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屋钩沉》

李木子

<p class="ql-block">  除夕夜燃放烟花爆竹的纸屑,在霏霏雪花的浸润下变得更加嫣红。昨夜奇怪的梦境让我有一种想歌想唱的冲动,有一种莫名的激越亢奋,总觉得要写点东西,也许梦中白须老人是祖宗的托梦。那么梦中的白须老者是“印子屋”始祖海伯还是二世祖联玉?梦中的老翁影影绰绰,虚无飘渺。白须老人究竟要我做什么呢?百思不解,索性早早儿起来,站在三弟新建楼房的三楼天台,俯视历经了两百多年风雨飘萍的祖屋---“印子屋”</p><p class="ql-block"> 这是占地近两千平方米的由几座独立而又相关联的依山梯次而建的祖屋群落。中间一幢是典型的“回”字四合院,整个院墙由无数个青砖砌成的“盒子”组成,“盒子”内填充有泥土,“盒子”间用石灰浆粘接。屋顶满铺青瓦,上下堂屋青瓦下全铺棚板,东西两侧翘起的封火墙是典型的赣中南建筑风格,四合院由上下堂屋和两边厢房组成,中间天井由多块青石铺成,天井的三边有集雨水的沟渠与隐藏于东侧下堂屋的引水暗道相通,整个四合院屋顶汇集的雨水与来自后一幢建筑的雨水相汇于院墙外的暗渠,相通处有一坑用于沉淀泥沙。前幢与后幢间有一米五左右宽的“Z”形通道,且前低后高落差三米余。后幢院墙两角有用大块原石垒筑的碉楼,其中一碉楼旁有后门。碉楼上有外窄内宽的射击孔,儿时与小伙伴们常在碉楼爬上翻下。后幢大部分建筑现己荡然无存,只留下残垣断壁与还十分坚固的后门,四合院围墙东西两侧外的附属建筑因家族历史上的衰落和特定的历史背景而易主成滕、邱等几姓。</p><p class="ql-block"> 雪,越下越大,整个建筑群后面的山坡上已银妆素裹,压弯了的树枝和簇簇竹枝上沙沙掉下的积雪,让静谧的晨空多了些生动。看着积雪下的残破瓦片,我越来越感到梦是要我把建筑群的主体四合院用文字传承,只可惜自己笔力清淡,词汇匮乏,无力把这存世了两百多年的建筑,当年是怎样一种建造情景,这些石材取自哪里,这些木料又伐自哪一座山脉,用时多久费用几何等等,关于它的历史,它的趣闻故事,全面完整的描述出来,寄于后世。家谱资料缺失,只能凭借几件实物和暗淡了的口传故事来抚物追思我的祖宗,来阐绎“印子屋”曾经的辉煌。</p> <p class="ql-block">  我来到老屋大门外,伫立于七级长条青石砌就的台阶下,阳刻的“青莲毓秀”石质门楣仍然牢牢地嵌入在大门正上方,尽管两旁的青砖经无数风蚀雨腐而出现裂纹、变形,但“青莲毓秀”这几个苍劲圆润的楷字依然透出历史的光辉,使大门更显庄严、肃穆。两百多年的日月精华,两百多年的春秋故事都凝聚在这有着坚强生命力的门楣上。“青莲毓秀”书自谁之手?又是哪一个工匠镌刻?透过这门楣,我遥想始祖海伯公当年是经商、是戍边垦荒、还是乾隆、嘉庆年代发生的什么大事件,使得他十五六岁随乡邻从江西抚州临川八十六都蓝溪里入抚河进赣江、长江,舟楫洞庭涉沅水翻武陵山脉来到这里,经十数载积累的财富建造一座这么宏大的建筑? 从江西临川蓝溪至贵州松桃大坪场,现在我们可以通过卫星导航,通过电子地图查出两地间蓄含的山山水水,可以选择最便捷的道路和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可两个多世纪前这条路径没有火车、汽车,那是怎样的一条艰辛之路?