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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h1> 从没有人说过八月什么话 </h1><h1> 夏天过去了,也不到秋天 </h1><h1> 但我望着田垄,土墙上的瓜</h1><h1> 仍不明白生活同梦怎样的连牵</h1>
<h1> ……林徽因《八月的忧愁》</h1>
<h1> 生活中有太多的苟且,“嗯嗯!” 我也弄不清楚到底哪些是梦。</h1><h1> 这儿是个坑,那儿是条路,这边有座山,那边也有一座山,攒动的人影,士兵的脚步……忽忽飞过的弹药炸开来,梦里没有声音,都说它们看上去象是节日礼花…… 在我梦境中,阵地,堑壕,苟且和庆幸,悄无声息的炮火和飞弹,被弹药摧毁的工事和死尸……有时候我醒来还会补缺,努力把梦里的情形和记忆中一些片断联起来……我吃下一个罐头……实际上,我捡起来一个罐头……哦,不!堑壕里放着一些罐头……有些轻微细节被重大情景挤出记忆而又顽强地坚持在脑海里……总之,那盒罐头是别人吃剩下的,红烧猪肉,又油又粘,肚子太饿,太腻反而难吃,“午餐肉”!我扔掉这一罐,捡起这一罐。480高地上到处可以捡到吃的。那种椭圆形而牛肉味的午餐肉,吃起来顺口。战场上有时候吃食成问题,有时候却也很充足,一些人死了,一些人伤了,一些人疲惫不堪,严重减员的时候就会剩下许多食物……关于这个,我回忆着……排长在催促我,我假装找食物……关于这个,我害怕着……阵地前沿有敌军尸体,越南人遗下一些武器,排长那厮,有点莫明其妙,他要我和他下山去捡……刚打退越南人冲锋,仗还在打着,冒这样的风险去捡枪有什么价值,我感到害怕……总之,我故意磨蹭,畏缩不前,排长果然等不及,自己就下山去了,刚离开阵地,越军的机枪追着他打,子弹洒在前沿松软的泥土上冒起烟尘,排长连滚带爬地跑回来,“他念的!” 排长骂娘了,更多的时候,我很难把梦境和记忆辨别开来,排长是骂了我呢还是骂那挺机枪呢?我一次次努力的回忆,还是无法把我吃罐头的位置和看到排长狼狈逃窜的位置统一起来,然而千真万确的是堑壕上面那些树,树下堆着给养和弹药,身后是个掩蔽部,那边有个救护所,有个人捂着肚子从前沿跑过来,“救命!”他一路跑一路喊,然后栽倒在地。</h1><h1> 我们不认识他,事后在讨论他的时候我们把他给当成二连的人,他死了。他们给他盖上树叶,他们还死了一些人,来不及运走的尸体盖着雨衣,我们还听说,某军有个侦察排也在阵地上。有时候我也偶然看到死者的脸,一些死者睁着眼睛看天空,都有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在后来的战争中,我也看到过一起生活的战友在瞬间殒命的脸,很熟悉的一张脸,在瞬间没有了表情,所以当我听着别人的泣不成声的讲述,那位战地卫生员雨夜守着四位烈士遗体的故事,又让我做起旧梦,“兄弟别哭!”我们深表理解,而我也不认为哭是一种软弱,冷雨长夜,他呼唤着自己的战友,“兄弟快醒醒,我带你们回家!” 他为烈士打脉,希望他们能活过来。和我攻打一个高地的二十连老兵吕振南说,“昨天晚上看完了2月17日竹林山之战,笔杆子比枪好用啊!我们20连烈士4人,负伤16人,指导员,付连长负重伤,一排长壮烈牺牲!当天的战斗,只有4位烈士追记三等功!就当我们打了败仗啦!”他本人也负伤致残,九死一生活下来。我的另一位兄弟农超,他所在班120迫击炮炸膛,“两死五伤!” 说起这事他也是眼泪汪汪的。</h1><h1> 微信群中有战友说: “@刘树生哦,我79年3月7号从越南谅山撒回来直接在五四九高地守到4月底。@刘树生 ,我在163师487团二营六连,反击战后编入边防三师九团一营,你应该是三师老兵了,哪年的兵呢?七团我有个老乡叫陆建里,也许你认识。@刘树生, 是呀,打同登我连牺牲了两个连长,三十二个战士。后来我又参加了法卡山战役,81年5月16号负伤后才幸存回家……”</h1><h1> 我最见不得别人的泪脸,也听不得那些无病的呻吟,唯有这样的时刻,讲起这样的往事,我觉得我们都在同一个梦里,这些破事,已经深深地烙在心底里,以至于无法明白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而现在,在今天,我身边经历过那些事的人,在我们中间,那些破事却时常被提起来。人在其境的时候,并没有刻意要记住那些情景,软绵绵的身躯,安静的表情,人在垂死的时候和已经死去是没有两样的,如果恰逢是相识的人,你还是忍不住地要唤他几句的,心里头有种淡淡的咸味,有时还难免要去把他乱停乱放的胳膊大腿拾掇一下,让他死得体面些,而那些放声呼号的伤员,多半是不顾体面的,他的大声呼号只是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你走近他,为他包扎,或是抚慰他一下,或许他就安静了,可也有一些伤者,安安静静又旋即死去。