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缘

阿珍散文原创

墨缘

一一我与写字的那些欲休还说的故事

文图：牛汉珍

今年夏天，我突然收到兄弟从老家发来的微信，二幅破旧的隶书条幅照片。我瞅了半天，不明事由，一问才恍然明白，原来，那是我写于30多年前的毛笔字！残破的纸张，发黄的颜色，青涩的字迹。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瞅着毛笔字照片，一种沧桑感禁不住油然而生......

至今我都清晰地记得：我与毛笔字缘定于那天下午！

那天，在县城工作的父亲回来了。扎稳自行车，向我招手：“来来，给你带本大字帖！”大字，就是毛笔字，我们那一带称之为“大字”。

我欢快地跑向父亲，接下字帖，翻看起来。夕阳下，父亲慈祥地坐在我身边，说：“比着这上边，好好练练大字！”

那时候，“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知识无用论“弥散于整个社会，孩子们无心于学习。

父亲建国前上过几天私塾，没啥文化，只是参加志愿军后在部队里学了些字。所以，没有望子成龙的愿望，也没有要我学书法的概念。父亲只是朴素地认为，有文化、写好字才行。

现在想来，那是一本黑底白字的印刷体隶书字帖。那时候，新华书店是没有拓本字帖的，包括柳体、隶体、魏体都是那种无运笔个性的印刷体。字贴的内容大多是毛主席诗词或样板戏唱词。

从此，那本字帖就成了我写大字的启蒙。或晌午或黄昏，大枣树下放把椅子，掂只小板凳儿，写字就开始了。

扑扑簌簌的枣花撒落下来，香甜和着墨汁特有的味道，沁入鼻孔。没有课堂的紧张，没有老师的监管，惬意而自由。



写大字，可不同于写铅笔字，需要大量的纸张与墨汁，从哪里来？买，是没有钱的。

于是，我就到处收罗已用过的作业本，正面写了反面写。墨汁，就剐锅底灰，或从烟道里掏出熏下来的碳末，放在碗里砚磨碎，再兑点水搅匀，就成了用之不竭的自制墨汁。

当然，也有不少奢侈的机会。那时候，批林批孔正如火如荼，大批判专栏己乎覆满了校园的墙壁，一期接一期，一层压一层。

同学们哪里会明白什么“克己复礼”“走资派还在走”呢？不管什么报，包括《参考消息》，逮住只管抄，只抄得天昏地黑。最后，我会打扫“战场”，收获“战利品”。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东西啊，如获至宝！

后来，当老师的大哥看我挺喜欢写大字，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了柳体、魏体字帖，当然还是那种印刷体喽。这两种字体我先后都练过一阵子。

那时的我，如同田间的草，舒展身姿，自由生长，既无人打压，也无人打理。

第一次参加大字比赛，是在高中一年级。我竟获得了一等奖，获奖同学们的大字贴在了校园的专栏里，黑底、白纸、墨迹，加上老师的朱笔圈批，各外醒目。

向来自卑的我，竟也怀疑了：自己也会有不比别人差的地方吗？

可能是经过几年的练习，有了将字挂出来的勇气，想显摆一下，我心血来潮，将堂屋挂的二幅画轴翻过来写了毛笔字。

先是挂在堂屋里，翻盖新房子后，不知何时移到了无人居住的西厢房，我早已把它忘到了九霄云外，不是兄弟的微信照片，哪里还有半点记忆！

那两幅字的内容为毛主席的一首词《重上井岗山》。现在再来看，浓浓的隶书印刷体味，青涩、呆板。但那时候，亲戚邻居看见了，无不对我夸奖一番呢。

由此我又想起来，还不止这二幅！在更早些时候，我还把东厢房挂的一幅画轴翻转过来，写了陈毅的诗《青松》。

不仅如此，还在墙壁上乱“涂鸦”，在屋门口、院门口两侧墙壁上直书对联。但是，父母、哥嫂从来也没责怪过我。想象得出，那时的我听得几声赞扬，已自我陶醉，飘飘然了！

几年后，我从农家娃摇身变成了大学生，到省会上学。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对一切都感到陌生、新奇的我，与另一位喜爱毛笔字的同学李新义，满街逛游，寻找书展，参观书展，释放着青春期过剩的能量。

