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居感怀

蒹葭苍苍

村 居 感 怀

蒹 葭

许是自幼生长在乡村，许是性格使然，多年前，我们卖掉城里房子，把家安在城郊一座小村。湛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齐整的田畴，蜿蜒的小河，窄窄的小桥……每天从村口走过，俨然当年熟悉的故乡风景。
人就是这样，青春年少，总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为了生计，为了前程，打点行装，背上行囊，毅然决然地离开家乡。那时，理想之地，城市越大越好，越繁华越具吸引力。哪怕千万重山水阻隔，凭着少年壮志，怀揣美好憧憬，与父母道一声别，朝故乡挥一挥手，便踏上了远行的路。虽然，义无反顾地出发，并非一定就能抵达人生理想的彼岸。岁月匆匆，当十数年或数十年过去，一颗在外漂泊的心，终于有感到累的时候，于是在某一天，又会重新整理行装，一路风尘仆仆，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
大约在21世纪千禧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我们迁居至现在的小村。那时，距离开老家崔垛已二十七八年。按说，转业安置在兴化城，也算回到故乡了，但在城住了十多年，仍留恋乡间小院与村庄晨昏屋脊上升起的袅袅炊烟！
村居之后，少了在城里购物等等方便，却拥有了四季风景与每日的鸟语花香。我所居之村，百十户人家，除一二十户别墅外，多数人家皆青砖瓦房，庭前院后遍栽桑榆，“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简朴闲适的村庄，一如当年陶潜笔下自然流淌的诗句。
说起栽桑植梓， 大约去年初夏，一天突然发现，我家院墙外长出一棵野桑，青青的枝条，油油的绿叶，阵阵轻风拂过，虽不似杨柳那般婀娜，倒也摇曳生姿。我与妻子喜不自胜：一是眼前平添一道绿屏风般风景，以愉悦心身。二是不需数月，满树的桑葚便唾手可得，可一饱口福。于是，在每日欣赏桑枝摇曳之时，已见那枝枝丫丫一串串桑果，先淡绿丶后浅红，继而由红入紫，每日见之，满心欢喜。就在桑葚日渐成熟那几日，我还对妻说：搬上木梯去墙外摘桑葚吧？妻道：忙什么？然而，忽一日，抬头猛一瞅，原先一树红紫色的桑葚仅剩下绿油油的枝叶，一串串饱满的桑葚已不复在矣！我与妻一琢磨，噢，定是那些每天飞来去的鸟儿吃了，只是我们没留意罢了。

