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人物小记——孙老汉

于无声处

<h3>  去年六月,一个天气炎热的下午,父亲打来电话:村里83岁高龄的孙老汉走了。近年来,在父亲的电话里,带给我好多不幸的讯息,村里有好几位老人相继去世了。就在父亲打电话给我的前不久,我才回家参加了表哥的葬礼。表哥自小失去了双亲,是父亲把他从孤儿院接到我家抚养长大,为他娶了老婆安了家。表哥从小患有哮喘病,才61岁就撒手西归了。在他的葬礼上,我见到了孙老汉,我叫他孙伯伯,因为他比我父亲大三岁。我的儿子以及我儿子的同辈几乎都叫他孙二公。事实上,村里不管男女老少几乎都叫他孙老汉,缘于他乐观开朗的性格,能与大家亲密相处。我见到他时,他一个人坐在一根条凳上,人们都离他远远的。我走上去,还没有靠近他,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酸溲味,这时,我才明白没有人敢靠近他的原因。我鼓足气,走近他,拉大嗓门叫一声孙伯伯,他好像听到了我的叫声,微微的抬起头,看着我,目光呆滞,表情纳木,似乎认不出我是谁了,我的心不禁悲凉起来。</h3><h3><br></h3> <h3>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孙老汉高大伟岸,满脸的络腮胡子稠密而粗硬;他虽然目不识丁,但能说会道,声如洪钟,且具有超强的号召力和勤劳实干的精神。在集体劳作的年代以及包产到户的好多年,他都是我们生产队或者说我们村子里的生产队长或村民组长。在他带领大家集体劳动的岁月,村子里,每天早晨,他第一个起床,抽一袋旱烟后,便大声吼叫起来——起床了,起床了......人们在睡梦中,呢喃中被他洪钟般的叫声弄醒,爬起来,开始一天的忙碌。一年四季,他几乎就用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嗓音把人们从床上叫起来,集中起来,安排好一天的农活。如有紧急情况,他就急促地敲响应该是具有清代历史的那面铜锣,一旦听到铜锣声响,大家不敢怠慢,迅速集中在他家的院坝里,听从他的指令。在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的文革时期,他白天带领社员群众与天斗与地斗,但他从不像其他生产队长那样晚上还要组织群众与阶级敌人斗。在农业学大寨精神的鼓舞下,好几个冬天,他硬是带领大家把村里一些水土容易流失的坡土改造成了一级级的梯土。我们村子位于大山的半腰,最伤脑筋的就是缺水。多数稻田被称为望山水田,也就是说打田的水要趁老天下雨涨水的时候才能打得起。老天下雨涨水没有个准儿,一旦晚上涨水,社员同志们晚上趁雨打田是常有的事。因为天上雨一停,田里的水就干,如果不趁着下雨打田,就会错失良机。所以住在水源困乏的山上的人,一到春天,最为揪心与辛苦的农活就是打田了。在漆黑的大雨倾盆的夜晚打田,当然需要光亮才行,所以每户人家都准备了一盏马灯,遇上晚上涨水时候,就把马灯点亮栓在牛脖子上打田。孙老汉的马灯除了在夜晚打田照明外,更多的是伴随他行走在乡村夜晚崎岖的小道上。王家的牛把吴家的庄稼践踏了,周家的娃儿把刘家的娃儿打了,李家的婆媳不愉快了,张家的儿媳闹别扭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人们习惯于找孙老汉去评评理,调解调解。白天要带领大家干活,孙老汉当然只有晚上打着马灯去张家李家评理调解了;插秧上坎后,哪块田的水渠是否堵上,哪丘田的田坎是否漏水,孙老汉也总是在夜晚提着马灯在每根田坎上走走,瞧瞧;庄稼成熟的季节,山里的动物往往在夜晚偷偷的出来危害庄稼,孙老汉就组织大家提着马灯在庄稼地里追赶那些偷食庄稼的野猫、松鼠、刺猪等动物。孙老汉当生产队队长的几年,生产搞得好,年年都被大队评为红旗单位,后来干脆就把生产队的名称改为红旗生产队了,当然现在还原成过去的名称了。</h3><h3><br></h3> <h3>  孙老汉生气的时候,他和别人论理,总爱把脸扭向一边,睁圆那双放出剑光的眼睛高声说话,那样子,叫人忍俊不禁。后来,人们看见某个人生气,就嬉戏的对着那人说,不要学孙老汉摆龙门阵把脸扭向一边嘛。虽然农活很辛苦,但孙老汉挺乐观的,村子里男女老少都和他打得拢堆。他尤其喜欢用“打油调”、“顺口溜”开人们的玩笑,营造一种欢乐的氛围。他与那些和他年龄相仿的同辈妇女开玩笑,那些妇女总爱笑着说:“孙老汉,你要死。”如果那女的正在纳鞋底,就顺手将鞋底朝孙老汉的头上劈去,孙老汉也不躲闪,把头往下一缩,鞋底便“啪”的一声落在孙老汉的头上,孙老汉就咧着嘴说,打吧,舒服。