历险了多少急流险滩,经过了多少驿站,磨烂了多少双鞋袜,遇到了多少次豺狼虎豹的偷袭,遭到多少回山匪的打劫和地方污吏的敲诈勒索?海伯公自己也不知道,其实也无需知道。但我敢肯定只有意志坚定的人,才敢于把艰难险阻踏于脚下,才能为达到理想历经千苦万辛,用意志用不屈的毅力和任何也阻挠不了的理想,走出一条江西临川人坚㓞厚道才气横溢之路,为后人拓展一条更为广阔的生存之路。我惊奇我感叹先祖的勇猛与睿智。随</p> <p class="ql-block">着沉思我仿佛看到了海伯公健步在崇山峻岭,淌涉在溪流江河,为实现心中的目标,为寻找风水宝地,在沿途寻寻觅觅,敲敲打打,时而远眺山脉的走向,时而端视日升月落的方向,不停地走不停地爬终于到了武陵山脉深处的荒蛮之地,经县衙安排在大坪与平头司之间的江木塘搭茅舍拓荒定居,十数载劳苦和生意经营他积累了丰厚的财富与人脉最终选择了这块他认为人杰地灵,能生财、能守道的地方,把他的韬略、财富和欲望投入这厚泽子孙的建筑中,立了这么一块藏了许多秘密和引起后人无限遐思的门匾。“青莲毓秀”我不知看了多少回,思了多少次,查阅了无数次资料辞典,却始终不明其含意。“青莲”是否如传说真有一丝血脉相连?我不敢妄自作断,不敢沽名钓誉,不敢攀附名贵。那么究竟蕴含了什么?海伯始祖究竟想告诉后人什么?太多的谜需要我们去解读去畅想。原来其子联玉在饱读诗书的同时,勤于练武铸就一身功夫助平苗乱立了大功取得功名,海伯公借临川秀美的青蓮山嘱托联玉及其后代别忘了自己的来处“清廉”立世,这是何等睿智何等的思乡之情!</p><p class="ql-block"> 抚摸被刮蹭得光滑如玉的门槛石,摩沙着门柱石条,一股冰凉而圆润的感觉像电流淌进我的肌肤,思绪变得突然清晰,这不是寒冷,是历代祖宗与我的心灵对话,因为这些石条上有他们留下的指纹,有他们摩擦于上的汗渍。我明白了为何这冰凉与寒冷不同,为什么这石条圆润如玉,这是血脉的传承。推开厚重的已经被岁月磨蚀得缺了角的木门,木门的吱嘎声沉重得让我心底颤栗,这声音似乎要告诉我门内掩藏的秘密和印子屋两百多年的风雨飘萍。我扫视整个四合院,捡拾儿时的印迹与童真。还是这么肃穆庄严,唯一变了的是堂屋多了眼土灶,显得有些零乱。目睹这再熟悉不过,给予我生命与梦想,给予我勇往直前拓展更为广阔生存空间的祖屋,不由得在心中叩拜与呼喊“您的第九世孙回来了!” 厢房楼上,不见了祖传的纺车,不见了祖传的叔祖母曾用来给我们织过被罩的织机,不见了曾伴随我小学的青灯,顾不了踩踏楼板扬起的灰尘和翻动杂物惊动的老鼠,企图找到祖父用过的玉石烟嘴,那锈迹斑斑的老式铜锁</p> <p class="ql-block">与帐钩,还有那祖传的母亲用来存放针头线脑的磁皿。我失望之极!据说纺车与织机已被用作柴薪,当把破碎的织机木方塞入灶堂时,本已干枯无丝毫水份的木方却怎么也点不燃,以致浇上煤油才燃起熊熊烈火。我想那木方一定烧得十分惨烈与悲壮,那跳跃的火烟一定是腥红腥红的。因为烧的是上百年的历史,燃的是几代人传承的文明,它是有生命有灵魂的,它见证了祖屋的风风雨雨,承载了 “印子屋”的历史风云。这种愚蠢的行为让祖屋传承的物质链条被活生生地撕裂。</p><p class="ql-block"> 雪花不知何时停了,吊挂于房檐上晶莹的冰凌开始融成水滴,滴在天井的石板上,犹如敲响宏伟乐章的一个个音符,整座祖屋静得只有这悦耳的清脆和我的呼吸。