原本可到嘴的桑葚没了，说悔吧，有点，可细一想又甚喜:这野桑原是鸟们嘴中吃掉下的种子，在院墙外落地生根，长成一棵碧绿的野桑，又结出一树累累果实。这一想，倒替鸟们高兴，心想人若为鸟，也会说：“树是咱栽，果实也归咱食，有何不可？”是哩！我们巳欣赏了满树的翠绿葱笼，就该谢鸟们赏赐了，何必再贪鸟儿们的裹腹之食呢？
有一个院子，植十数竿翠竹，听夏日蝉鸣，观竹叶摇影，一直是我所想。自迁居小村不久，我便在小院南墙筑一花坛，栽下紫竹七八竿。翌年，几场绵绵春雨之后，不仅移植的老竹子由黄转青，又长出一片新篁。至此，小院一年四季都拥有一片碧绿葱笼。尤其冬雪季节，一夜大雪压弯了竹枝，但只需拿木棒轻轻一敲，抖落了一身白雪的紫竹更显青翠欲滴，宛若俏丽女子淋湿了的绿绸衣。
夏日夜晚，从村庄河面上飘拂而来的阵阵凉风，不仅吹散了白天如火炙烤的暑气，还透着青草的芬芳。星星在水中的倒影，仿佛洒落河面晶亮的珍珠。这时，村庄水泥桥上，老人们躺在竹椅上悠闲地摇着扇子，孩子们从桥这头跑到桥那头累得满头是汗，妇女们背倚栏杆叽叽喳喳地唠家常，阵阵蛙鼓之声自河对岸的水稻田传来，风儿吹过水边蒲草发出簌簌声响，小河流水潺潺，组成一首娴静舒缓的夏夜奏鸣曲。
在这样的晚上，我喜欢拿张凳坐于两块水泥板的窄桥上，正对着北向流淌的一条晶亮小河。如银的月华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闪耀着钻石一般的光芒！这时听听纳凉老农谈淡年景，说说庄稼长势，真是“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当农人们都回家歇了，我常独自坐至夜深人静，面对闪耀着光芒的汩汩流淌的河水，我想到孔子曾伫立于河岸慨叹:逝者如斯夫！
是啊！时光就像流水，昼夜不舍，奔流不息，且一去不复返。然而，也因为此，我想，人倒恰恰应该而且是可以放缓脚步，且行且停地欣赏人生旅程中每一道熟悉和不熟悉的风景。人与水中游鱼，空中飞鸟，同为这蔚蓝色星球的生灵，本就不应为名缰利锁羁绊。“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况人之一生不过这悠悠天地间一匆匆过客，并不在于抵达怎样的巅峰，恰恰应好好领略说漫长也短暂人生中每一段路上的风景。只有投身于自然的怀抱，欣赏自然之景丶感受自然之美，向自然敞开心扉，心灵才得以放飞，灵魂才得以滋养，也无愧于一趟人生之旅！
现在很多人都觉得活得累，甚至不堪重负。为什么社会不断进步，人的负荷却重了，精神越发空虚，思想也随之浮躁，究其原因之一，文明社会的一个缺点，就是人与自然的日益分离，人类以牺牲自然为代价，结果是陷于世俗泥淖，整日忙于追逐名利丶地位，沉醉于觥筹交错，前护后拥，而沉不下心来细思什么才是这人间的真善美，以及用心领略那些人文历史与自然山水之美，甚至停不下脚步欣赏一下四季风景，更不要说仰望夜晚星光灿烂的苍穹，领悟宇宙的深邃与浩瀚了。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静观天空云卷云舒。”陈继儒《幽潭小记》中这寥寥数语，道出了对事对物对名对利的达观心态，与范仲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异曲同工。人间事，只要努力过丶奋斗过，以及做喜欢做的事，走自己的路，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呢？而比这种淡泊于名利更高层级的精神境界，便是写出《桃花源记》的陶渊明了。按照余秋雨老师的说法，在我国数千年文化精神史上，陶渊明很可能是“一座惊世高峰”。这座高峰，以自然为魂魄，信仰自然，追慕自然，投身自然，耕作自然，再以最自然的文笔描写自然。他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最为王安石推祟，认为“奇绝不可及”，“由诗人以来，无此句也。因为这几句用最平实的语言道出了人生哲理。
我居住的小村是典型垛田风光。春天来临，进出村走在田野的阡陌上，完全身处一片油菜花海之中，从脚下杆高莖壮的一篷篷一丛丛稠稠密密丶蓬蓬勃勃的油菜在阳光下绽放一团团一簇簇细细密密的嫩黄花瓣，到一垛垛的油菜花连成一望无垠的一片，一直绵延至天边，那笼罩了广阔田畴的一片金黄，仿佛用了千万匹黄色锦缎覆盖广袤原野，又都是飘浮在水面的，在和暖春风吹拂下，宛若千万顷金波碧浪在摇曳荡漾。又有漾漾春水之岸垂杨依依，阡陌桃红柳绿，村庄屋舍俨然，真仿佛走入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置身这良田丶美池丶桑竹之属的美丽春光里，大概配称得上诗意生活了！
小村码头，是一幅乡情风俗画，又是别具自然趣味的一道乡间风景。一级级台阶沿河岸延伸至水底，淹没在水中的台阶长满青苔。它是河流的驿站，停泊小船与村庄女人，那捶捣衣衫的棒槌声，音韵悠长，沿着河的走向流淌。女人的心事，女人的语汇，女人的盈盈笑声，在这里裸露无遗，浓浓淡淡，从不沉淀。
在河水的涟漪中，偶尔有青蛙冒出水面，却只俏皮地露下头就又凫入水中蹬了两条蛙腿游向别处。当女人们于码头洗涮锅碗瓢盏，随着饭粒散落水中，小鱼转着圈儿吞食于水面。夏天，若连续暴雨，河水上涨，卷起裤腿涉入水中，便可从水下台阶摸到蜒着的螺螺。也有夜晚伴着一钩弯月与点点星光，端坐于码头船坞，握一柄长竿的垂钓者……这些充满惬意的底片，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定格在我的记忆之中。
秋天，不但稻谷上场，菱藕飘香，芋头丶红薯也到了成熟上市的季节。农家庭院堆满的各种果实，仿佛也在眩耀它们绚丽斑斓的色彩。我居住的村庄，河汊池塘纵横，秋风乍起，满村飘逸青青菱角的清香。这段曰子，平素相熟的村民，不断送来河藕丶菱角丶芋头丶红薯丶南瓜，已在自家屋檐下堆满一长溜。

