考了吧？”
“是的，考完了。”
“记得你说过，他学习不错，这次高考准没问题吧。”
“刚接到录取通知，北京J大学。去年你嫂子因病去世了，对孩子有一些影响，要不成绩肯定还好。你晓得他很聪明的。”说话时，他两眼又眯成一条细缝。
“你儿子厉害，那个学校，我当年想都不敢想的呀，嫂子去世了，什么病？”
“心肌梗死，我知道太晚了，孩子给我打电话，我还没来得及回老家，就去世了。”
“她也是苦命，我们夫妻一年也很少见面，最多春节见一次，我出来打工二十多年，她一个人在老家照顾老母亲和孩子，跟我没享到福。”老郭收敛了笑容，慢慢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那神情好像是在追忆一个老朋友，丝毫没有想象中失去了亲人的痛楚。
“我就这命了，出来打工主要是为了国庆，自己没读过书，挣钱就是为了儿子能考上大学。儿子就是我一辈子翻身的希望，唉，人这一辈子谁不是为孩子活着。我打工回家少，国庆也像没爹的孩子。”
此时，我依稀记起来他前两年给我装修房屋的时候说过他的身世。

老郭好像出生在湖北某山区一农户家中，父亲早逝，母亲有病，把他抚养到十几岁就寄托到一个木匠家中学徒。师傅家管吃住，不付工钱，他算当师傅的义子和徒弟。老话说：“十年寒窗考状元，十年学徒倍加难。”穷人孩子早当家，那时候的老郭在师傅家中学徒，重信义不怕辛苦，黎明即起侍奉师傅，刨凿锯墨终日伴随，一丝不苟，慢功细活，口无怨言，深得师傅喜爱。

二十几岁回家种地，期间，即便邻里邀请去做些木匠活，也只是一些小活计，多是为情面帮忙，不会有大的收入，几年下来家里也不算得上富裕。
再后来，快四十岁的老郭才娶了一个年轻点的寡妇，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国庆。老来得子，欢喜地不知所措，每次抱着孩子总舍不得放下。有了孩子，就有了做父亲的责任，看着在村里混得不咋地的毛四去广东打工挣了钱，也能混得人模狗样，就辞别老婆孩子 凭着做木工的手艺出来干装修。
这些年正好赶上了房地产的热潮，装修队的活应接不暇，加上老郭手活精细，钱应该挣了不少。可生性过穷日子的老郭，对城市里的一切用钱的地方都觉得贵，像个吝啬鬼，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鲁班的手艺，守财奴的命。
“对了，老弟你是大学生，我想给国庆买个手提电脑当大学礼物，最好的，你帮我推荐推荐吧。”
“嗯，打算买多少钱的？现在的孩子比我们都清楚要什么样的，你最好问问孩子的意见。”
“不瞒你说，以前都是你嫂子给他弄，我也不了解孩子，只管给他们汇钱。国庆跟我也很少说话，打电话说的最多的就是汇钱。现在我想给他买一台电脑，算是给他一个惊喜吧。”老郭拿着米尺在丈量门框，回过头看着我。
“那就买苹果电脑吧，笔记本电脑中最好的，要一万多。他肯定会喜欢。”
“一万多？吓老子。”他回过头问，估计一万元远远超出了他的预算。
“其他品牌有便宜的，性价比高的，如联想、三星，用起来也不错，就是牌子不响。”
“大学生中用哪种电脑有面子？”
“大学生用这些都行，每个人根据家庭情况选择吧。我觉得用联想、三星就不错。”
“你刚才说的苹果电脑是最好的吗？那就给国庆买那个！”他很坚决。
“呵呵，老郭就是阔绰，为了儿子真舍得。那去大悦城苹果电脑店买就行了。”
又过了几天，我来新房子里，看到老郭在一块木板上用电钻钻空，耳朵上别着一支划线笔，抬头跟我打了一个招呼。
“老郭，忙着呢，电脑买了吗？”
“买了，一万五，太贵了，保证吓国庆一大跳。”
“这可不是惊喜了，是惊吓。”老郭听了，也跟着我呵呵地笑起来。
“售货员还给我推荐了一台电脑桌，说放在腿上可以打电脑的。我看了看太简单了，就给国庆做一个吧。”我相信他的手艺，做的小台桌肯定会很精致。
“我买的电脑是最好的，再配上小桌子。到时候，国庆肯定会很高兴。”他仿佛又进入了为儿子设身处地想象的世界，想象儿子见到小桌子的情形，眼睛又眯成一条缝。
叮铃铃，手机铃声响了。他随手拿起手机，看了看是儿子的来电。
“喂，国庆，有什么事？”
“呃？买电脑？汇一万五?”他的声音突然变大。
“你说吧，要什么牌子的电脑，我给你买，算是我给你的礼物。我给你打听过了，苹果电脑最好，给你买吧？给你寄回家，不耽误你开学。”他急匆匆地解释道。
“为什么要自己买呀？其实我那个那个……”老郭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已经买电脑的事，还是希望给他惊喜。
“你听我说，我已经给你买了，苹果的，现在就给你寄过去。”
“没骗你，真的，我真的买了。一万五千多的，……，你不要，我也没法退了。是不是?有钱有钱，我马上去给你汇……”电话挂断了，老郭放在耳边的手慢慢放下来，像被霜打了似的失落。
“老郭，你儿子怎么啦？”我隐约猜到老郭儿子的话击中了他的痛处。

