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小说)

冯殿波

<h3> 开完段队班前会,班长王志安排梁奶嘴去材料库扛十套锚杆儿。梁奶嘴脸上闪动着别人察觉不到的欣喜。走出段室,他换完工作服,戴上帽斗,手里拎着一条灯带,嘴里哼着歌,慢慢悠悠地往材料库走去。 王志看着梁奶嘴那副老滑头般的样子,禁不住眼皮子翻动了几下,似乎在思考什么,可不大一会儿,又自我感慨般地摇了摇头。 作为掘进生产一线普通班长,王志人不出奇,貌不出众,但有个优点就是能摆布人,会安排工作。小班这几个人,谁有什么个性、脾气,谁有什么优缺点,全在他心里装着。他平常话语不多,安排事儿的时候,只要眉头一皱,大家都得竖着耳朵听。这属于他的领导权威。他脾气不好,张嘴就骂娘,一旦抓着谁的毛病,肯定往死里收拾。 段里生产任务紧,王志跟段长立下军令状,这个月要拿一等班,他卯足了劲想多进米。这不仅关系到小班荣誉,同时也关系到大家当月工资,一等班是要得奖的,那可是白花花的票子,谁要不稀罕那玩意儿,准是缺心眼儿。他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到井下接班,响炮拿循环。 梁奶嘴真名为梁乃贵,谐音的关系,人们都叫他梁奶嘴儿。梁奶嘴可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孩伢子,是段里为数不多的老工人,三十多年工龄了,掘进打眼放炮样样精通,尤其对安全的警觉和判断力,超出常人,从来没有错过,几十年井下工作,老家伙愣是没出过任何事,从没出现磕手碰脚的问题。可最近,老家伙突然情绪低落下来,在小班闹起了情绪,耍起了大牌,倚老卖老,不爱干活。煤矿一线有个好传统,都脑袋别裤腰干活的,谁心情不好不愿干,大家相互理解,相互包容,谁干多干少,从不去计较。 梁奶嘴耍赖的事儿,大家也心知肚明。前段时间,别的小班缺个班长,他卯足劲想过一把官瘾,可段里觉得他年龄大了,怕他干不动活、管不好人,耽误生产,所以没让他当。 老家伙一看这事儿没成,从此心灰意冷了,干活没个样了。一到井下,不是到后面弄裹脚布子,再就是去小解,真像人们所说的懒驴拉磨屎尿多,气得大家不再喊他梁奶嘴了,背后直骂他“老王八”。 王志安排梁奶嘴去扛锚杆,其实也没打算让他出多大力。到库房取材料,有好几道工序,可磨磨蹭蹭晚下会儿井,平常这活人都抢着干。王志没安排别人,而是让他去,就是给老家伙一些特殊照顾,自己则带着两名工人,急急忙忙往井下接班去了。 按照王志的打算,他们在掌子头打完锚杆的时候,估计梁奶嘴儿也就把锚杆扛到地方了,这样以来,分工明确,大伙儿一点儿也不窝工。 说到梁奶嘴,王志对他也气不打一出来。老东西是个十足的抠门儿。一个月前在澡堂子洗澡,梁奶嘴的肥皂一下子滑到了水里。接近一米多深的水,十几个人在里面洗澡,肥皂发滑,像个泥鳅,转眼间就不知所踪。梁奶嘴光着个大腚,撅着屁股,在水里摸了半天,愣是没摸着那块肥皂。最后笑嘻嘻的凑到王志身边,大模大样地拿起了人家的肥皂,身前身后一顿抹,就像不花自己钱一样。王志用灯泡般的眼睛瞪了他一下,他也不在乎,嬉皮笑脸的跑开了。 王志原本以为第二天他会买块新肥皂,结果升井洗澡的时候,梁奶嘴以忘了为由,继续蹭起了他的肥皂,而且一蹭就是一个月。见过无耻的,但没见过这么无耻的,王志后来跑楼下澡堂子洗澡了,再也不跟他一起洗了,梁奶嘴这才记性好了起来,自己买了块新肥皂。 梁奶嘴酒量好,一顿能喝一斤多酒,一般人不是他对手。可还怪呢,他在家里很少喝酒。据说,是典型的“妻管炎”,让老婆管得屁都不敢放,买酒的零花钱,更是一分没有。只要小班儿高产了,他就凑合到王志的身边,几乎用哀求的腔调道:“王班长,咱们下班去找个地方搓一顿呗,大家都挺辛苦的……” 他这么一说,王志也是一脸抹不开肉。想到大家也真不容易,也就随了他的小心意,领着小班工人到小吃部记账,同大家搓上一顿。不过,这酒钱也不是他一个人花,大家都AA制,等月末开支时候,按照分摊的数,把钱一一交上来,然后再交给小吃部。 喝大家的酒,吃大家的菜。梁奶嘴从来不觉得心疼,往往一到饭店,嗓门最大。“服务员,来个肘子,再来个溜肥肠……” 面对老王八的这一套打法,大家也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挤挤眼睛,互相一笑拉倒。 梁奶嘴食量惊人,七八个菜,有近一半的肉都进了他的胃。往往酒一上桌,嘴上总是那句话“好长时间没喝酒了,馋死我了,我自己先干一杯……”。菜一上桌,他那双筷子几乎抡圆了,如同八辈子没吃东西一样。 往往这个时候,大家也都对他不怀好意,都一个劲的劝他酒,就想把这老犊子灌醉。可人家酒量大,一斤多白酒下肚,满嘴都是油,啥事没有。其他人就不行了,两三杯酒下肚,一个个都喝得东倒西歪。每次起身走的时候,梁奶嘴都是一边打饱嗝,还一边说过瘾。