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与命运抗争的俄罗斯女人

苏仁

<p class="ql-block">人们常说,六十岁以上的中国人,都会有一种俄罗斯情结。至于每个人是怎样染上的这种情结的?却各有各的原因。有的可能是电影,有的可能是小说,也的有可能是经历。而我可能三者都有。</p><p class="ql-block">我父亲就是个小说迷。文革前,他就已经拥有了二千多册小说。其中俄罗斯的小说,占了三分之一。我们从四年级开始就看小说。什么青年近卫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苦难的历程等等。在不知不觉中,就结下了苏联情结。不仅如此,我的俄罗斯情结,也许还和我的一段文革经历有关。</p> <p class="ql-block">文革前夕1965年,我们家从湖南长沙调到了北京农业大学。与我们同住一楼的有一户苏联人。他们住二楼,我们住一楼。这户人家的父亲是位中国人,参加过十月革命。曾是苏联布琼尼的骑兵,据说还见过列宁。母亲则是纯粹的苏联人,基本不会说汉语。他们育有三男两女,一共五个孩子。按照苏联规定,这位母亲就是英雄母亲,每天不用上班只在家照料孩子,就可以领导国家发的工资。</p><p class="ql-block">他们家最漂亮的小女儿和我是一个年级,名叫冯格林。他们家的孩子们,都既可以说一口流利的俄语,也可以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因为其中四个孩子都是在北京生北京长的。按照东北人的说法,他们应该都属于二毛子。二毛子通常长的都比大毛子漂亮。(二毛子贬义:是指混血儿)。</p><p class="ql-block">冯格林就具有这种特点。她有着中国人的细腻皮肤,也有着白种人的白皙。有着中国女人的苗条,也有白种人的身高。像中国人一样热情,好客。又像西方人一样有礼貌。由于是同学,又是邻居,所以我们两家接触比较多。她会经常邀请我们兄弟,一起去他们家,吃她妈妈烤的面包。那刚刚出箱的面包,金黄金黄的,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奶香味,又松又软,十分好吃。此外,她们家总是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任何一件东西,摆放的都恰到好处。让人一进门,立刻能感觉到,这家主妇是把日子当做作品过的。以至于我每次去她们家,总有些担心,害怕我们这两个野小子,一身泥一身土的,会惹的她妈不高兴。然而恰恰相反 我们每次进门,她妈总是笑眯眯的比划着,招呼我们。所以,苏联人给我的第一印像,就是特别爱干净。苏联人给我的第二印象,就是特别爱美。因为我每天早上从窗户上就能看到,在风雪里,她妈妈总穿着一条裙子,披块大头巾,一双长筒靴,独自一个人去牛奶站打奶。作为一个刚到北方的南方人,最初,我对寒冬腊月里穿裙子这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因为我们都已经是穿,毛裤套棉裤,棉裤套棉猴了。她为什么不仅不穿棉裤,还偏要穿裙子呢?难不成她那条裙子比裤子还暖和?然而有一次听别人嘲笑她妈,说他们是爱俏不穿棉,冻死不可怜。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苏联人大冬天穿裙子,仅仅是为了美。美和冷比较起来,他们更看重美。美有那么重要吗?我对此一直不以为然。然而对这一点认识的升华是到了大学之后。在大学里,通过对美学的学习,让我才认识到,一个民族的审美观,一定是和他生活的经济条件成正比的。所以,如果一个民族既不爱干净,又不爱美。毫无疑问,那么这个民族一定是一个落后民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文革开时后,不知什么时间,人们就认定他们是苏联间谍了。那时候,红卫兵会经常半夜冲进他们家打她哥哥。有两次半夜里我被隔壁哭声惊醒,看见她披头散发的躲在我妈怀里呜咽。而他们家人正二楼和红卫兵吵架。