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青春——从《芳华》到《鱼和自行车》

如惠文堂

严歌苓的书看过很多本，她和王安忆一样，有天分，但是更有努力。

冯小刚的《芳华》，改编于她登在2017年3月的《十月》里的一篇中篇小说《你触碰了我》。我没有去看电影，多半跟这本书写得已经太像电影了，文字几乎没有留白的空间。

这是文革前后一群跳舞的文艺兵的故事，以及文革后直至改革开放后的命运。

文章是女性视角，时代的悲歌只是淡淡的背景，最重要是写人类成长过程中，关于青春的残酷。

青春是美好的，多数是通过回忆得到的影像。或者说美好通常发生在那种霸道，不敏感、又活在众星捧月中的女孩的青春之中。

多数青春岁月的女孩子团体，充满嫉妒和嫉妒背后造成的不计后果的行为。新闻中可以肢解亲人的未成年人，内心的凶残，又比哪一个成了年的人少几分。

青春有时真的很残酷——群体性地孤立，排斥弱者，通过互相告知秘密建立攻守同盟，再以公告秘密来为旧日的盟友，今日的敌人宣判，甚至今日层出不穷的校园暴力。以自己无知的青春去凌迟另一个人的青春，比一刀杀了这个人的一生更为惨痛。

青春的酸涩中，处处充满了出卖，而在文化大革命那个出卖成为表达忠心的年代，这种出卖更能轻易而举毁灭一个人的一生。

书以“我”的视角开始，“我”开始就是一个被出卖的少女。

暗恋一位男子，悄悄寄了情书。一位美艳的室友通过睡了这位貌似潘安心如破絮一般的男子后，又唆使这个男子举报了作者的这些情书。

男主人公刘峰，一个平凡，待人如圣人一般付出的男子。

他用粮票换糖票（那个物资缺乏的年代，一切都要计划供应），做家乡的糖品去奉祭他心中的女神。用自己的标兵模范身份处处为这个女神扫平前途中的障碍。

可惜，这个女神就是盖茨比的黛西，一个纯粹的物质女郎，有人会好奇《伟大的盖茨比》伟大在那里？他那么愚蠢地爱上一个物质女郎，甚至爱到为她而死。

盖茨比的伟大是爱成为他的信仰，这种如圣徒般的爱，超越了我们凡夫以互相交换温暖，交换爱的程度，或者交换利益的所谓爱。刘峰，如盖茨比一样，即便他只是在一次偶然的冲动下，触碰了女神的后背，而女神只想接受他的照顾，却从未想到要承担爱的义务，于是，这个触碰发展成一个大事件。

女神虽然没有完全出卖刘峰，但一个如圣徒般的人，在那个威逼利诱的年代，自己就交代了全部过程。现在看来，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事件，一个多么微不足道的触碰啊。

最后，这个事件发展成群体性的批斗，每个人都忘了得到过圣徒的好处，每个人都为心底那隐隐对于圣徒的妒忌——他怎么那么完美无缺？——找到了一个倾泄的出口。

里面还有个叫何小婵的女孩，她软弱的知识分子父亲不堪历史的重锤，因妻子的厌弃，在一个清晨选择了自杀。

美丽的母亲又嫁给一个打天下出身的农民高官，在那个膜拜家庭成分就如今日膜拜金钱一样的年代，母亲小心翼翼地保全自己，而任由了整个家庭对于何小婵的精神暴力。

一个极度缺爱、又不甚美丽的女孩子在如花似玉的文艺兵团里，成为集体被孤立和排斥的对象，只有圣徒一般的刘峰善待她。

她爱了刘峰一生，陪刘峰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

但刘峰心里爱的始终是他的女神，貌似娇娇弱弱，能歌善唱的女神，甚至最后将这种爱投射到一个有类似特征的妓女身上。

何小婵的爱也具有全然奉献的特征，但她爱的刘峰不是黛西，虽然得不到爱，但得到了纯粹的温暖，心满意足。

越南的战争，满操场的尸体，何小蝉试图在尸体里找是否有刘峰?刘峰残破的身体在战争中倒在路边，被无尽的红蚂蚁覆盖......无论战争和情爱，严歌苓都已经用文字上映了巨幕电影。