一次，在省博物馆，我看见一幅风格迥异的隶书作品，结体舒展，笔法独特，一下子吸引住了我。可是，既没有照相机，又无法天天来看，咋办哩？回到学校，俩人一合计，买了一本“油光纸”，透光勾描！

必竟做“贼”心虚。我俩分了工：一个望风、一个勾描。我们一会儿装着若无其事，一会儿又迅速“作业”。但最终还是被工作人员发现了，要罚款哩！可两个穷学生坯子，兜里哪里有子儿哦，我们只得悻悻离去。

后来才知道那是原河南省书协主席、后任中国书协主席张海先生的隶书作品。但那时的张先生，可能还是一位普通的书家吧。

拿到了部分隶书字的勾描，我如获至宝。为了得到更多张海的字，我又钻进郑州大大小小的书斋、书店想讨本字帖，但都失望而归。无奈，就零零散散地从报纸、杂志、书籍上收集、临摹，几年下来也学了点皮毛。

个人观点，张海先生的隶书有三个发展阶段和对应的三种字体风格。我临摹于第一个阶段的字体，醉心于第二阶段的风格。

张先生第二阶段，加入了行草甚至魏碑楷书的成分，运笔恣纵、韵味独特，力透纸背，大书深刻；观之如山呼海啸，气势磅礴，令人热血沸腾。

第一次将“书法”概念付出实践的，是在大二时参加“首届全国大学生书法大赛”。我第一次使用宣纸，并按传统书法的章法、格局书写，虽只获了个纪念奖，但也是全校选送的仅有的几幅参赛作品。

奖品是一支“湖羊”毛笔。笔杆上刻着：“首届全国大学生书法大赛纪念奖”，笔杆下半部分暗纹角质，顶部系着一缕鲜红的丝扣，笔锋格外修长。

这么高档的毛笔，我第一次见、第一次用，很珍惜。可是伴我了十几年，却没能留下来作纪念，甚是遗憾！

最滑稽、现在想来仍忍俊不禁的，是用印。一个穷学生坯子，哪来的用于书法的印章与印泥呢！怎么办？我突发奇想，找来广告色，画了个变形的牛字：“牛头”！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牛头印”得到同学们的赞许，也成了后来石刻印章的造形，别具特色。



这次大赛虽未取得名次，可接下来学校的书画赛，让我名噪一时。当时，我写了三幅作品，记得一幅是隶书王维《山居秋暝》，一幅是魏体杜甫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还有一幅什么记不清了。

没想到的是，三幅作品竟分获一、二、三等奖！颁奖大会在学校大礼堂举行，我三次登台从校领导手中接过奖品一一尽管也就是大小不等的外包塑料皮、内插电影名星的“高级”笔记本，但荣誉对一名在校学生来说，是至高的。

事后，几位互不相识的同学找来，向我要字。嗨！哪里是我会写字？那个年代，连基础教育都荒废了，还奢谈谁去写毛笔字呢？我心虚，就不了了之了。

第一次作品参展，是工作后参加的省直机关在农业展览馆举办的书展。

那天，我与朋友一起去参观，进得展厅，在一个明显位置，发现了自己的作品。可走近一看，标签上却分明写着“作者：朱汉珍”。我心生诧异，当再次确认后，就找到主办者表明了意思。

工作人员很认真地核对了标签，疑惑地看着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我不好意思笑了笑：“那是我写的！”那位同志即刻作了更改，并引我来到办公点。

几位工作人员向我简单介绍了这次书展情况及省直机关书法协会，并征询我是否愿意参加。当我问清需要交20元年费和2元会员办证费时，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不好意思地离开了。

后来，我又陆陆续续参加了一些书展或比赛，包括单位的、系统的、社会的，作品在省博物馆、农业展览馆、博物院等展出，也获得一些奖项。

一次，应文艺出版社主编牛文丽女士之邀，参加一个笔会，巧遇《海外文摘》杂志副主编黄艳秋女士，她看到我的隶书，十分快意：“传给我传给我，有发表的价值，这一期就给你编上。”