不久,我妈妈也冲到楼上和那些红卫兵争辩。那一夜,我突然发现原来那个漂亮,活泼,真诚的小姑娘,不知何时突然变得如此沉默,如此忧郁,如此痛苦。</p><p class="ql-block">总之,随着中苏关系恶化后,他们家就没过过一天消停日子。后来,我们都已经上中学复课了。可是她却只能天天呆在家里。因为她没有资格和我们一起上初中。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们是苏联人。我经常看见她站在二楼阳台上,目送着我们三五成群吆喝着去上学。下学后,她又只能孤独站在阳台上,目送着那些曾经的同学们三五成群的出去玩。而她在那个时期,不仅没有学上,也没有伙伴,更没有朋友。即便如此,还总有人跑到她家楼下骂她是苏修特务。对此,她只能涨红着脸辩解说,你们要把苏联人民和苏联政府区别开来。那个时期,我常为自己无力制止这种谩骂而感到内疚。看着她站在阳台上,发呆的眼神就更觉的可伶。对于突然改变了的社会,我既不知道哪里错了,但是又能感觉到,一定是哪里错了。不然为什么一夜之间,那么多人被关进了牛棚,这里自然也包括我父亲。从此,我十分厌恶那种众口一词的口诛笔伐。任何时候,当一股思潮成为了一种社会时髦的时候,许多人都会为了赶这种时髦,形成所谓的众口一词,三人为虎。</p><p class="ql-block">一九六九年初,中苏两国在珍宝岛发生了军事冲突。他们家的处境一下子变的更加困难了。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被迫留下孤单的父亲,全家迁回了苏联。</p><p class="ql-block">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寒冬里的早上,那是一场暴雪后的早晨。窗外有一阵阵汽车轰鸣,邻居们都站在雪地里看冯格林一家人忙上忙下的搬家。原来苏联大使馆派了一辆大卡车来接他们回苏联。他们的老父亲,俯身站在二楼阳台上,目光痴呆的看着孩子们搬运行李。老人也许在想,原本团团圆圆的一家人,怎么会一下子就被搞的四分五裂呢?这一次离别,也许就是他们一家人的生死离别。我也出来站在楼下看他们搬家。只见她老父亲老泪纵横的站在二楼阳台上。儿女们则坐在卡车上,强忍着泪水向老父亲挥手告别。当我看见冯格林穿着一件皮大衣向父亲告别时,一丝悲伤的目光从我这边扫过。我的心咯噔一下子,似乎已经意识到,这将是我们的最后一面。</p><p class="ql-block">当卡车轰叫着消失在视线中的时候,老人依旧在凛冽的北风中注视着车去的远方。雪地上,被卡车压出来的两道黑色车辙,是那么刺眼的向远方延伸。我们同学一场的友谊,也随着那两道刺眼地的车辙被碾压的粉碎了。内心不免有些伤感。那一刻,我内心的一种负罪感油然而生。</p><p class="ql-block">他们原本就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也曾经和我们一起带着红领巾,高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怎么闹来闹去就突然变成了苏联特务了呢?不就是因为他们长的像苏联人吗?可是这能有什么办法呢?对此,我们一定欠他们一个愧疚。我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愧疚,而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愧疚。</p><p class="ql-block">几个月后,她的老父亲孤独的死在了家里,直到第三天才被人们发现。从那一刻起,我就认定冯格林这个名字,也许就只能永远的封存在我的记忆里了。</p> <p class="ql-block">十九年后,一九八八年的夏天,我听同学说她带着丈夫和孩子回到北京来给父亲扫墓了。目前正住在她叔叔家。为此,我们把她们一家人接到城里住。十九年后我们又见面了。