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春写生历险记

黄永生

永春写生历险记
文/黄永生

回家乡是件平凡事，出外写生也常有，两件平凡事一起发生，真有那么点乡愁色彩。不少人对永春旧城改造不感冒，觉得那不过是形象工程，却有不同场合的不同人，对欧洲小城式的永春发出赞美声，我也默默地问自己永春确实是很美。

我要回家乡写生，在永春仅生活二十年，按时间长短论，我离开她已有四十几年了。每当我开车从云龙桥穿行，迎面而来的图景已抹去儿时记忆，曾经的永春已不复存在。儿时幼稚不谙世事，总觉得永春八角亭有一种神秘色彩，可惜那种神秘与桃溪两岸的桃花已在时间中遁隐。现在回到家乡，基本上见不到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还好年已近八十的林志恩老师，依然容光焕发精神矍铄，黄志鹏兄退休后仍坚持写生作画，见面时彼此相互看对方，均已削发为画僧，会心一笑。

除了八角亭，东关桥是最著名的廊桥，经过莫兰迪台风的摧毁，多少热心人捐资再造这座灵性的桥。与邱玉铭、林金培、陈晓萍、陈洁生、陈捷、刘丰旺一起，再次来到东关桥河畔。黄志鹏兄买一箱矿泉水，分发给每个人，也递给我一瓶，我问他在哪个角度写生，他说下午专门看我作画，我听起来觉得他说看我耍猴。永春人说耍猴，是本来没啥东西，却可带来想不到的好玩。我想到他曾经是恩师陈志行老师的高足，写实功夫很好，我心里却有说不出口的愧疚。人有朴实情感，大实话不相欺，我这个从永春走出来的画家，迷上自我语言追求之后，坦率地说，多数包括身边朋友已不理解我的作画想法。他们好奇，冒酷暑，来看我耍猴式写生，面对眼前风景我画出他们不易接受又不好说不好的画面，我内心忽然有罪恶感。话又说回来，假如我画的与志鹏兄一样，他肯定失去来看的激情。有一点我自己安慰自己，我的个性语言不是今天才这样，而是近十年我真心诚意的痛苦求索。回到家乡，我想也只能将诚心奉献给家乡。

我最欣赏的是永春人身上的韧性，不论环境好与不好，永春人都能够韧性地活下去，还能活出自我。随年龄的增长，才意识到韧性是一种精神。我已不需要生活层面的韧性，却也从未丢掉伴随血缘而来的韧性。每当作画的那一刹那，我的韧性往往演变成任性，内心深处强烈的生命意识不由自主地流出来，融入画面之中。眼前风景是我的故土，我的生命意识源自这片故土，其实我没必要用写实语言告诉画友熟悉的风景，或许他们更想知道，我这个流着故乡热血在外求学的游子是如何蜕变，一个反复失败、失败反省、持续反复的我，怎么用自己的语言描画自己的作品。

我曾是个腼腆内向的学子，经过四十多年的艺术熏陶，我由腼腆内向成长为真诚实在、情感丰富的画家。我打开调色盒，身边画友大为惊讶，调色盒盖子上一片狼藉，出乎他们所受教育的意料之外。我的画架也简单，只是一块KT版，架在自己的脚腕处，竖起来容易，躺下去方便，操控顺手。眼前风景在午后阳光下闪烁，好像东关桥周边风景全被神灵护养，固有色退出去了。我全不管约定俗成的技术规矩，当眼神守定来到内心的对象时，激情像冲出闸门的浪花，一由任性到底。黄志鹏兄站在身后盯着我的笔，紧张过后我反倒冷静下来，静到他能凝视我的思索。画笔不是顺着对象勾勒形体，而是顺我心里激起白鹤拳式运气的气流，金刀出鞘，猛虎出涧，阳光照射的黄色彩任性地横冲直撞，棕榈树主干挺拔高耸，化成画面的粗线条，阴影投下的冷色彩还真有点哲学家的否定意识。

当画家将情绪融入色彩线条之中，色彩线条不再是顺着风景而来，好像色彩线条被灵魂附体，形成自己的运行轨迹，站在身边的画友看不透我的思绪，无法辨识画面上的抽象部分，但他们知道这些抽象部分全都来自眼前对象。德国作曲家贝多芬创作的交响曲，也有一些让听众困惑不解意想不到的乐章，他甚至有意使管弦乐发出凌乱音响，凌乱音响背后是一颗冲破重围的高贵心灵。我不敢自比贝多芬，但他的强力意志一直是我不放弃自己内心那股老往外冲的任性。旁边画友看不到我陷入困境的情形，每当我作画困难重重时，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豁出去都要缝合语言之间的矛盾冲突，在意那幅作品的心情真有冒险的体验。

第二天我们应刘君农之约，在刘丰旺带领下来湖洋写生。湖洋已是典型的新农村，屋前屋后很干净，柏油路面替代农耕时代的阡陌纵横，大型排球场的绿色地毯好像要与灌木丛相比色彩纯度，老人协会大厅里温度比室外舒适很多，我一下子认定在大厅外的走廊里作画。林志恩老师不顾辛劳，特地搭黄志鹏兄的车来陪我们写生，他头发全白了，脸色比以前红润，别看他温良恭谦让，内心却很强大。他三十八岁那年得肠癌，经手术治疗，辅之以自身强大的韧性，过了四十多年仍很康健，林志恩确实是典型的永春人。他乐观开朗背后是韧性，任由癌症肆虐吓不倒他，最让人敬佩的是，除了韧性，他还任性地写了一部《古老神奇的永春纸织画》专著。林志恩老师与黄志鹏兄很好奇，眼前风景平淡无奇，看我怎么作画。说实在，按约定俗成那些套路，画家难免面有菜色。透露点写生隐私，写生时我还真使出永春人的韧性，每次面对平淡无奇的风景，除了韧性就是任性，一任心性走自己的路。

回家感觉真好，回乡即是回家，何况迷人的画友黄惠芬特地从北京赶回永春，就为画友相聚那份品茶谈艺之情。黄志鹏兄约大家聚一起喝酒，酒香情意浓却不敢任性，只恨时间过得太快。

2018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