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三台子有片农场,一眼望不到边,无垠的土地,延伸到屏蔽军工厂的电网,最深处的庄稼,竟接壤到遥远的飞机跑道尽头。人们不知道偌大农场场长是谁,也不知道农场有多少职工,但都知道农场有个小马。</h3><h3><br></h3><h3> 小马,不是一匹马,是姓马的一个人。小马也不是小马哥,论年龄,小马应该是小马叔了。小马在农场赶马车,白天看青,晚上打更,身兼三职。</h3><h3><br></h3><h3> 农场在三台子东北角,拱形的大门,像是把消防云梯弄弯了架上的,中间悬弧高处,焊着的五角星,锈迹斑驳没了红色。两边“松陵”“农场”四个字,铁皮镂空已掉渣了。下边木珊栏大门,常年大敞四开,户枢陷入泥泞的路上。</h3><h3><br></h3><h3> 往里边,是矮趴趴年久失修的砖房,农场场部的牌子竖挂着,有的门楣上,还有“书记室”,“职工之家”,“治保组”之类浅灰色铅油字迹。暗红的砖墙,涂着白色的标语,糊啦半片也看不出个数了,依稀可辨认,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抓革命促生产,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h3><h3><br></h3><h3> 46栋拐把楼后边,露出农场的大门,荒凉破败,没人收拾打理,乱花迷人眼,浅草没马蹄。估计到了冬天,差不多成了风雪山神庙的草料场。</h3><h3><br></h3><h3> 农场没养狗,都说有小马,啥都不用了。</h3> <h3> 每天傍晚,农场职工下班,小马浸润在夕阳里,静静的倚偎在农场大门框,像尊鎏金铜像,注视着自行车流,有说是望风景,有说是看一个人,小马自己说,“俺值班”。
小马习惯脚蹬高腰靴子,靴子永远粘着湿乎乎的泥浆,像电视里经常见的,领导深入抗洪救灾第一线。裤脚挽起来一高一低,一个“小康”一个“低保”。裤腰带是宽牛皮带,黄铜掐子磨的油光锃亮,清晰地看出凸起的“八一”字样。大概想突出裤带的闪光点,小马的褂子永远敞开供应,任凭呼呼哒哒的狂风,吹拂汗渍泛黄的背心。
离远看小马,特像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游击队长,最好给他腰带别两把驳壳枪,长苗匣子,左右交叉。“嗖”,拔出来喊一嗓子,“兄弟们,给我冲啊”。小马没有驳壳枪,也没喊兄弟们给我冲啊,小马只有一个大件儿,铜掐子牛皮带,那是部队当官的哥哥给的。<br></h3> <h3> 小马国字脸,浓眉大眼,黝黑的络腮胡子,五点一线,从耳朵连腮帮子到下颏。但脸庞结构似乎有缺陷,上紧下松,东高西低,上边,目光冷漠严峻,虎视眈眈闪着寒光,眼神像谍战片贴墙根观察敌情。</h3><h3><br></h3><h3> 下边,咧呵呵的下嘴唇,成了小马面部制高点,超前发展,统领全脸,跟上边明显不保持一致,半开半合,若即若离,显得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架势。松弛失控的下嘴唇,泄露天机,一看,不是大脑缺弦儿,就是脑炎穿刺后遗症,其实小马倒不怎么傻,就是心智有点不太健全,遇上刮风下雨,也知道往屋里跑。</h3><h3><br></h3><h3> 农场没敢种经济类作物,割资本主义尾巴,啥也不让,就种些高粱,苞米。