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凤涅槃

阿光

在一个特殊的年代遇上一位好老师是十分幸运的…… 1966年菊花盛开时节，我从老家转学到济南解放路第二小学上二年级，荣幸的成为这个新建成的学校首届学生。几年的学习生活，使我终身不能忘怀是我们班主任--朱老师。 朱老师中等身材，留着齐头短发，眼睛炯炯有神，面容慈祥可亲，脸色红晕，皮肤不太光滑，甚至有斑斑的红点。 <h3>这是学校的老教学楼，当初是用红砖砌成的，没有黄色涂料。 </h3> 我刚刚从农村低矮的教室走进城市明亮的课堂，正赶上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的班级全部学部队的做法，班级叫“排”，级部叫“连”，很快我被选为分管学习的“副排长”。 一天，突然看到有一队汽车拉着头戴高帽子、胸挂大牌子的“走资派”游街，没想到，里面竟然有我们尊敬的校长孙老师，再一看，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旁边还有我们的朱老师！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校长和朱老师是坏人吗？但是第二天，朱老师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照常给我们上课。 每天我进了学校的大门，看到高年级的学生十几个人围成一圈一圈在互相争论着什么，据说这叫“大辩论”，他们到底在“辩论”什么，我从来也没有近距离的去听过。孙校长因为是“走资派”，已经靠边站，副校长杨老师也不敢管事了。因为形势太乱，老师无法正常上课发，多数班级的学生来去自由，很多教室空无一人，门也不锁。课桌掀翻摆成地道，偶尔有个别到校的学生在里面来回爬着做游戏。砸坏的板凳腿扔的遍地都是，校园一片狼藉，校园处于无序的混乱状态。让外人想象不到的是，我们班的桌凳却摆放的井然有序，无一损坏，朱老师每天按时点名，坚持正常上课。 意想不到的人身攻击也会突然发生。一天早晨，朱老师和另外一个老师刚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就被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团团围住，他们指着老师们的鼻子质问是否参加了“4.22”黑会？老师没有搭理他们，径直来到教室上课。 后来，其他班级连续几个月都不上课了，而朱老师却一直在坚持，从来没有停过课。一天上午，全校仍然是只有我们一个班在上课，突然后门有外班级的学生来捣乱，一边起哄，一边把一只死猫扔进了教室，朱老师一看，让同学们都转过身来，面朝后门，老师也健步来到后门的位置继续给我们讲课，来捣乱的学生年龄都不大，一看这情景吓的一溜烟跑了。 朱老师身兼语文和算术两门课程，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课本，朱老师就亲自刻蜡板给我们印制算术教材，保证了我们的学习不受影响。 到了1967年的下半年，提出要“复课闹革命”，“工农兵管理学校”，开始有老贫农来过学校，老工人也来过，叫做“工人宣传队”，虽然那个时候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但文化水平毕竟有限，后来还是派解放军宣传队进驻学校，教学秩序才有了好转。 接下来老师们几乎每天下午放学以后都要开会，开会的内容就是“揪走资派”以后的大大小小的后续运动，比如“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忆苦思甜”、“清理阶级队伍”、“斗、批、改运动”、“反复旧”、“一打三反”等等，我作为副排长以上的学生干部列席会议。一开会，多数情况都是杨校长抽着闷烟一人在讲，好像所有错误都是他自己的，朱老师和其他的老师只是听，也不发言。 千佛山的庙里原来是年代久远的精美佛像，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把佛像全部都砸了，改成“泥塑收租院” ，就是讲四川大地主刘文采剥削农民的事。有一次学校开展“忆苦思甜”活动，统一组织去千佛山看“泥塑收租院”展览，然后学校让同学们回家做“忆苦饭”，拿到学校来吃，“忆苦饭”就是地瓜面加点野菜或者是芹菜叶做的窝窝头。我们一边吃着“忆苦饭”，朱老师一边给我们讲雷锋的故事，当讲到雷锋上山砍柴被地主用镰刀砍了手，回家又看到母亲上吊自杀的悲惨情景时，朱老师已是热泪盈眶，她已经完全溶入到了故事情节之中了，可见老师的心地是多么的善良。 我们最喜欢听朱老师讲故事，特别是每次学校集体组织看完电影，第二天上课之前老师都要复述一遍电影的情节。有一次学校组织看一部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叫《广阔的地平线》，回来后老师把电影内容讲的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同学们听的全神贯注，就像我们又重新看了一遍电影一样。要知道，那时没有电视，更没有手机，收音机也不是家家都有，除了听外面的大喇叭广播，看电影就是一种非常奢侈的精神享受，老师复述的电影，无疑就是一次免费的精神盛宴。 