我看见卫生员余斯喜为一个伤员包扎,伤员我认识,普宁人,配属我连的重机枪班长,叫啥我不知道,战斗间隙,相逢着,相互间开个玩笑:“你还没死?” 可是这次相逢,他倒大霉了,炮弹在身边爆炸,引爆身上手榴弹,一条腿整整地没了,股上的肉却是红白分明地新鲜,活象菜市里,砧板上,刚刚开市的肉品,那会儿他眨动着眼睛,表情平静,他也认识余斯喜,我们都是潮汕人,他说着潮汕话,“急救包在裤兜里。” 哪还有什么裤兜?一条腿整整地不见踪影,另一条腿裤子烧得精光,我们把他扶翻了身,余斯喜把雨布垫在地上,好让伤员身体与地上的泥巴隔离开来,俨然地似了一个手术台之后,便又飞速地撕开三两个急救包,合在一起,把那些烂肉敷做一堆包了起来,这个过程很短,一会儿的事,重机枪班长慢慢地把脸歪到一边去,之后余斯喜看了看他的眼睛,说了一句 “ 走了。”</h1><h1> 他死了。他眼睛还睁着,盯着一个地方。我顺着他的目光往上望,那里有一位母亲,似乎还有一面国旗。</h1><h1> 一面国旗。</h1><h1> 在往后的日子,许多时候,在升旗的高歌声中,那一面红红的旗帜让我感到血液的鲜明。有时候我也会偷偷落泪,为我自己,也为那些鲜明的血液。81年在友谊关的时候,我们的二排长何吉相,79年打仗,他是163师489团一营二连的一个士兵,在夺取同登外围386高地战斗中受伤,子弹打穿右大腿,股骨断折,动脉破裂,幸好这仗打赢了,打扫战场时人们捡到这名士兵。何吉相流血过多昏迷了五天,死过一回的人,在边防前线也很平常,仗还在打着,那时我们是“新一代最可爱的人”,军人们很少谈自己的战争,都打过仗,那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有一天,何吉相在微信里说他如今成了当地的维稳对象,微信这头,我悄然泪下。我的朋友高树雄,战争中立了一等功,丢了一条腿,下岗潮中,四肢健全的人都去另谋生路,一条腿的人走不出一条路,公元1996年我初见他的时候,他在街边卖小文具,一面做着小手工,身旁放着一副拐仗,这情景教我泪如雨下。人们活在当下,有些人却活在过去,这样一些人,患着与众不同的疾苦,在一条炎凉的夹缝里,苦苦寻求生与死那一瞬间的偶然性:当炮火射过来,当枪弹泼过来,死亡与活着哪一样是偶然性?如果是这样,献身精神又寓于何处呢?</h1><h1> 当炮火射过来,当枪弹泼过来……我经历过多少偶然性,我目睹多少鮮活生命瞬间就离开年轻的躯体,他们到底是献身于偶然性还是献身于那面旗帜上的血色……</h1><h1> 我终于懂得了战争综合症的根本表现的时候,又见着现在的当今繁荣,把一些这样的人送去精神病院。</h1><h1> 我感到生命的冗长以及思考的艰辛。从生死飘渺的战场到残酷的现实生活,我在世态的炎凉之间恍惚。我相信我活着,战场上的创痛,远不可及地都是别人的事,然而我又怀疑活着,凡一切与战争有关的印象,文字的,艺术的,影视的,紧紧地攥住我的心。我还未从梦境中走出来。在他们要把我送去精神病院之前,我必须求助于心理医治,县城这边还没有这一套,于是我去了稍远处一座更大的城市,那里果然有心理医疗,我吟着美丽的诗人恍惚的诗句走向医师:</h1><h1> “从没有人说过八月什么话 ,</h1><h1> 夏天过去了,也不到秋天 。</h1><h1> 但我望着田垄,土墙上的瓜,</h1><h1> 仍不明白生活同梦怎样的连牵。”</h1><h1> 医师们挤眉弄眼,她们对视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师对另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师说,有点问题。</h1><h1> 嗯嗯,战争后遗症又称战后心理综合症,属于嗯嗯应激障碍的一种,又叫嗯嗯压力症或嗯嗯嗯压力综合症,是精神紧张性障碍的嗯嗯嗯,指人在遭遇或对抗重大压力后,其心理状态产生失调之后遗症,嗯嗯,主要症状包括噩梦、性格突变、情感分离、麻木感、失眠、逃避、易怒、过度警觉、失忆、易受惊吓、重度忧郁,嗯嗯,甚至精神失常。嗯嗯……她们不怀好意…… 一位医师的白大褂敞开着,里头是低胸的内衣和微露着的乳罩边缘。乳罩是红色的。另一位虽然没有敞开白大褂,却故意让胸口的扣子脱落,使得里头很丰厚的物质象枝头挂着的甜柚。阿Q对吴妈说,我要和你困觉。关于这个我一直耿耿于怀,如果吴妈没有拿物质来晃眼,阿Q也不至于有怎样的诉求,困觉译成现代话题就是上床,或者绯闻。嗯嗯。</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