上秋的时候,庄稼快成了,小马手里总拎个家什,没事儿噼啪山响甩两鞭子,晚上挥舞比划一把寒光闪烁的镰刀,经常往农场门口一戳,远看,以为哼哈二将轮休,出来一位值班的。</h3><h3><br></h3><h3> 江湖上对小马有评价,说他是拉屎攥拳头装凶,瘦驴拉硬屎。也有的说,“别扯了,那小马,手老黑了,闹着玩扣眼珠子,净下死手”!但不管怎么样,多亏威震一方的小马,保护秋收的庄稼不被糟蹋。</h3> <h3> 庄稼地里有种甜杆儿,因为不长果实光长杆,很少种,稀有罕见。人们干脆,把高粱,苞米青稞统称为甜杆儿,这也是没和尚找秃子。庄稼长成青纱帐,就到了嚼“甜杆儿”的时候了,进入高粱地或苞米地,一脚一个踢儿,绊倒青稞,咯膝盖上,咔咔撅折,顺撇就啃皮儿,见着白瓤就嚼甜杆儿,嚼几口一品,“滋,滋”,不行,吐了,这甜杆儿有点“骚”,“骚”,就是不甜的意思,顺手扔了重来。</h3><h3><br></h3><h3> 赶上苞米刚灌浆,妥了,半大小子们,“跨,跨”,一手一个嫩苞米,在青纱帐里乱窜,熊瞎子劈苞米,劈一穗扔一穗,吃的满嘴冒白沫,像婴儿吃奶戗着了,那感觉,爽的就像猪八戒偷吃人参果!反正肚子饿,管他什么呢,填饱就行。烤苞米可不敢,开玩笑呢?烤苞米冒烟不暴露目标了,小马逮着了还有好哇!</h3><h3><br></h3><h3> 孩子们都惧怕小马,他不像北陵苗圃看青的,苗圃防止偷沙果,是瘸子打围坐地喊,吓唬跑了拉倒。小马不滴,小马属于狠瞎子楞瘸子,逮着就是一下子,不是抽你一鞭子,就是一个绊儿,把你扔泥坑里,赶上他不高兴了,扭送场部,捎话,让家长领人来。</h3><h3><br></h3><h3> 附近的孩子们,会说话就会喊“马傻子”。经常隔空叫板,“一二,马傻子”!“一二,马傻子!”每次都给小马气够呛,舞台上京剧花脸似的,哇哇乱叫。慢慢孩子们都习惯了,到学校喊口号,“解放亚非拉”,回家就“一二,马傻子”,后来,连舌头没捋直的婴孩儿,都喊“一二,马打大”。</h3> <h3> 遭到语言偷袭的小马,气得牙槽子咬出血筋儿来,腮帮子咧的,没有耳朵摽着,都能离核儿了。在农场门口转磨磨,“啪啪”的甩着大鞭子,咬牙切齿抻着脖子喊;“等我逮着的,个小兔仔子,麻辣隔壁!”</h3><h3><br></h3><h3> 小马是山东人,老家口音重,孩子们听不懂“麻辣隔壁”什么意思?“这也不是电影里,鬼子骂人那句八嘎呀路哇?”但知道,第一个音儿“妈麻马骂”,肯定不是好话,既不是最高指示,也不是元旦社论,更不是新年贺词。</h3><h3><br></h3><h3> 一大群孩子,和小马势均力敌,不合不战,打打停停。有时狭路相逢,孩子们垂首敛目,看着小马耀武扬威的泥靴子在眼前噼啪趟过,前脚刚走,后边马上此起彼伏“一二,马傻子!”</h3><h3><br></h3><h3> 小马名声大震,威震乡里,江湖上也有很多他的传说。比如,晚上值班打更,房间里的白炽灯亮着,墙上挂着个布衫,上边扣个破草帽,他悄悄地躲到暗处,有路过的,他一咳嗽,给你吓一跳,让你有贼心,没贼胆。</h3><h3><br></h3><h3> 还有一次,他抡起大鞭子,对发情的老母猪精准打击,据说,直接侧切流产了。农场因为小马挥鞭名声大噪,俗话说,打骡子马也惊,啪啪的鞭子,保了农场颗粒归仓。</h3><h3><br></h3><h3> 小马一时间成了彪悍凶猛的代名词,看见他,就能幻化出课本里,李逵,程咬金,鲁智深的影像。但小马对女孩儿还是有礼貌的,从不说不三不四的。有一次,耀武扬威趾高气昂的小马,正好跟几个女生在田埂上狭路相逢,竟然为了躲道儿,四仰八叉摔到河里了。