1969年我们离别的时候,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十九年后再见面,我们已经都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了。</p><p class="ql-block">话题自然就聊到过去那些往事。她说,她是十年后才知道,父亲是在他们走后不久就去世的。但是,令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她父亲竟然是在家里死了三天后才被发现。她为了这件事,一生都良心受到折磨。她曾多次抱怨母亲,不该把父亲单独留在中国。然而每次当她抱怨的时候,母亲都静静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任她们哭诉。从那以后,她就对自己发誓;这辈子她一定要带全家人到北京站在父亲坟前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把这些年来对父亲的思念,愧疚,憋屈 ,统统告诉他。让他原谅女儿的无知,无奈。因为她作为父亲最疼爱的宝贝疙瘩,竟然未能在父亲生前见到最后一面。这是她人生最大的不幸。</p><p class="ql-block">随着中苏关系1989年缓和后,她就开始三番五次的递交探亲申请。一直等到第三年才最终获得批准。一眨眼,距离她离开北京已经整整十九年了。这是十九年,是她内心天天受煎熬的十九年。</p> <h3>雅库次克的城市景色</h3> <p class="ql-block">听完她的叙述,看着她泛红的眼睛。我以为她故事就此完结了。然而,后来她才告诉我。其实她回到苏联后日子过得更艰难。一家五口人被安排在了远东五个城市的五个家庭里。其实就是被监视起来了。原因也很简单,苏联政府怀疑他们是中国间谍。这样的结局,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来说,造成的精神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另外,她还面临一个更大的问题。在中国,她是一个连小学五年级都没有读完的人。回到苏联,她已经是一个十五岁的大姑娘了。而这时的她,却连一天初中都没有读过。而苏联的教育水平却又很高。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她在反复思考后,决定去跳芭蕾舞。因为在苏联这样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里,你只要能从一个学校毕业,就至少会有一份正式职业。芭蕾舞学校毕业后,她就进了雅库次克芭蕾舞团。在芭蕾舞团跳了两年,她就忙着结婚生子了。她丈夫是一名计算机工程师,叫瓦西里。结婚后她生了两个孩子。这次到北京,她把两个孩子都带来了。为的就是让她父亲能看到,她如今的幸福生活。</p><p class="ql-block">在苏联只要妇女怀孕就可以休息了。孩子出生后,母亲可以两年不上班,工资照发。孩子出生后的幼儿园,小学,中学直到大学毕业。所有学费,医疗费都由国家负责。在这次出国前,她又检查出怀孕了。所以回去后,她还可以继续休息三年。当她看到我对她不停的生育有些疑惑时,她告诉我。她的理想就是像她母亲一样生五个孩子。这样她就可以当英雄母亲了。对此我不仅感慨,她作为一名芭蕾舞演员,她的理想不是如何出人头地,事业有成。而是如此的现实,这也能称之为理想吗?然而从她的半生经历来看,她一直就在逆境中求生存的。跳芭蕾她毕竟是半路出家。在苏联,芭蕾舞这门艺术是世界顶级的艺术。想出人头地谈何容易。所以,她选择当英雄妈妈不是更实惠吗。</p><p class="ql-block">尽管她在文革中,小小年纪就遭遇了许多磨难,但是她从不愿多提。因为在她看来,过去经历过的那些事,并不是社会的责任,而仅仅是自己倒霉。说出来只能丑化自己。这是苏联人和中国人在思维上的极大不同。中国人会把自己经历的那些磨难,归结于社会不公。是社会伤害了自己。却很少会有人把它归结为自己的命不好。</p><p class="ql-block">有时候我看着她,在儿女的吵闹,哭诉,欢乐里,和风细雨的和孩子讲道理,脸上带着各种丰富的表情。