这两百多年的滴响,在青石板上留下的深浅不一的印子屋走过的脚印足以让她的后人去冥想。</p><p class="ql-block"> 轻抚厢房门窗,表层已是斑斑剥剥,裸露出曾经的岁月峥嵘,我轻轻地叩,细细地聆听这叩响,思绪渐渐地在幽暗中明晰,犹如透过窗棂缝隙的阳光,飘飘洒落起来。仿佛看到了两个世纪前,工匠们锯、凿、刻、镂下翻飞的木屑花朵,我惊异于这些雕刻在门窗、厢房阁楼栏杆上的精美绝伦的龙、梅、桃图案是怎样完美铆接成空间几何体,这些巧夺天工的图案无不渗透着主人的文化修养与审美情趣。这一斑暗迹是否工匠留下的殷血?凝视窗棂猜想着腼腆清秀的少女,用舌尖舐破窗纸窥视大人们在堂屋议事的心境。这窗寄予了少女的希冀与梦想,这窗承受了丝丝缕缕的飘雨浸润和雨滴敲打,也接受了无数次晨阳的洗礼和月光的爬移。</p><p class="ql-block"> 天井中央阳刻有一对鲤鱼的青石已磨蹭得模糊不清,但鲤鱼头朝上堂屋尾指下堂屋的图案仍栩栩如生。我想像着当年铺这块青石时,海伯公肯定是端详再三,心中一定有一种灵异的感动,一定有一种他的先祖给他的感应。他仰望着天井上空飘过的云彩,凝视着在上空萦绕的缕缕东来的紫烟,突然,他长衫一甩,弯下腰用壮实的手臂搬移这块赋予了生命的灵石,虔诚地安放在这理想的位置,于是这块青石的内心也就被赋予了一颗永恒不灭的雄心。 临川蓝溪李家坑祠堂前风水池中的一对金丝鲤鱼的神奇传说,被海伯公完美的诠释成印子屋“鲤鱼跳龙门”的图腾!</p><p class="ql-block"> 堂屋凹凸不平的方形地砖,已是支裂破碎,这些破碎的砖缝中隐藏了无数个动听的故事,也传出过无数声蟀鸣。让我欣慰与亢奋的是,悬于堂屋正中的嘉庆九年十月海伯公耄老之寿时,奉政大夫一羽花翎同知衔贵州松桃直隶厅同知郑锟亲手所书赠送的“仙李蟠根”寿匾,历经了两百多年的岁月竟完好无损。那么直隶厅同知郑锟为何赠海伯公寿匾?是名士?是捐财获誉?是广积善德……是其子联玉给他带来的荣光和他慷慨助捐筑堡平乱的功绩!凝视这块沉淀了两个多世纪风云的祖匾,我陷入了沉思的漩涡,任凭思绪恣意驰聘在博大高远的天际……二世祖联玉墓碑上的“皇清待诰李公魁武大人”和那龙形图案祥云纹饰的墓碑,以及有关联玉坟墓的奇异故事。这神奇的故事风水先生同时也是我的舅公和本家满叔摆过多次。联玉葬后多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坟墓进行迁移,当打开楠木棺盖时,一阵香气漫溢开来,只见他白须白眉脸色红润如同沉睡,更为灵异的是移开棺木时,棺底有一洼水坑,坑中竟有对活鲜鲜的鲤鱼,瞬间鲤鱼连同坑中的水消失得无影无踪。联玉坟墓移迁的故事给家族带来懊悔带来伤痛。而海伯公的坟墓被毁于20世纪60年代的农田基本建设,墓碑、拜台石阶被用于砌筑堤埂,尸骨被搁置荒野,印子屋的建造者,印子屋李氏的枭雄竟在仙逝百多年后遭到如此侮辱,这不能不说是印子屋的悲痛、人类荼毒文明与历史的一种伤痛!</p><p class="ql-block"> 沿着“Z”字形通道,我上到了第二幢建筑的遗址。残垣上的荒草在寒风中瑟索,脑海中浮现出电影中常见的穷人们忙着把新政府分给他们的房屋拆散搬走的场景。这些特定历史背景下的历史场景随着昨日的风被带走,只留下断壁残垣下冬眠的青蛙。