绚烂多彩的秋天，是农人的节日。广阔田畴上，那一张张古铜色脸庞，在被岁月刻下痕迹的皱纹里都洋溢着笑容。往日的辛苦和汗水仿佛就没有发生过。春播丶夏长丶秋收丶冬藏，暑去寒来，循环往复，庄稼人的生活与快乐虽也朴素简单，但史马迁说:“此乃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足见在史家的线装书里有着关于农事的古朴而精深的哲学。
在一个秋风萧瑟的傍晚，偶尔踏入村民田园，多数豆棚瓜架上的藤蔓枝叶已经枯黄，唯独开着淡紫色花串的扁豆依然墨绿一片，且那淡紫色扁花瓣正在夕照下开得艳丽。一只绿螳螂在金风中亮起红底绿衣翅膀，飞落在不远的草垛上。偶有大肚子蝈蝈金属般尖锐的鸣响从路边枯黄的草丛中传出，构成一道疏旷悠远的田园风味。
自住小村后，与村民朝夕相处，感受到的是浓浓乡情。先前在城里住，虽同一幢楼，相互间走动很少，甚至对门邻居也不轻意串门。迁居小村后，正吃着饭呢，邻居捧碗就过来了，边吃边拉家长，以及传递着本村与邻近村庄的新闻。若谁家有喜事，一般都约了做家宴的先选一处空旷场地搭起红色长棚，席间捧上的虽是农家菜，酒也是平常酒，可满棚邻里乡亲，一片欢声笑语，如此场面，这样的氛围，能不令人开怀畅饮？此情此景，不禁令我想到唐代诗人孟浩然那首著名的《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一般说来，农村人比较能实心待人。多年之前，妻子曾入院做过一个妇科手术。一日，大约晚十点了，没想到村里几位妇女，平日与妻子也就正常相处，竟骑一辆平板车特地赶来医院探望，她们盘腿坐于一张病床，亲亲热热地对妻问长问短，嘘寒问暖，如同亲姐妹一般。由于正值农村大忙，她们离开时已夜深。想她们明日得起大早下田劳作，这份浓浓的乡情令人感动！
在小村居住，最惬意的曰子，当数风和日丽的冬日里。这时，搬一张椅子坐于自家小院，任和暖的阳光洒在身上，便会自然而然地忆起不少人生往事。比如，忆忆曾经的少年壮志，想想在外漂泊的岁月，几度风雨，几多激越，几度风霜，几多坎坷……但人生岂可再少年，一切都已是昨天的故事，无论成败得失，一切都已释然。于是，心灵深处风清云淡，朗朗丽日，尽情享受小院冬曰和煦的阳光，眼前小村给予自己的是恬淡丶娴雅与宁静。而安静也是一种哲学，一种智慧，哪怕对自己主动作边缘化处理哩！
家住小村，每日上下班往返于城乡，总见农人在田间劳作的身影，时时提醒自己不忘稼穑的艰辛。我想，这也是村居的好处，可以接地气！我所住城郊村，男人多在附近沙石场当装卸工，田园劳作一般由老人妇女承担。不但种植各类瓜果蔬菜，还要骑车进城交易，无论夏秋寒暑，都得起早贪黑忙碌，终年劳作不止。为帮衬子女，也有虽八旬以上高龄的老人，仍躬耕于田亩。有位老爷子，孙子在读博士研究生，虽然父祖两代为之付出辛劳，但子孙能用功读书，做点学问，怎么说，也算光耀门楣了。这位老爷子，我们称呼他三爷爷，常在路上遇到，他念过几天私塾，虽然口齿豁了，只剩两颗门牙，说话时常要抿嘴，却什么时候见到他都是一副朴实温和的笑容，就像冬日太阳的笑脸。他大约每天下午蹬一辆三轮车去田间釆摘瓜果蔬菜，早晨又蹬了车赶往农贸集市。然而，前年的一天傍晚，老爷子蹬三轮车往田间去，连人带车摔倒在田埂下，不久就辞世了。每每想起老爷子蹬三轮车那佝偻的背影，我内心总有某种感动！我们这个民族，自农耕文明以来，一代代敦厚朴实的庄稼人，秉持绵延千年的耕读传统，在勤劳中积畜力量，在俭节中培养坚毅，在静默中孕育生机，他们朴实得像一捧泥土，又像璞玉蕴含光芒，这也让看上去平凡的乡村以它独有的深刻，理应受到人们的礼敬！

古谣云:维桑与梓，必恭敬之。但伴随这4O年改革开放而来的快速城市化进程，城市面貌发生了沧桑巨变。不久，我所在村也将整体搬迁，在夷为平地后，建起一座座高楼。这几天，依恋地徜徉在村庄悠长的小巷，我把弯弯的河流丶窄窄的小桥、岸边的垂柳、一垛垛田畴，以及阡陌芳草，拍攝贮入手机，并釆摘了自家院墙外几片桑叶制作了书签，它将在今后的岁月里，助我打开每一本书籍的一页页墨香。我也在浅浅水塘边割了青蒲，编了把蒲扇，它非但让我在每个夏季来临时，拥有一份清凉，并成为一件永久的家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