这时我就想,这真的是一个合格母亲!</p><p class="ql-block">我有时望着她消瘦的背影在想,她到底是属于特别坚强的人呢?还是属于特别认命的人呢?她这个瘦弱的身子为什么经受过那么多磨难,却依旧那么挺拔?这得需要多强大的内心才能支撑的起来啊!也许俄罗斯人信仰的东正教圣母玛利亚才是她坚强的精神来源。</p> <h3>芭蕾舞的小学员</h3> <h3>我们第二次见面,已经到了九三年初春了。这个时候的苏联,已经不叫苏联了,改名叫俄罗斯了。苏联共产党的垮台,使得国家处于四分五裂的动荡中。尽管她没有再提她的英雄母亲梦,但是我看来她的英雄母亲梦已经破灭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h3><h3>她这次来北京,是带丈夫来中关村买计算机的。因为苏联解体后,他们也都脱离体制,变成个体户了。她丈夫是学计算机的,靠山吃山,只能靠计算机来养活家庭。我不懂计算机,只好拜托一个搞计算机的朋友,带他们去中关村的四通公司看看。</h3><h3>这一次,她的二女儿也已经出生了。她是带着三个孩子,一家五口一起来北京的。谈到今后的打算,她说她已经拿到俄罗斯颁发的导游证了。并且已经带过一个台湾旅行团了。今后她主要会在中俄两地之间做导游了。这次回到哈尔滨,就先不回雅库次克。要在哈尔滨给一家纺织品公司当一个星期翻译。当时中俄边贸正红火,到处都缺俄文翻译。因为以前学俄文的人,文革中都改学英文了。所以,没有几个够资格当翻译的。</h3><h3>我突然觉得她的生命力真的很旺盛。每一次的人生转折点,都能准确地把自己的长处发挥到极致。</h3> <h3>驯鹿的季节</h3> <h3>那年年底,我正好去哈尔滨开个会。晚上,我突然有种感觉,她有可能在哈尔滨,于是就按照她上次给我留的电话,和她的客户哈尔滨纺织品公司老板电话联系一下。经过一番艰难沟通才搞清楚,她回苏联后,就已经不叫冯格林了,而叫某某某诺娃。叫她冯格林的只有我们这些老同学。那个老板说,她昨天刚入住马帝尔宾馆。我随后与她通话才知道,他儿子得了一种难治的病,前一段带他去杭州看病。不想在杭州钱包又被偷了,所以不得不赶快回来 我问她怎么买的飞机票?她说她是和沈阳飞杭州机长说好的,搭机,不要钱。我有点不相信。随即赶到宾馆。想帮她渡过难关。到了那里她告我,明天一个俄罗斯团来谈纺织品易货贸易。她是翻译。每小时十二美元,吃住行全包这次大概要谈十天。她还告我,沈阳飞杭州的伊尔86飞机,就是她当的翻译。中国用湿租法从俄罗斯租来的,所以她和机组比较熟。这一下我才意识到,面前这位老同学,已经不再是旅行社那种苦力导游了,而是易货贸易的谈判专家了。在黑龙江边贸谈判中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这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路线对了头,一步一层楼。</h3> <h3>乌克兰战火纷飞中的妇女</h3> <h3>我最后一次见她是2004年,她来接儿子回俄罗斯。她为了让儿子学中文,把儿子送到中国来学习。但是,她儿子受他爸爸的影响,执意要回去学计算机。她没有办法,她只好随儿子心愿。走的时候她说,她下一步打算和丈夫一起回乌克兰居住。因为雅库次克在北极圈内实在太冷。孩子们也长大了,该走向自己的职业了。乌克兰那边是欧洲粮仓,就业机会也多。最关键乌克兰那边有她的婆婆公公,还有一个大家庭。这样一大家人生活在在一起,也能让公婆安享晚年。</h3><h3>然而那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乌克兰和俄罗斯这对亲兄弟会大打出手。依据今天形势看来,她现在很可能又不得不变成乌克兰人了。</h3><h3>人生有些变化是自己能掌控的,有些变化却身不由己。谁能猜透她的内心,对中国,对苏联,对俄罗斯,对乌克兰会有一种怎样的情怀呢?这是我们不能想象的。回顾她的命运,我至今只想问一句,你在他乡还好吗?</h3> <h3>为了真理而斗争</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