他绝望地摇着头。
“他只要钱，要自己买。”他慢慢坐到刚才钻孔的木板上，心灰意冷，不愿再说话。此刻我突然感觉很尴尬，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我静静地看着他，他用力地咬着嘴唇，手不停地揉搓着手机。
许久，他缓缓放下捂着脸的双手，好像慢慢地缓过神，我递给他一根烟，他深深地吸了几口，烟雾很快充满了房间。

儿子出生后不久，老郭就外出打工了，每年春节回家，儿子从小到大，与自己都很生疏。特别是上初中后，他除了跟自己要生活费外，很少跟他说话，每次说话也很少称呼他。
国庆长得高大白净，在高中班里学习成绩第一，也是班长，但他自尊心很强，又好面子。老郭自己没文化，穿戴也不讲究，怕影响到邀请同学来家玩时儿子的面子，年初二还是坐火车又返回打工的城市。
“唉，这些年，我和国庆只有钱的联系。现在他考上了大学，本以为有了盼头。替他高兴，想给他一件最贵重的礼物、算是一个惊喜，我出来打工挣钱，也是没有办法。供养他上学，我希望他不要只看到钱，没想到，他还是只要钱，不要我的一句多余的话……”
“老郭，国庆这个年龄也是叛逆期，还不知道感恩。”
“也不能怪他，我应该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出来打工的，再苦也应该在一起，陪着儿子成长，都是图省点钱，没有想会是这样。他长大了，一切都晚了。”
又过了几天，老郭电话告诉我木工活干完了，让我来验收。他的活不用验，我给了他工钱。
“老弟，你给的工钱多了一万五。”
“老郭，我的电脑坏了，想再换一个新的，你那个苹果电脑卖给我吧，多出的一万五算是电脑钱。”我不想让老郭难堪，想通过这个方式把他的电脑买过来。
“老弟，谢谢你的好意，我要等国庆假期回来时再送给他试一试，这是我给他的礼物，我想他会收下的。你晓得国庆是个善良的孩子。”
“我明天就要回湖北老家了，现在腰椎疼得厉害，木工真干不动了，孩子上大学的钱我也给他攒够了。”

……
老郭坐在南下的G127高铁上，看着窗外景色飞驰而去，触景生情，回想起当初自己坐火车离开家乡外出闯荡的情形，不由得泪眼汪汪，情由心生。
打工是为了全家的希望，希望有钱不再过穷日子，希望儿子考上名牌大学，希望儿子成为城里人过上幸福生活，希望如今都实现了，自己却一无所有，回去时却形单影离，亲人都离他而去。
他眼角湿润，天下父母，都为谁辛苦为谁忙，归来时却空空如也，一生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