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h3><h1> 贾宝玉(假宝玉)是《红楼梦》的男一号,曹雪芹呕心沥血塑造出来的这一个人物,他的身上究竟有着哪些丰富的内涵?大观园成立诗社的时候,薛宝钗给宝玉起了两个别号:“无事忙”、“富贵闲人”。既然“无事”,怎么还“忙”呢?可见还是“有事”。可是既然“忙”,怎么又成了“闲人”呢?他到底是“忙”还是“闲”?他都忙些什么事呢?为什么在有些人眼里,甚至同一个人看来,比如薛宝钗,认为宝玉既是“闲人”却又“无事忙”呢?李纨建议宝玉用他的旧号“绛洞花王”(三十七回)。“绛”是深红色,“花王”是管理花的。可是贾宝玉的前身是神瑛侍者,花王怎么又是侍者呢?曹雪芹为什么把贾宝玉住的院子命名为“怡红”院呢?宝玉做诗题名用的是“怡红公子”(三十八回)。在“神瑛侍者”、“怡红公子”、“无事忙”、“富贵闲人”、“绛洞花王”这些看似矛盾的别号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内在联系?</h1><h1> 要认识曹雪芹赋予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的丰富内涵,就要从小说开头的两个神话入手。因为在这两个神话中,曹雪芹为贾宝玉注入了最重要的几个文化基因,它们决定了宝玉的个性、观念和命运。</h1> <h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女娲补天神话</h1><h1> 这个神话故事中,说的是两个男人争斗,失败者撞断了天柱,弄得火山爆发,大地震,洪水泛滥,结果女娲来炼石补天,挽救了这个世界。《红楼梦》中关于“颂红”、“怡红”和对男性为中心社会的极度失望的深层次主题,就植根于此。</h1><h1> 不过曹雪芹在这个传统补天神话基础上做了一些延伸,从而转移了重点。这个改变决定了小说主人公贾宝玉的文化基因。女娲是神,她锻炼出来的石头肯定块块都是合格产品,都是足以补天之用的。由于她计算不精的错误,多炼了一块,非但不让它补天,还弃之于山下。所以这块石头有补天之才,却无补天之命。而这个不公平的命运是女娲也就是“天”造成的。连脂砚斋都为它鸣不平:“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地平坦。”(甲戌本夹批)曹雪芹借批评“天”来抨击当时的社会环境不让这些真正有才干的人去为社会出力,而是将他们任意抛弃。因此,所谓“无材补天”,实际上是无命补天。</h1><h1> 另一方面,从石头要求一僧一道带他到“红尘”去“受享几年”的对话中,我们可以明白,石头尽管没能补天,被扔在了山下,可那里仍然属于天堂世界。从传统的世俗的眼光来看,天堂总比人间好,而这块石头竟然并不满意生活于这个“天堂”,非要求下凡,因此它与世俗观念的格格不入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h1></h3> <h3><h1> 这样一来,补天神话就为贾宝玉注入了两个文化基因:<font color="#ed2308"><b>一个是他的叛逆性</b></font>。石头对“天”也就是对当时社会的不满反叛,对传统价值观的蔑视。这就是贾宝玉为什么不爱读经,反而爱读《西厢记》《牡丹亭》之类被主流社会认为不入大雅之堂的书籍;不愿走仕途之路,不愿和贾雨村这样的为官作宦者交往,反倒愿意和社会地位低而人品高洁的戏子成为好友,对处于半奴隶状态的丫头同情、爱护的根本原因。这在当时那个以严格的等级制度为核心的封建社会末世中具有极大的进步性。</h1><h1> 另一个文化基因是:<font color="#ed2308"><b>玉性、石性共存。</b></font>这块石头虽然经过女娲锻炼,灵性已通,但是毕竟外观和质地“粗蠢”。第一回短短十几行字中,“粗蠢”出现两次,“蠢物”和“质蠢”各用了一次。后来石头被和尚点化为一块晶莹美玉,成了贾宝玉出生时含在嘴里的那块通灵宝玉,成了他的命根子。所以它是真石头,假宝玉。它既有“晶莹美玉”充满灵性的一面,又有“粗蠢石头”愚蠢粗俗的一面,贾宝玉性格中明显的玉石两重性就是由此而来的。</h1><h1> 中国自古以来流行玉崇拜,对女儿们的呵护、尊重,乐意为姑娘们服务,在贾宝玉身上就体现为玉性。而石性则是人性中普通的那些,贾宝玉是“真石头”,所以他对待茜雪、晴雯、司棋、袭人等那些事,正体现出他假宝玉的那一面。贾宝玉对父母的错误不仅不敢有任何公开反抗,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贾宝玉有反抗,但他不是斗士,更不是英雄。贾宝玉身上有极其珍贵的玉性,也有普通人的人性及缺点,即石性,这正是曹雪芹忠于现实的宝贵之处。