</h3> <h3> 农场周围的孩子,淘起来没边儿,工地偷来嘎斯碎块,在地下挖个坑,灌上水,咕嘟咕嘟冒泡,留下一个出气孔,呼地点着火,把农场旁边坡地,沟沟叉叉,烧成一片焦土,差点连着了铁道线的油罐,还不知深浅,在黑土地里欢呼呢。</h3><h3><br></h3><h3> 有一天,不知从哪淘弄来一个大桶,桶里放着一堆小山似的,既像商店卖的冰糖,又像蒸馒头的碱块,这是工业用火碱。大孩子“调理”小的说,“冰糖啊,随便儿吃,赶紧的吧。”说完,假装咔咔闭嘴,嚼出动静来。那时候,都馋哪,一个小孩子信以为真,把火碱当冰糖含嘴里。这一下,片刻功夫,孩子满嘴火烧火燎大水泡,像周星驰电影里,雷管在嘴里爆炸那段似的,所有人都麻爪了,这可怎么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h3><h3><br></h3><h3> 小马正好过来,大老远,就看见一堆半大小子,就这几个,可逮着了,成天骂我那帮,“麻辣隔壁”!小马嘴里嘟囔着过来,正想揪住两个,一看,有孩子躺在地上,嘴唇钳紫,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连忙转身回去,套上马车,急急忙忙送到了242医院,医生说,再晚点儿,没命了。</h3><h3><br></h3><h3> 街道出面表奖,给小马评三好标兵,五好战士,小马鸡头掰脸说啥不要,街道老太太,都“道了去”,侧面一了解?感情是光棍一人啊?赶紧的,缺啥补啥,介绍对象!啥事儿,一旦进入了街道干部的工作视野,相当于麻将扣停,就等着胡了,瞧好吧!</h3> <h3> 小马的前世今生很快摸清楚,要是有老式打字机,该咔咔出动静了,姓名;马洪亮。年龄,40。籍贯,山东。政治面貌,群众。文化程度,文盲。婚否,未婚。社会关系,一个哥哥,解放军某部干部。何年何月何种原因来厂,兹于某年某月某日进入国营松陵机械厂。</h3><h3><br></h3><h3> 街道老太太,积累了多年妇女工作经验,“进过村 ,入过户,见到人,摸到肚。”工作有“耐心烦儿”,周边妇女自然状况,一目了然。</h3><h3><br></h3><h3> 马上锁定目标,139厂小红房一位老妪,妇人正好跟小马同乡,第二任丈夫去世两年,独身,寡居,无业,就是年龄稍大一点,比小马大二十来岁。怎么整?前期已经艰苦细致的摸排,试一下吧,有枣没枣三杆子吗,再说了,老话儿不说吗,女大三抱金砖。不过,这砖,是有点沉了。</h3><h3><br></h3><h3> 谁也没想到,街道老太太跟小马一说,天呐,发现了惊天秘密,小马,小马竟然,竟然会笑!过去可从来都不苟言笑哇!小马眼角的鱼尾纹,一层一层,一波一波,喜气洋洋往外扩散,脸上竟然还有几分羞涩。</h3> <h3> 等啥呀,赶紧的!登记结婚领证入洞房吧!“二他妈妈,炖一锅杂拌儿鱼,喝点!”左邻右居都跟着高兴。没成想,女方不咋乐意,扭扭捏捏,伸出三个手指头,“哎呀,我说老姐姐,别端着了,再洒了,还提什么条件啊?猫被窝偷摸乐去吧”。</h3><h3><br></h3><h3> 革命战争是群众战争,广大革命群众欢呼雀跃,挑什么黄道吉日啊?定日子不如撞日子!赶紧,106,二楼,右拐,登记结婚,女婚男嫁,倒插门。</h3><h3><br></h3><h3> 今天是个好日子!开心的锣鼓敲出年年的喜庆,好看的舞蹈送来天天的欢腾,阳光的油彩涂红了今天的日子,生活的浪花是我们的笑容。小红房里外刷上嘎斯粑粑,白白净净,亮亮堂堂,窗户贴上火红的喜字。