朱老师写的一手好字，不论是板书还是批改作业的评语都是认真仔细，一丝不苟。学期终了朱老师要在学生成绩单上写操行评语，老师对每一位学生的学习和表现都会作出客观准确的评定，指出优缺点和今后努力的方向，因为我的学习成绩每次都是名列前茅，表现又很突出，所以，每次的《成绩通知单》上，老师都会给我很好的评语。 有一次学校里准备开大会，让表决心，每个班都要有一名同学发言，我们班定的是我发言。可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在这样的场合能讲出什么东西呢？我也从来没有上过这样的场，就很犯愁，也很怯场，老师就亲自给我写了发言稿，并给我鼓励，看着老师慈祥的面容和信任的目光，就像老师要站在跟前与我一起发言一样，使我增强了信心。从这以后，我就注意揣摩老师每次出的作文题，按老师说的，用通顺的句子表达要说的意思，逐步也会写决心书等发言稿了，作文水平也大有提高。朱老师后来教我们写毛笔字，让我把决心书等用大字报的形式贴出去，开始写的比较板，慢慢就流畅多了，受到朱老师的表扬。其实，很多事都是这样，在认真做这件事的过程中，不经意的却成就了另外一件事，有人说文化大革命出了一批投机分子，但也练就了一大批文学、书法、篆刻等爱好者，有的甚至成了大家。 朱老师对每个学生的品行等方面要求也极其严格，尤其是对我们三个排干部更是如此。记得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我与同位在隔壁班里拿了一个损坏的板凳腿想回家做滑冰车，被正在批改作业的朱老师发现了，老师严肃的批评了我们两个，说虽然是一条坏板凳腿，但也是学校的公物，谁也不准拿。分管文体的副排长是个文静的女生，有一次好像是因为她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被朱老师狠狠的批了一顿，趴在桌子上直哭。排长因为一次考试成绩不理想，被朱老师点名批评。朱老师真是象辛勤的园丁，一边浇水施肥，一边修剪枝叉，让每一个学生都茁壮成长，这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更是难能可贵。 1969年，不知什么原因朱老师经常难受的趴在南面靠墙的课桌上，即使这样，朱老师依然每天坚持来上课，我们也不懂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同学们都一声不吭的在写作业，后来知道，朱老师怀孕了。那时从历山路往东到山大路，解放路往北到北园路这个区域全是土路，朱老师生完这个孩子出院时，是自己坐着三轮车从中心医院抱着孩子回家的，朱老师在坑洼不平的路上颠簸着，旁边没有任何家人陪伴，经过学校门口时正好被我看见，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当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才体会到了带孩子的艰辛，我有时就想，当时的朱老师是怎样在不耽误我们的课程的情况下把这个孩子拉扯大的？那里面的难，那里面的苦又有谁能知道？ 　　济南名胜--趵突泉 春秋天的周日，朱老师经常带我们郊游，比如黑虎泉、趵突泉、千佛山、大明湖等。那时的趵突泉真是名符其实，离公园门口老远的地方就能听到里面泉水喷涌的轰鸣声，有诗曰： “梦涌三轮声若雷涛若雪，情融万古昼涤日夜涤星” 可见其泉涌声之大。 朱老师看着同学们穿梭于趵突泉假山之间嬉戏打闹，脸上泛起了欣慰的笑容。 夏天的济南风景如画，绚丽多姿。“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家家泉水，户户垂柳”，描绘的就是泉城济南的旖旎风光，即使当年的大字报、大标语铺天盖地，也难掩这个几千年历史名城的风采和魅力。 朱老师经常在夏天的周日带我们去游泳，济南可以游泳的地方数不胜数，有收费的游泳池，也有免费的泉子、河道等。朱老师一般是带我们去护城河、大明湖等免费而又相对安全、便于管理的地方，去的最多的还是护城河。 这就是当年朱老师经常带我们游泳的地方，那时没有石头拦杆。 济南的护城河水来自趵突泉、黑虎泉等不计其数的大小泉子，河水清澈见底，象一条青龙由西向东，再向北流去，直入大明湖，所以又叫青龙河。朱老师带我们去的是黑虎泉对面的河段，那里地势平坦，河面较宽，深浅适宜，河底没有扎脚的异物。那个时候男女生大都会游泳，我们在河里游的兴高采烈，老师就在岸上给我们看管衣物，随时观察着我们的安全情况，谁要是游到了远处，朱老师会立即叫回来。 这些活动都是老师占用了自己的休息时间自愿做的，当时我们年龄小，体会不到老师的良苦用心，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很多班级连课都不上了，而我们的朱老师除了保证正常上课之外，课余活动还搞得这么丰富多彩。 朱老师有自己幸福的家庭，她还有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周日本应该和自己的家人尽享天伦之乐，但是老师没有，即使带我们出来玩的时候，也从不带她自己的孩子，朱老师爱自己的学生胜过爱自己的孩子，这是多么难得的好老师啊！ 　　