</h1></h3> <h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还泪神话</h1><h1> 贾宝玉是神瑛侍者下凡,“瑛”字意思是“似玉这美石”,很美,像玉,不过本质上还是石头。神瑛侍者和那块补天石一样,也不愿在天为神,“凡心偶炽”,下凡成了贾宝玉。两个神话的共同之处是,石头由于女娲所炼才通了灵性,神瑛在警幻仙子手下工作,所以都体现了女性为中心的理念。神瑛侍者在西方灵河岸旁警幻仙子手下工作,虽然是神,不过级别较低,是个侍者,就是服务员。为花花草草浇水,从绛珠小草变成一个女孩来年,暗示神瑛侍者伺候着众多女性。神瑛侍者虽然成了荣国府贵族公子贾宝玉,但他在包括许多丫头在内的少女们面前,依然扮演着“侍者”的角色。</h1><h1> 无论是石头还是神瑛侍者,他们下凡都不是改造这个世界,更不是要征服这个世界,而是羡慕红尘繁华,来“受享”人生的。曹雪芹通过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表达的“受享”,是对自由、平等、情投意合的爱情这些精神世界更高层次的朦胧追求。中国小说中并不缺乏“补天型”的人物,但是却没有一个贾宝玉式的“受享型”类艺术形象。</h1><h1> 曹雪芹不仅在人物定位上以“受享”为基本态度突出了宝玉的非典型色彩,而且从他的长相、言语内容和行为方式等多方面将这一非典型特征具像化。中国男子汉的标准是伟丈夫,志向高远,充满阳刚之气。而宝玉不然,从长相、脾气到言行他都具有明显的女性化倾向,但宝玉有脂粉气却绝无娘娘腔,而是一个特别突出的“痴情”男子。</h1></h3> <h3></h3><h1> 以贾宝玉为主人公的《红楼梦》的深层意蕴的一个重要方面,可以简单地概括为“<font color="#ed2308"><b>颂红、怡红、悼红”</b></font>这六个字。</h1><h1><font color="#ed2308"><b> “怡红”:</b></font>他住在“怡红院”,写诗填词题名“怡红公子”。“红”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往往代表女性,“怡“是愉快,“怡红”就是使女性快乐。他住的“怡红院”,(那些水)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十七十八回)。大观园所有的水(象征少女)都汇合到怡红院附近,怡红院就是少女们的活动中心。所以贾宝玉成了“绛洞花王”,“无事忙”,他成天忙的都是为姐姐妹妹们服务的事,依旧扮演者侍者的角色。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为她们使碎了心。但是从封建道德规范来看,在封建意识严重者眼里,他忙的这些事都不是正事,所以才说他是“富贵闲人”。曹雪芹通过贾宝玉表达的是,男性要为女性创造一个能够施展才干的良好环境, 使女性生活愉快。这种对女性的尊重,将女性置于与男性同等地位甚至更高的“怡红”观念,在中国文化史上是空前的,即使在当时18世纪中期的欧洲也处于前沿。</h1> <h1> <font color="#ed2308"><b> “颂红”:</b></font>第一回,通过脂砚斋的回前总评,曹雪芹表示这辈子见过许多异样女子,行止见识都比他强得多,所以要为“闺阁昭传”,这些德才出众的女性立传,就是“颂红”的体现。考察一下《红楼梦》所有人物就不难发现,凡是同一辈份者,男的一律不如女的。贾府地位最高的贾母,是贾府第二代硕果仅存者。第三代文字辈的,最能干的不是一味好道的贾敬,也不是内不会治家,外不擅用人的贾政,更不是老色鬼贾赦,而是那个小事不管却特别注意抓大事的王夫人;第四代玉字辈里,王熙凤更不消说,同辈的姐姐妹妹们,贾宝玉也常自叹不如。所以曹雪芹要“颂红”。</h1> <h3><h1><font color="#ed2308"><b> “悼红”:</b></font>但是那些具有补天之才的女性不仅补天无命,而且都以悲剧命运了结一生,从而表明这个社会“天”必须灭亡。于是曹雪芹在“悼红轩”中写这部《红楼梦》,要让这个社会最后来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h1><h1> 由于曹雪芹不知道未来之世究竟是什么样的,所以他才感到悲哀,并将这种情绪镌刻在骨子里。正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所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h1> 摘自《周思源看红楼》<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