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当如柳三变

“铁砚堂”传人： 桑恩伟

柳永(987-1056年)，

又名柳三变，

北宋婉约派著名词人。

在老柳家排行第七，

族人亲切地叫他柳七。

曾任屯田员外郎，

也有人叫他柳屯田。

父亲当个不大不小的官，

眼巴巴地望子成龙，

所以为儿起名“三变”。

典出《论语》，

君子有三变：

“望之严然，

即之也温，

听其言也厉。”

以儒家礼仪约束自己，

修身治国平天下。

初知柳永，

是入选课本的《煮海歌》。

宝元二年（1039年），

三变任定海晓峰盐场盐监。

亲见盐民辛苦劳作，

下海滩溜卤，

上深山采樵，

用柴火煮盐。

又因海盐专卖，

受尽官商的盘剥。

歌中替盐民质问朝庭：

“煮海之民何苦辛，

安得母富子不贫！”

三变啊三变，

你谋个盐监也不容易，

就不怕朝庭感冒么？

但凡好官，

就算时光流逝千年，

百姓仍会铭记。

在定海晓峰岭下，

后人建造了柳永庙。

在盐仓大河的桥栏上，

镌刻着柳永的大名。

在原本卤渠堤岸位置，

修的路被冠以煮海路。

淳朴的盐民后裔，

以这种传统方式，

来纪念他们的好官，

传诵他写的煮海歌。

深入解读柳永，

人们惊奇地发现，

柳三变不仅仅是，

拥有一颗赤子之心，

勤政爱民的好官。

更是曾经真真切切，

作“艳词”的浪子，

说他误入平康小巷，

恐怕有点牵强。

古时长安有平康坊者，

妓女所居之地。

平康小巷，

为歌女舞妓聚集之地。

柳三变出生在福建崇安，

就在武夷山深处，

如仙山道乡般的地方。

自幼聪慧，立志求学。

十年寒窗，尤以诗词见长。

十四岁写就《劝学文》：

“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

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

也曾涉猎艳词绝句，

无名氏一阙《眉峰碧》，

“窗外芭蕉窗里人。”

如夜雨打在芭蕉上，

散发出幽然的情思，

撩拨着少年三变的心田。

咸平四年（1001年），

柳三变年满十八，

通过了乡试，

随后赴汴京（开封）赶考。

新婚燕尔，

却不能携侣同行，

这一份至爱，

溶入了《斗百花》中，

“与解罗裳，

盈盈背立银釭，

却道你但先睡。”

许是笔触太过细腻，

后世所谓正统文人，

视此为大毒草般的存在。

途经江南重镇临安（杭州），

一缕柳丝拂过，

到处散发甜腻的气息。

桃花扇底，美人起舞，

箜篌寂寥，轻歌声柔，

美酒盛宴，醉在胭脂扣中。

柳三变写下了，

千古绝唱《望海潮》：

“烟柳画桥，

风帘翠幕，

参差十万人家。”

荷花在暖日下盛开，

游人泛舟荡漾湖中。

“千骑拥高牙，

乘醉听箫鼓，

吟赏烟霞。”

一派富贵安宁祥和景象。

一曲《望海潮》，

撩拨无数人江南迷梦。

据说金国国主完颜良，

读得此词知悉临安繁华，

遂起灭宋夺城之意。

又据说江南名妓楚楚，

获得此词赞不绝口。

适值中秋佳节，

两浙转运使孙何府会。

楚楚姑娘应邀献曲，

唱罢舞毕，全场默然。

孙何问道：

“词曲为何人所作？”

答曰：“崇安柳三变。”

孙何被三变才华折服，

对其礼遇有加。

景德元年（1004年），

孙何奉旨回京，

三变作《玉蝴蝶》赠别。

或曾许诺他日相会汴京，

助三变青云展翅。

不曾想等来一纸白蝴蝶，

孙何病逝汴京，

最终没能傍上高官。

江南的一场透雨，

浇醒了温柔乡里的柳三变。

记起求取功名的初衷，

继续沿京杭大运河前行，

向都城汴京进发。

汴京座落在黄河岸边，

逶迤太行山脉东南，

是北宋政治文化中心，

从《清明上河图》上，

可见“富丽天下无”。

护城河内三重围墙，

四条河道穿城而过，

奇珍异宝八方而来。

千年御街中轴两侧，

屋舍鳞次栉比铺展开来。

商家张灯结彩，

行人车马穿梭大街小巷。

形形色色交错的欲望，

造就了城市的喧嚣。

华夏民族的文化，

似乎推演到了登峰造极。

如此世纪盛宴，

自然少不了白衣卿相。

这样芬芳沃土，

培育着柳词这朵清丽小花。

自崇安到临安，

从临安再到汴京，

三变一路寻花扑蝶，

不辜负樽中美酒，

玉盘珍馐，

不敢消磨美人韶华，

荒唐并快乐着。

期间作词章无数，

墨汁磨出千姿百态。

青楼妓院，

茶馆酒肆，

街头巷尾，

到处有人吟唱。

“凡有井水处，

皆能歌柳词，”