然后,晃晃荡荡的拍拍大家的肩膀“我回家啦,改天咱们再喝……”。气得人们直瞪眼珠子。 有人曾对梁奶嘴下过这样的定义,既贪又抠,自私自利,不是个好鸟! 王志在掌子面,带着两名工人打锚杆眼儿,可心里还想着打眼放炮的事。刚打完四排锚杆,他就不想打了,于是吩咐工人停了下来。他想先把打完的锚杆上好,直接抢循环。结果他跑到后面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都快半个班了,梁奶嘴还没把锚杆扛到掌子,正当他气得骂娘的时候,巷道后边有个灯光一闪一闪的,不一会儿出现了一个人影,来人正是梁奶嘴。 等他走近的时候,王志皱起了眉头开骂了,反正没一句好听的。梁奶嘴一脸笑呵呵,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你骂你的,我就假装没听着,等到班长出完气了,他又凑上去:“班长实在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睡觉凉肚子了,弄的直窜稀,扛了这么重的锚杆,这不,走了一路儿,也拉了一路儿,弄得我一点力气也没有……” “别整那没用的,赶紧把锚杆扛到前面,上药卷把它锚固好,半个小时后把托盘也都上上”。王志一脸不高兴,像骂儿女一样,把他骂个狗血喷头。 “好勒,好勒,我马上就去”梁奶嘴知道自己理亏,表现的倒也超好,老家伙跑着小颠步,拿着锚杆、药卷直奔掌子头。 到掌子头一看,梁奶嘴不由得吓了一跳。从扒斗机前一直到掌子头,足有十多米空顶,班长尽管打了四排锚杆,但前面还有五六米的空顶。老家伙心里知道,这都是重生产轻安全留下的后遗症。各个小班都想进米,都不愿打锚杆,因为进米有加分,打锚杆没有进米得分高,所以各班都愿意抢进米,结果空顶面积越来越大。赶上这个小班,要是把全部锚杆打完,估计进米计划就得泡汤,离拿一等班更是越来越远。 等梁奶嘴把他们打完的锚杆上完,王志领着两名工人往里拽风水绳,并在掌子面儿支了两台风钻开始打眼。这时候,梁奶嘴也很自觉,开始干起了放炮员的活儿,他在后面火药箱子上摆弄雷管火药,在那里绑炮头、攥炮泥、准备放炮线,老家伙也忙得不亦乐乎。 突然,老家伙眼皮开始跳个不停,火药箱子底下蹿出两只老鼠,老鼠半尺来长,眼睛瞪着他看了一眼,似乎在告诉他什么,然后沿着水沟一溜烟跑没了。梁奶嘴有点心神不宁了。怎么回事?煤矿一线的特殊历练,让老家伙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扔下活便往掌子头走。走着走着,他被扒斗耙子两边的片帮货埋住了靴子。于是又停了下来,忙把靴子脱掉,想把里面的石块倒出去。 这时,王志和另外两名工人,已经把掌子面炮眼打完了,当风钻突然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发现梁奶嘴坐在地上,在离他们四五米的地方,光着两只脚在磕打靴子。王志以为老家伙又在偷懒耍滑,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老王八……” 突然,梁奶嘴扔下了手里的靴子,两只耳朵兔子一样立了起来,好像在警惕地听着什么,随后他没顾上穿靴子,一个箭步跑到工作面,大喊“快跑,要冒顶……” 两名工人反应迅速,飞身就往外跑,班长突然被脚下的风水绳绊倒,梁奶嘴个头高、体格棒,一把抓起了王志,如同老鹰抓小鸡一样,跌跌撞撞拎着他往外跑。紧接着就听后面“轰隆”一声响,一股粉尘在巷道里扬起。 当大家回过神的时候,发现掌子头巷道垮落了,梁奶嘴在身后没影子了。王志回过神来喊了一句:“救人”。几束灯光在巷道里闪烁,几个身影在冒顶的巷道里扒拉着石头,不大一会,大家从一堆石头缝隙里,把梁奶嘴扒了出来,然后把光着脚的梁奶嘴抬到了一堆道木上。这时,梁奶嘴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几个人哭喊着他的名字,他毫无反应。王志坐在了地上,泪眼模糊。 如果没有梁奶嘴这个老滑头,他们几个可能要交代在这里了。王志找来了梁奶嘴没穿上的靴子,怀着一种说不清的心情,给他打上了包脚布,在两名工人的帮助下,把靴子给他穿上,因为他们不能让梁奶嘴光着脚走。 大家找来一台一吨矿车,把他小心地放到矿车里,一个个泣不成声的推着车往外走。正在大家悲痛欲绝的时候,车里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紧接着有个颤颤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道:“老子…还没…死翘翘呢…你们…哭个…鸟啊!”<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