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流，当念嵇康

如惠文堂

有些作家，色身尚是青春年少，提笔却老。仿佛转世而来，千劫轮回的前世今生，恩怨流转，当下顺成了饱经世事的文章。

“......年轻的人想着30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下的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这是张爱玲《金锁记》的开头。

“......他用力地砸下去，眼睛里突然闪电般地，掠过一丝凶狠，还有柔情，我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里为什么能够同时拥有这两种神情，但是他就是做到了......"这是笛安笔下的嵇康，通过一个娈童的视角。

少年出道，笛安落笔之老，已越过无数年长她二十岁的作家。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千古风流，当念嵇康。或者我们念念于心，此番人物，可有比照而思？东邪黄药师，似乎金庸就是照着嵇康的模子写的。

“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这原不是黄药师的话，源自嵇康。都是神仙般的人，不受礼教束缚，厌恶官场仕途，逍遥游化，遨游自然之境。

魏晋名士，少有不帅之人。嵇康之风仪，近乎于神。简文帝司马昱说；“嵇叔夜（嵇康）的俊逸伤害了他的自然之道”，不无几分道理。

《晋书》写嵇康之容——“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当时的山涛，欣赏嵇康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整日念叨，引起夫人极大兴趣，山涛不以为怒，反而给夫人制造暗中窥视的机会。

夫人窥视后说：“你才智情趣去他们甚远，见识气度可与他们相交” 山涛点头称是。

山涛——嵇康之头号迷弟，何许人也？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便是嵇康写给山涛之作，因为山涛推荐嵇康接任吏部郎。

不过推荐为官，何以与推荐人绝交？嵇康这样说：“阮籍比我醇厚贤良，不多嘴，也有礼法之士恨他。我傲慢懒散，不懂人情世故，喜快人快语，一旦做官，日日都找来麻烦”

他又说：“您想与我共登仕途，一起欢乐，其实是逼我疯狂，我想您对我无深仇大恨，何以至此？”

管鲍之交，君子心地如朗朗天地，不以世间俗情度之。山巨源（山涛）与嵇康，生死相知，心意通明。这不是一封绝交信，而是托孤之书。

嵇康之声望，嵇康之于司马政权不合作，嵇康何等人物，心知必死。三千太学生请求免死，却更确定了司马昭必杀之心。绝交书，言辞激越，保全了山涛，也为儿子嵇绍安排了后路。

山涛不辱嵇康之嘱，养育嵇绍，并授为人为臣之道。嵇绍问山公进退之理，山公说：“天地四季，尚有消长变化，何况于人”，人要固守原则，也要懂顺应天时。

嵇绍后来成为晋朝忠臣，那“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有难，百官逃散，唯嵇绍衣冠整齐，为护君王，从容赴死。

钟会，少年新贵，出身名门，父亲是当世有名书法家钟繇，做过魏国太辅。

他也曾如此崇拜嵇康，写了《四书论》，在嵇康门前徘徊不敢进，掷书于门内，撒腿就跑，这还是个多可爱的少年郎。

终于有了些名气和地位，觉得自己有资格拜谒心中的男神，便“乘肥衣轻，宾从如云”而来，他想表达自己对男神的郑重其事，殊不知嵇康最厌恶这世间作派。

那本《四本论》看了没有不知道，反正嵇康继续打铁，无视这位朝廷新贵，许久抬头，漫不经心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对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本是天涯异乡客，相逢何必曾相识？爱与恨，本是一线之隔。钟会，做了嵇康之死的敲钟人。

嵇康还有一封绝交信，写给好友吕安的哥哥吕巽。吕巽垂涎弟媳美色，为怕弟弟吕安记恨，恶人先告状，告吕安不孝。

吕安文人风骨，顾虑妻子的感受，族人的名誉，将隐私之事公告天下，他实在做不到。苦闷之中，唯有向嵇康倾诉。

嵇康愤而疾书《与吕巽绝交书》，痛斥其寡廉鲜耻，无情无义。然为“不孝”之人站队，在当时冒天下之大不韪，司马昭标榜“以孝治天下”

嵇康为好友鸣冤。虽冒犯国君。司马昭对于杀他，还是心怀犹豫。风姿盖世之人，将刀架其脖颈之上，总还是有些不舍，此人虽桀骜不驯，不过也就是打打铁，动不动写绝交书而已。

钟会进言，偷梁换柱，避开不孝，直击司马昭命门。所谓明君，清君侧起来，也是毫不留情，尸骨成堆，何况司马昭?

他说：“嵇康，卧龙也，千万不能让他起来......他为什么给山涛写绝交信，据我所知，他是想帮别人谋反，山涛反对，他恼羞成怒而书......”

少年新贵不可欺啊，嵇康碰到钟会，也是劫数，即便没有钟会，以嵇康的性格，张会，李会，马会......终是要遇到的，天下，不也就出了一个山巨源吗？

古书记载：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

晋文王司马昭寻悔，是真的珍惜嵇康之才，还是为了向天下表示他的惜才，不得而知？他不是嵇康，心思回转，九曲十八弯，谁人能料？

绝色之人，在举世之爱中，无需防备，无需给予，他们透明，鲜亮，天真地经验自己，映照浊浊的红尘。

少年终究成长于岁月，才色终究不过是刀尖上舔蜜。无汤汤滔天之上善之水，无怀山襄陵之浩浩厚德，其生死之殇，异于常人的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