就如现今流行歌曲。

还未及弟，

就已名满京华。

只因著作权不受保护，

聚不拢多少大宋通宝。

距科考还有几日，

他还颠倒红尘、乐不思蜀。

一纸家书妻丧速归，

才如大梦方醒。

“今生断不孤鸳被，”

新婚诺言已然成空。

二十四岁的柳三变，

经历人生重大变故，

似乎一下成长了许多。

为妻写下挽词《离别难》，

带上妻子的遗愿，

重新赶往求取功名之路，

浪子回头金不换？

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

二十六岁的柳三变，

第一次在汴京应考，

起初踌躇满志，

放榜却名落孙山。

是他无真才实学？

还是拿错了复习提纲？

怕是输在了“无德”上面。

据《真宗本纪》记载，

这年真宗下过诏令：

“读非圣之书及属辞浮靡者，

皆严谴之。”

柳三变第一次尝到了，

被命运无情嘲弄的滋味。

失魂落魄的时刻，

抚慰柳三变的，

是相识不久的虫娘。

虫娘风情万种，

而且精通韵律。

有《木兰花》为证：

“虫娘举措皆温润，

每到婆娑偏持俊。”

“转轴拨弦二三声，

未成曲调先有情。”

最是那回眸一笑，

如一道电光划过，

三变心弦随之颤动：

“就中堪人属意，

最是虫虫。”

什么科举及第，

什么功名利禄，

都被消释得无影无踪。

三变把“有画难描雅态，

无花可比”的芳容，

在笔端泼墨挥洒，

才气显露无遗。

写出了“倾国倾城，

暂回眸，万人断肠，”

那样的千种风情。

描写姣好容颜：

“抬粉面，韶容花光相妒，

绛绡袖举。”

描写三千青丝：

“宝髻瑶簪，严妆巧，

天然绿媚红深。”

描写眉梢春色：

“偶认旧识婵娟。

翠眉开、娇横远岫。”

描写勾人双眸：

“倾城巧笑如花面，

恣雅态、明眸回美盼。”

描写妖娆身姿：

“身材儿，早是妖烧，

算风措，实难描。”

描写吹弹可破肌肤：

“一个肌肤浑似玉，

更都来、占了千娇。”

描写千姿百态神情：

“天然俏，自来奸黠，

最奇绝，是笑时，

媚靥深深，百态千娇。”

柳三变的真心和才情，

声声似把芳心告，

自然受到歌妓的追捧：

“不愿君王召，

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

愿得柳七心。

不愿神仙见，

愿识柳七面。”

然而有人追捧有人不屑，

李清照评价《乐章集》：

“柳屯田永者，

变旧声作新声，

大得声称于世，

虽协音律，

然词语尘下。”

如此评价，

如华美画卷沾染墨滴。

但顺着历史的河流，

三变的词漂泊至今，

仍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的“杨柳岸晓风残月”，

还栩栩如生。

“三秋桂子，

十里荷花，”

依然在人间悠悠开放。

他用一已之力，

开启了宋一代文学，

让当初微末小词，

辗转在乐坊民间，

经久传唱不衰。

历史自然会有公论，

当宋词这朵奇葩，

穿越时空袅袅行来，

千百年后仍然使人感动，

那么三变注定是伟大的。

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

第二次参加礼部考试，

仍旧折戟沉沙。

天禧二年（1018年），

第三次应考，

再一次铩羽而归。

自诩才高八斗，

却落得如此下场，

那时充满失望和愤怒。

写下了著名的《鹤冲天》：

“黄金榜上，

偶失龙头望。”

“才子词人，

自是白衣卿相。”

“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

换了浅斟低唱！”

看似狂傲无边，

实则辛酸无限。

万念俱灰的三变，

继续在烟花柳巷里游荡。

喜欢在折扇上写词，

送与惺惺相惜的妓女。

《凤栖梧》、《柳腰轻》中，

出现了英英、飞燕等，

一代歌女舞姬。

几番误入平康小巷，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即便如此，

他并没轻易许下诺言，

唯有填词三行，

以一场文字盛宴，

告慰凄美的灵魂。

讲他是天生的情种，

说他是女人的心事，

其实是那个时代的唯一。

天圣二年（1024年），

已滞留汴京15个年头。

第四次走进科举考场，

博得了主考官青睐，

终于大放异彩。

当仁宗翻阅中榜士子名单时，

龙颜突然不悦：

“这个柳三变，

不就是那个浪荡子吗？”

不及细看文章，

便御笔一挥：

“且去浅斟低唱，

何要浮名？”

史官猜测：

许是实权派刘太后的旨意？

原本青云直上的致宦之路，

就这样被一笔勾销了。

人生过程无法割裂，

注定要为放荡不羁埋单。

理想的云梯折断后，

便坠入了失落的深渊。

此时家父已逝，

失去了经济资助。

无妻无子、一身落魄。

那就让他堕落到底吧，

慰藉依旧在风月场所。

但佳人的温柔乡，

无法根治仕途失意的顽疾。

白日饮酒作乐，

夜晚专心写词。

据学者统计，

宋代八百八十多个词调中，

有一百多是三变首创，

“词至柳永，

体制始备。”