这些年，应朋友、同学、同事、亲戚之约，为他们写了一些字。不少横幅被“煞有介事”地装裱起来，挂在客厅、书房或办公间，想起来怪汗颜的。可是，人家抬举你，难道你不识抬举吗？

那年，单位搞春节联欢晚会，编导为我量身打造了一款节目。

灯光亮起，古筝拨动，长笛悠扬，独舞飘飘，和着音乐的旋律，我抓起大头兼毫，在特制的立式板面上，翻飞笔墨，一气呵成，一个大大的“舞”字，跃然纸上。

古筝停，舞蹈止，印章落，掌声起。评委公认这个节目新颖、脱俗、有文化品味，给了个大奖。

十九大召开前夕，我应邀参加“喜迎十九大，共圆中国梦”社区书法笔会。市博物馆馆长、师大艺术学院院长、中国书协会员等书法大家相聚。

而我是抱着学习、观摩的心态而来，但现场的氛围感染了我，提笔写下“物象千萬”隶书横幅，祝愿祖国更美好。

没想到，笔一落下，掌声四起，赞许啧啧。社区主任一把把我拉到一边，再三要求我再写一幅。“您的笔墨彰显气度又含蓄内敛，厚重大气又飘逸隽永，好字！”一位同事发给我溢美之词。

写字如中医。年岁长了，砺历丰富了，涵养厚植了，积淀增加了，人生感悟多了，才有书写的张力。正所谓字如其人，功夫在外！

有时，我会搜肠刮肚地想，那一年为何没有参加书协？竟也找不到确切答案。

我想，有可能是对书协与自已写字到底有什么关系不明了？更直接的，还是那二十多元钱的缘故吧。要知道，那时候的票子的购买力可是现在的几十倍哩！而我每月几十元的收入，要养家。

从那至今，我也没有动过要参加哪一级协会的念想，到底是对自己水平的不自信，抑或没有专心致志的毅力，更或因为玩儿的念头、做“票友”的自由与自在占据了上风？

所以，自初至今我都在书法边缘游走，浅尝辄止，习字较少，功力浅薄，一无所成，终极就一个低水平的书法爱好者！

那天闲聊，我与同事讨论起人的认知水平从低至高的5个层次：理学、文学、美学、哲学、玄学。这里的“理学”，当然指的不是朱熹的“理学”，而是指对日常生活的一般认知。

我不知道这观点认同度有多高，但我以为，书法自然属于美学范畴，书法之审美，则美学之高地！

中国千年的书法，历史悠长，浩如烟海。在这独具特质的书卷里，飞黑留白，点线变幻，在笔走龙蛇的舞动下，完成了精神的创造和情感的抒发。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哪个国家或民族的文字，如汉字能生发出书法艺术来，并产生丰富而多彩、激越而深隧的美与情感表达。

人的职业生涯，毫无疑问至关重要，但也非人生之全部。兴趣与爱好，会使你的生活更丰满、更多彩。饮酒搓麻，琴棋书画，登山打球，本无雅俗、高尚低下之分。

重要的是快乐，快乐生活；同时要健康，健康身心，又不危害他人与社会。还有，就是不要沉溺。



职责所在，长期案牍之劳形。不觉，落下严重的颈椎病。无时无处不在的颈部僵硬与手臂酸麻，纠缠着我的身心。于是乎，笔墨渐行渐远。

然，注定了的墨之缘，剪不断，理还乱。不宜近玩儿则可远观，观之品之，似在听历史诉说，与智者对话，让心灵放飞。

那流动的线条伴着墨香，或庄或谐，或疾或缓；或粗或细、或长或短；或曲或直，或锐或钝；或刚或柔，或正或偏；或枯或荣，或焦或润；或疏或密，或浓或淡；或抑或放，或滞或畅；或仰或倾，或明或暗。

恰似山涧飞瀑的潇洒，又如跳动音符的悦耳，更象那七彩之光，变幻无穷，气象万千！

永恒，我的墨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