颓圮的遗址上还有一盘半残的推走了人世间无数风雨与印子屋苦乐年华的石磨孤寂地躺在荒草中。突然,我有一种离海伯公很近的感觉,心里在捕捉那一晃而过的奇妙的灵光,一种感应使我意识到这残破的墙垣中,总该有海伯公的信息。于是我在破砖烂瓦中找寻、翻捡,也许是心灵感应的使然,不可理喻的事情发生了,在一个还算完整的砖盒中,我找到了裹着污泥的一个器物,擦去污垢,一个圆润的玉石烟嘴突显眼前,我清醒地意识到这与三弟翻建临街建筑时从墙角砖盒中得到的透着藏青色光泽,且杯内底部钻琢有“海”字的酒杯一样,都是海伯先祖的信物!这可是海伯公用过的烟嘴!这上面有他触碰的唇印,有他的指纹,我按捺不住兴奋亲吻了玉石烟嘴,跨越了两个世纪时光的吻交融成一体,顿时感到浑身血液在激荡、澎湃、升华!当年海伯公是有意将酒杯与烟嘴藏于墙体传于后世,是他与直隶厅同知郑锟醉饮之后,作为信物作为见证让工匠们封于墙体。他当时一定是想告诉后人:酒,不可醉,否则路不直,步不稳;烟,不可抽,否则体不健,声不宏!他当时肯定知道:无论风云如何变换,朝代怎样更迭这些信物千百年后仍会放出光泽!</p><p class="ql-block"> 入夜,我坐在酸枝红木“太师椅”上凝神静思,想像着海伯公坐在这椅上拨动面前的算盘珠,一年的风雨,一载的沧桑化成了盘珠的碰撞,随着盘珠的上上下下,这清脆而妙曼的声音在“印子屋”回响。这是一把伴随我十几年读书光阴的椅子,听母亲说原本这椅子是两把,1958年大食堂时椅子被生产队征用,大食堂解散时另一把被人谋取,母亲催还多次别人也不肯归还,“印子屋”本已残缺的历史又添了一道伤痕。</p><p class="ql-block"> 尽管祖屋的一些事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变得模糊不清,但祖屋对她子孙的惠泽依旧,子孙对祖屋的崇敬与怀念深深烙进心底,印入眸子,化作隽永,行得再远也无法剪断生命脐带的印记,也无法走出对印子屋牵肠挂肚的那段距离。</p><p class="ql-block"> 虽说由赣迁黔那段移民史没有走西口闯关东令人慷慨激昂血脉喷张的悲壮,甚至少有人提及几乎被淡忘,本着对这段迁徙和苗汉和谐共生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本着对历史文化的敬畏和对心灵祖屋的坚守,《仙李蟠根》祖匾可说是汉民族与西南少数民族,中原与边陲疆域不断融合发展的一个文化符号,它有意无意沉淀了由赣迁黔那段历史于匾中,2019年10月印子屋子孙将《仙李蟠根》祖匾无偿捐献给松桃县档案馆也算是对先祖的敬畏和交待。</p><p class="ql-block"> 祖屋的古老、肃穆,似一道灼热的目光,她的子孙走得再远,也会被这目光吸引;祖屋的庄严、静谧,是一首热情奔放的歌,永远和着子孙的理想飞飏!</p><p class="ql-block"> 初稿于2018年8月修改于2024年5月</p> <h3>家俱雕花</h3> <h3>“松桃直隶同知官防”印</h3> <h3>“耆老李海伯 臣郑锟印 半月”</h3> <h3>有“海”字的酒杯。</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