弄得人家哭笑不得。 作为种庄稼的能手孙老汉,特别疼爱耕牛,并且懂得什么样的牛是耕地的好牛。大凡农闲的时候,他常把一顶草帽背在身后出门了,一出门就是好几天,为的是给生产队买上几头好的耕牛。孙老头是买牛的行家里手,一头牛,他只要摸摸它的背,拍拍它的腿,把手伸进它的嘴里搅一搅、捏一捏,就知道这头牛几岁了,有无力气,是否健康。他买回的牛,是公的,一定是身强力壮、雄性十足的好家伙;是母的,一定是十分性感,能下崽,会奶崽的好娘们。膘肥体壮的耕牛,自然为打望山水田提供了有力的保证。<br></h3> <h3>  包产到户的第二年,孙老汉仍然是村里的小组长。那一年,村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丰收。那一年的冬天,尽管地冻天寒,但人们心里充满了无比的幸福与温暖,人们不仅能吃上白花花的大米饭,还能敞开肚子吃上香喷喷的猪肉与鲜嫩的豆腐了。大年三十的天,村子里从早到晚,哔哔啪啪的鞭炮声,人们欢快的笑声,抖下树枝上银色的冰条,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家家户户的石磨旋转起来,磨绿豆粉、磨粑粑粉、磨豆腐、磨出人们心中那份喜悦的心情,整个村寨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氛围中。一大清早,孙老汉就披上它那件洗得泛白的军大衣,挨家挨户的邀请大家去他家吃年夜饭。其实就算孙老汉不请大家,大家都会去的,因为腊月三十也正好是孙老汉的生日,大伙都会去为他祝寿的。下午,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的去孙老汉家。打牌的,下棋的,吹壳子的、喝酒的、唱书听唱书的、纳鞋底绣花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几乎把孙老汉的几间木屋挤得“水泄不通”。喝酒的围在孙老汉的身边,围着一张大方桌。前面的坐着,后面的站着,再后面的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纷纷向孙老汉敬酒。敬酒,回敬,再敬酒,再回敬,乡亲纯朴的情感在一杯杯醇厚的酒中凝聚、升华。喝到兴致处,孙老汉突然起身,爽朗而热情洋溢地说:各位乡亲,我回敬大家一杯酒,大家喝一杯酒,我就放一挂鞭炮,为我们过一个快乐的春节,也为我们以后过上美好的日子祝福。大家说:“好!”于是一杯酒下去,一挂挂响亮的鞭炮声,一阵阵爽朗的笑声,在山谷,在田野,在村庄回荡。也不知道是谁的提议,要在场喝酒的人到每一家喝一杯酒。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齐声拥护。大家起身,孙老汉提着马灯前面晃悠悠地走,在场喝酒的人们提着灯笼飘飘然地跟在孙老汉的身后挨家挨户喝酒去。灯笼里火红的烛光映照着冰冻的乡路,醉意朦胧的人们仿佛走在幸福的红地毯上。孙老汉快乐着自己,也快乐了别人。很多年后,回到老家过年,村子里,年轻人外出务工,那些旧木屋里只有两个或者一个留守老人,年味十分冷清。想想那年年三十在孙老汉的情景,心里仍然充满了温暖。 </h3><h3><br></h3> <h3> 当岁月把孙老汉那稠密而粗硬的胡须侵染成 白花花的时候,他再也不能打田栽秧了。但是他一直饲养着他疼爱的耕牛,每次回家,都能看见他的牛棚里有三两头被他饲养得皮毛光亮,膘肥体壮的黄牛。 前年回家,母亲告诉我,孙老汉病了,老还小了,他什么都好像记不得了。听母亲这么一说,我便去看望他。那时,孙伯娘正端着一碗饭在喂他。他看见我,咧着嘴,笑着,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不与你我招呼,也不说话,任你怎么叫他,他不应,只是笑着。孙伯娘告诉我,他对过去的事情都好像记不得了。白天总爱往外跑,问他出去做哪样?他说他的牛还在山坡上,他要去把它找回来。其实家里有两年没有喂牛了,牛全买了。晚上也是,总是睡到半夜三更的就爬起来,问他起来做哪样?他说涨水了,他找马灯去打田。看来,对一生热爱农活的孙老汉来说,在他的心里,马灯、牛,即使在他失忆后,都不会忘却。 孙老汉走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br></h3><h3> (文形成于2014年,部分图来源于网络。)</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