</h3><h3><br></h3><h3> 街道干部,送来一套毛泽东选集,雄文四卷外加一个搪瓷洗脸盆,大红喜字上边是鸳鸯戏水。学校刚放学,俩半大小子背书包回家,就你俩啦!一个叫志方,另一个祥子,你俩是主持人,先向伟大领袖像行礼,夫妻对拜,唱歌,敬爱的毛主席。实在不唱拉倒,喜糖,撒泡,高潮在这呢!喜糖撒泡,院里院外杠烟了,孩子们抢疯猴子啦,小手里,连土带糖一人一把。奔走相告,“吃喜糖喽,马傻子结婚啦!”</h3><h3><br></h3><h3> 山东老家规矩,新婚之夜,讲究一宿不闭灯,高灯下亮,小马新房就亮一宿。那时学习老三篇,流行一首歌,“老头子,唉,老婆子,咱们两个学哪篇哪?咱们两个学这篇”。小马的新婚之夜,在邻居间引起了强烈反响,控辩双方争议焦点是,打那么亮的灯,半夜三更是不学毛选呢?最后讨论核心价值观,女人们认为,小马嘎嘎新的小伙儿,找个半新不旧的老娘们,有点儿亏了。像一个崭新的十元大票,配几个缺边断碴的零分钱,男人则表态,你们跟起什么哄,咸吃萝卜淡操心,这事儿,没听说吗?只要感情在,麻子放光彩!什么吃亏占便宜的,这叫两好嘎一好。</h3> <h3> 要说呀,这爱情的力量太伟大了,你可以不相信莫斯科,可以不相信鳄鱼,可以不相信眼泪,但你绝不能怀疑爱情。农场小马的故事启示人们,女人是教课书,小马是大学漏。</h3><h3><br></h3><h3> 有个电影,巴士奇遇结良缘,还有个花为媒,还有个三笑,电影里说的一个意思,就是爱情会产生奇迹,在小马身上,就发生了奇迹,什么奇迹呢?</h3><h3><br></h3><h3> 第一,小马同志已经不穿靴子啦,连黄胶鞋都不穿了,改穿手工纳制的千层底儿布鞋,没事也基本不往泥里踩了。第二,再也不敞怀了,平时,以两个兜铁路服,三个兜人民服为主,赶上年节假日,四个吊兜的中山装也敢上身罩量,而且一看就经过浆洗熨烫。第三,保持适度微笑,络腮胡子中间,经常露出七粒牙齿(其中一颗虎牙列席),偶尔紫黑色牙床子也现身,冷不丁看着有点瘆人,别怕,保持淡定,适应会儿就惯了。第四,镰刀鞭子,刀枪入库,不抡也不甩了,经常背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嘴里哼唱家乡的吕剧,李二嫂改嫁。第五,积极参加各种聚会,喝酒碰杯(碗),以碗沿碰对方碗底,以示礼貌。第六,再也不说哪话了,就那个以妈麻马骂开头的“麻辣隔壁”。</h3> <h3> 模范丈夫小马的英雄事迹太多了,打煤坯,透炉子,盘炕,扒灰,掏烟囱,下雨天撵毛驴车打奶,下晚黑端木盆倒洗脚水。</h3><h3><br></h3><h3> 走在路上,他俩一前一后,更像母子,小马一步三回头,含情脉脉,经常伸手相搀,估计如有汽车,立刻伸手搪车门框上,怕老太太坷脑袋。新婚燕尔的小马,坚持不要吃老本,要再立新功,从大鹏展翅自由切换到小鸟依人。</h3><h3><br></h3><h3> 有一次,这样一幅画面,出现在人们面前 ; 仲夏傍晚,一片火烧云,映红了半边天。农场深处,一座废弃碉堡掩映在草木葱茏之中,旁边油罐车,停泊在火车专用线上,延伸向远处的黑色铁轨,闪着耀眼的光芒。</h3><h3><br></h3><h3> 小马俩口子,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裤衩,身披夕阳,两手相牵,沿着明亮的轨道,向远处走去,偶尔掉下来,踩到枕木上,又站上轨道继续前行,一直到变成小黑点儿,消逝在朦胧的夜色里。</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