济南名胜--黑虎泉 1971年初，我小学五年级的学期结束了，正好从这一年起，五年级与六年级一起毕业，年后我升入济南七中，只上了半年就转学到了兖州。 再次见到朱老师时已经是十一年后的1982年了，这一年我去济南出差，特意回母校看望朱老师，老师已经不认得我了，是啊，我小学毕业时十二岁，只有老师肩膀高，现在我从当年的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经历了四年中学，四年的当兵和三年的工作，已经比老师高出半头了，老师当然不会认识我了，我跟老师报出我的名字，老师高兴的操着大连口音（老师说她是“旅大”人）马上说：“啊，是刘金光啊！这么多年还没有忘记母校和老师”，我说“解二小”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学校，朱老师也是最好的老师，怎么会忘呢？我跟老师回忆起了那年上课时捣乱的学生扔死猫的事，老师说当然记得，还滔滔不绝的讲起当年的往事。临走时朱老师把我送到学校门口，并紧紧握着我的手，希望我经常回母校看看。 一晃又过了二十多年，在这么多年里，我也经常去济南出差，多数是与同事一起去的，往往是匆匆办完事就往回赶，没有时间去看望尊敬的朱老师。2004年我又去济南出差，再次见到了朱老师，老师的家从原来的老宿舍搬到了她的丈夫单位的新楼，但是，家里的摆设还是八十年代的老家具，老两口依然过着简朴的生活。朱老师已经退休。不知是我变化大，还是老师记性差了，或者是我又这么长时间没有看望老师，朱老师又不认得我了，我感觉朱老师与三十多年前并没有明显的改变，面容还是那样的慈祥，眼睛还是那样炯炯有神。当一说出我的名字时，朱老师马上想起来了。也许，我们那一届的学生，也是朱老师教师生涯中最难忘的，而我是班里学习最好的学生，朱老师当然不会忘了，只是朱老师教的学生太多，而我又是这么多年没有与老师联系，难怪老师一时想不起来。 这次与朱老师见面后，因为通信条件比过去方便了，我每年至少两次给朱老师打电话问候，有一次朱老师出去旅游，我打电话没有人接，朱老师回来看到来电显示，马上给我打过来了。最难忘的一次是，过年时我还没有来得及给朱老师打电话，老师竟然先给我打过来了，感动的我一时语塞，不知要跟尊敬的朱老师说什么好。在老师的心里，我不仅仅是她的学生，更是她的孩子，我先给老师打电话，那是本分，是礼节，老师先给我打电话，那是用语言无法表达的爱啊！尊敬的朱老师，您还是象三十年前教我们那样爱着您的学生，每每想起此事，我竟泪眼朦胧。 可是，有一次过年我给朱老师打电话，对方“咿呀”的说不清，不象朱老师的声音，我以为是老师换了电话号码，依朱老师的性格，她老人家就是换了电话一定会给我打电话告知的，可是我一直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等到朱老师的电话，我也不敢再给老师打电话了，一个不祥的预兆袭上我的心头。 几年来，老师的音容笑貌时常涌现在我的脑海，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激动的心情，立即查到济南“解二小”的电话，找到了老干部处的负责人，说是朱起鸾老师已经于前年（2016年）不在了！ 老师那年并没有······，只是出现了脑血管障碍，不能说话，朱老师是多么盼望有她的学生给她打电话啊？ 遗憾！太遗憾了！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我为什么前几年没有再深入的去学校了解一下呢？要是多问一句，也许还能与老师再见一面，可是，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 济南名胜--千佛山 趵突泉水依然夜以继日的喷涌着，却再也听不到儿时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就像朱老师静静的走了，不想打搅任何人一样。 千佛山松柏，当年的幼苗已经长成大树参天，茫茫林海悲恸，阵阵松涛呐喊，那声音此起彼伏，声声哽咽，久久回荡在青龙河畔、趵突泉边。 朱老师，您可听到？那是上苍低奏的挽歌，那是您的学生真情的呼唤！ 朱老师，您博大无私的爱象那清澈甘洌的趵突泉水化作涓涓细流滋润着每个学生的心田，您以平凡的行动把“老师”这个无比圣洁伟大的称号淋漓尽致的诠释出了她的深刻内涵！ 什么是国家精神？有千千万万科技工作者勇攀世界的科技尖端，更有无数像朱老师您这样的园丁为培养下一代的默默耕耘和无私奉献！ 朱老师，您可看到？这是您的学生衷心的礼赞！是您的学生用近五十年的思念编织的锦绣花环！ 敬爱的朱老师，您永远活在我们心里，您的英灵就像您的名子一样，浴火重生，鸾凤涅槃！ 敬爱的朱老师，当您腾空万里，蓦然回首，在您深深眷恋的神州大地上，一个叫做泉城济南的地方，不，还有更多更多的地方，明媚的阳光下，花团锦簇，争奇斗艳，那就是您用毕生心血浇灌的桃李满园！ 您的学生刘金光敬上 二〇一八年七月四日初稿 二〇一八年八月二十五日修改 (以上图片来自网络) 　　学校新教学楼 后记 遗憾的是，受那个年代的限制，没有与朱老师留下合影，文章完稿时，我联系上了朱老师的家人，就是那年我看到的朱老师抱着的那个小弟弟，本想请他提供一些老师的照片，但是他婉言谢绝了，包括老师的名字都要求隐去，说不想高调宣传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