这部小说掩卷之后，想到伊恩·麦克尤恩 的旧作《赎罪》（Atonement）。

十三岁的少女克莱尔在一个下午无意间发现自己的姐姐和仆人的儿子罗比暗通款曲，妒火暗暗啃噬着少女的心。

碰巧遇到她的表姐被人强奸，她在没有眼见的情况下一口向警察指证罪犯是罗比，实际是在她家做客的一个富商。

在那个阶层分明的年代，加上一个十三岁少女的指证明，罗比轻易就被判了罪。最后，罗比在思念中死于败血病，姐姐在思念中死于空袭。

而克莱尔付出了一生的快乐——放弃了剑桥读书的机会做一名战地护士，放弃了普通人的生活，不停地书写——试图赎罪。青春的残酷在于其比成年人的无知，所以行为往往比成年人更无底线。

陈丹燕著的《鱼和它的自行车》，更是把青春撕开了，亮给每个青春不复的人看。

那种以追逐梦幻为糖衣的自私，是几乎人人长过的毒瘤，只不过有人发作的厉害，有人没发作，最后被岁月给治愈了，却以为自己没有生过那场病。

17岁的上海女子，自己创造了爱的影像，然后在人群中找符合的对象。

第一个是自己的英语老师，当幻影背后出现的实际是个不太得志的普通中年男人，她以恶作剧的方式残酷地结束了这场爱的游戏。

第二次是实习时遇到的身患白血病的高大战士，这场爱情梦幻里有类似《蓝色生死恋》的童话般的哀伤与美好。

不顾当时所有的禁忌，爱得如一同赴刑场的爱侣。却因为战士热情地邀请她去看她认为下里巴人看的上海滑稽戏时，梦幻破灭。

她如同刽子手一样斧起头落，在战士正站在生的激情高峰之时，硬生生砍掉了他的生命。

最后，她回归了正常生活，过着和每个人一样的人生，琐碎无趣，人生似乎只有变成消磨对一个女人才正常。

她中间也挣扎了一下，例如买了一件天价的红裙子，例如独自一人到新疆旅游，例如和新疆导游的一夜情，最后她回归了家庭，却发现了丈夫的背叛。

她带回来的新疆的羊毛地毯，引发了女儿致命的呼吸病，差点丢了命。

最后，毛毯丢掉了，丈夫回来了，生活没有火花，但是生活可以继续。

这部作品的标题《鱼和她的自行车》，来自柏林墙推倒后德国出现的女权主义，鱼需要自行车吗？也许只是因为羡慕人类都有自行车。这句话的意思是：女人需要男人吗？也许只是你以为你需要。

教了很多年书，接触大量青少年，会看到人性之恶会在有些未成人的孩子们身上自然地流露出来。

有像《你触碰了我》中对优秀者的妒忌和卑微者的踩踏，有像《赎罪》中的因不能占有而宁愿毁灭，也有像《鱼和自行车》中利用别人完成自己水仙花一样的自恋。

这些人性之弊并不是青少年独有，应该说是人类的通病。然而青少年常因为不够成熟，所以会做出些冲动行为，后果不堪设想，现在媒体也报道得很多。

回头看我们的生命，有时候真像胡乱打的草稿，千头万绪，错综复杂，让人无从说起。

细观下来，错综复杂的是生命的事件，而人其实也就是被五个线索牵引——贪、嗔、痴、慢、疑。

也许我们已经度越了暗礁浅滩，暗夜青春偶尔闪现的残酷渐渐褪色。而有这样的文字为人类记录，也是一种提醒。

（文章图片均为黄渤老师的手机摄影作品，来源：互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