词变诗化雅化，

源于柳三变。

看官掩卷叹息，

当时人们一定认为，

三变蹉跎岁月，

竟然一事无成。

当阳光洒满汴京，

遗憾和落寞便无处遁形，

如何医治心中的伤痛？

柳三变想到了离开。

对前来饯行的伊人，

强颜欢笑诵一曲《雨霖铃》：

“执手相看泪眼，

竟无语凝噎。”

“此去经年…

便纵有千种风情，

更与何人说。”

公元1024年秋，

沿运河往苏杭走，

“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

无枝可依。

天圣七年（1029年），

三变骑上一匹瘦马向西，

一路到了关中平原。

荒原无边无垠，

寂寥的秋色，

才是他人生的主基调。

《八声甘州》从秋色，

过渡到眼前实景：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一番洗清秋。”

“惟水长江水，

无语东流。”

“争知我，倚阑干处，

正恁凝愁。”

已然山穷水尽，

却渴望转角能遇见他。

左脚既已踏入求仕之门，

又怎能全身而退？

三变终其一身，

绯徊在浪子与官员之间，

前者是心灵的呼唤，

后者是理想的追求。

景祐元年（1034年），

仁宗终于亲政，

特开“恩科”取士，

“进士五举年五十，”

为“白首不得进者”另辟蹊径。

人生际遇有时很神奇，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尚在鄂州（属湖北）的三变，

迫不及待向汴京进发，

春闱开榜进士及第。

倾尽半生的努力，

走完了通向宦海的漫漫长路。

终于品味到了，

“朝为田舍郎，

暮登天子堂。”

那种心驰神往的感觉。

柳三变的仕途生涯，

始于睦州（淳安）团练推官，

这是一个从八品小官。

景祐四年（1037年），

调任余杭县令。

清《余杭县志》记载：

“抚民清净，

安于无事，

百姓爱之。

建玩江楼于溪南，

公余啸咏，

风雅不羁，

有潘怀县风。”

潘怀县就是潘安，

可他没有自比潘安。

宝元二年（1039年），

三变任定海晓峰盐场盐监。

题咏《留客住》：

“对景伤怀，

度日无言谁表。”

身处天崖海角，

漂泊的灵魂无处安放，

既有游宦生活的无奈，

又有仕途坎坷的失落。

庆历三年（1043年），

是恩科及第九年以后，

盼来的不是升迁，

而是调任泗州（属江苏）判官。

这年秋天寿星垂眷，

宋仁宗得知大喜。

适逢教坊进献《醉蓬莱》，

有一史姓官员，

“爱三变才而怜其潦倒，”

趁机向皇帝推荐，

可令三变应制新词。

想不到还有御点献词的荣耀，

三变“欣然走笔，

甚自得意。”

据《渑水燕谈录》记载：

“上见首有‘渐’字，

色若不悦。

读至‘宸游，凤辇何处’，

乃与御制真宗挽词暗合，

上惨然。

又读至‘太液波翻’，

曰：‘何不言波澄？’

乃掷之于地。”

永自此不复进用。

因词惹祸已不是第一次，

三变除了默默承受，

还试图自我救赎。

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

只好去拜访宰相晏殊，

不知道有没有带礼物？

一番寒喧过后，

对方沉默片刻，

突然问道：

“俊贤作曲子么？”

三变答：

“只如相公，

亦作曲子。”

三变自以为回答巧妙，

有共同爱好必会惺惺相惜。

谁料晏殊不动声色地说道：

“殊虽作曲子，

不曾道‘针线闲拈伴伊坐’。”

这首被取笑的《定风波》，

是柳三变年轻时所作，

说得是女子无尽思念薄情郎。

当时宰相府里的管家，

可能看到了三变的表情。

这句不动声色的嘲讽，

一定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宋仁宗施行“庆历新政”，

范仲淹任宰相时，

柳三变才成为京官，

开始任著作左郎，

后被授官西京灵台令。

若干年以后，

官至屯田员外郎、从六品。

北宋官员年满七十而致仕，

皇祐五年（1053年），

七十岁的柳永退休了。

弹指一挥间，

官宦生涯划上了句号。

佝偻的身躯，

枯瘦的手指，

花白的须发，

每一条皱纹里，

似乎都郁结着一个故事。

一生坎坷辛酸，

什么功名利禄，

什么荣华富贵，

不过是一场过眼烟云。

很少有人关心，

他在卑微的职位上，

有什么突出的政绩。

人们更在意的，

是他笔下的风月相思，

以及他的风流往事。

至和三年（1056年），

“文曲星”重归天阙，

三变孑然一身离开了人世。

“群妓合金葬柳七”，

是仰慕柳三变的文人，

续写的一段风流韵事。

不妨把最凄美的传闻，

当作发生过的事情吧，

以这种传奇的方式收尾，

好过湮没于历史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