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加拉嘎后屯

晖姐

1980年代，加拉嘎青年点的同学大部分陆续回到北京，就像刘欢唱的那样：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二十七八岁的我们通过招工考试，还要父母托关系，找门路，以期获得一份国企的工作。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是从基层工作做起，与刚刚毕业的初高中生一起在改革的浪潮里拼搏。回来10年以后，通过生存考验的同学又聚在一起，回忆青春岁月。当1978年大返城时，我们欣喜若狂，我们认定只要离开了这块土地，就再不会回头了。在回到北京的最初几年，最不愿意去的就是北京站，10年来多少次从这里离开北京，每一次都是眼泪汪汪的。多少次从梦中惊醒，只为又梦见回到了插队的地方，被告知返城作废了……但是当我们回到城里站稳了脚跟，也温饱小康了，却发现其实我们根本无法忘记我们插队的经历和地方，对于收留我们的父老乡亲们怀有深深的眷恋，我们不能否认和嘲弄这段历史，就像我们不能否认我们自己一样，每年的某一天，我们这些当年在一个青年点的知青要聚在一起说着永远说不完的话题：在插队的时候…… 1989年春节，左起周玉林、林延辉、赵建军、周晖、周琥、袁翠清、范勤宇。 1992年聚会，前排左起：饶永山、刘显华、周玉林、刘燕生。后排左起：周晖、周琥、赵建军、林延辉。 1998年的那个夏天，洪水在中国大地泛滥肆虐，周琥、赵建军和周晖还是按捺不住想回去看看的愿望，带着孩子回到了抛洒青春的地方。虽然从县里到镇上都洋溢着各级领导的盛情，可我们恨不得一步就迈回村子，就像去会初恋的情人。到村里的公路上，瓢泼大雨冲刷着地面，我们的心情开始焦灼，害怕白茫茫雨帘遮住回乡的路。进了村子，凭着记忆找到蔡书记家，冲了进去。头发花白的蔡书记惊喜地看着我们，眼角的皱纹里都是高兴。盘腿坐在蔡书记家的热炕头上，端起二十多年前就用过的粗瓷茶碗，看看炕上铺的地板革，打量四面灰蒙蒙的墙，除了炕席换成了地板革，一切都是老样子。 大雨一直在下着，屋里的地面开始渗水。只好在地上挖排水沟，地面渐渐的泥泞不堪。蔡书记早已不是当权派了，加上老蔡大嫂过世，门庭冷落，日子过得平平常常的，已算不上是殷实人家。有人来叫我们去村官家吃饭，说都安排好了。可我们只想守着老书记唠唠嗑，说说当年的那些事，那些人。蔡书记笑了，笑得开心，顺畅。他看看我们，看看孩子，打开柜门把儿女们孝敬他的点心掏出来给孩子吃。周晖身前揽着的小女孩是蔡书记的孙女蔡玲，对北京来的爷爷奶奶和两位小叔叔很欢迎，很亲热。 我们身后的房子是原来青年点的房子，当年是由两间生产队的队部加三间牲口圈组合而成的。现在只剩下两间房，老乡住着。 孩子们饶有兴趣地看着农家养的黑毛猪。 往灶坑里填柴禾，拉风箱都让孩子们觉得很新鲜，有意思。 早晨，雨停了，蔡书记在家里杀羊，包羊肉馅饺子，孩子们不会放过看杀羊的场景。趟着露水，我们来到屯子中间的坡地上，蹲下来与羊群合影。 二十九年前，我们俩曾经在山坡上拍了一张合影，背后是屯子。 屯子里的变化不大，远处的铁耙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与蔡书记在屯子里合影。 乡亲们知道我们回来了，迎上来唠嗑， 老房东刘大哥是必须要去看望的，他和大嫂也是知青最亲的亲人。后排左起第二和第三是刘大哥的儿子。 刘大哥、大嫂见老了，屋子里黑黢黢的，显然生活得不很轻松。 雨还在下，听说上游的水库决口了。怕公路被冲坏，我们告辞了蔡书记、刘大哥、众乡亲和泡在水里的庄稼。来北京吧。我们拉着蔡书记的手说，他点点头。 1999年春节聚会，前排左起：刘显华、赵爱军、饶永山、赵建军。后排左起：范勤宇、周晖、袁翠清、周琥、刘燕生、林延辉。 <h3> </h3> 1999年的夏天，蔡书记带着一儿一女来到了北京，在北京的同学迅速聚到一起，凑了一笔钱，作为招待蔡书记在京旅游的基金。刘显华的生活不富裕，本来想让他少掏点，他跟大伙儿急了。安排蔡书记在招待所住下，所有的费用都从基金里出。大家在一起商量排出时间表，轮流陪蔡书记一家人逛北京。赵爱军送给蔡书记一台彩电，还把安装电话的钱交给蔡书记的儿子。每个人都想要表达对老书记的感激，他可高兴了。在村里被冷落了的老书记，没想到这帮知青从来没有忘记他，在我们心里他永远是受到尊敬与爱戴的。 真诚地欢迎蔡书记和孩子们来到北京，干杯！ 我们簇拥在蔡书记身边，心里充满着对他的敬仰和感激。送蔡书记返程的那天，在北京的同学都来到火车站。站在站台上，依依不舍的望着车厢里的老书记，老书记望着这群当年给他添了多少麻烦，吃了他家多少顿饭，让他操了多少心的“青年”。虽然已经是人到中年了，但没忘记那片土地和他这个老书记，没忘记感恩。蔡书记眼圈红了，哽咽着挥挥手让我们“回吧”。我们都想多看一眼老书记头上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再握握那双曾经那么灵巧的手。 2009年年底，蔡书记走了...... 2010年春节聚会。 2011年，赵建军来到加拉嘎给蔡书记扫墓。 深深地鞠一躬。 2011年原来青年点的房子就剩3/5了。 赵建军见到老朋友。 2013年，我们来到清华大学校园，纪念在加拉嘎插队45周年。 2014年在刘燕生家聚会。 2016年聚会。 1968年，14个中学生两眼一抹黑，带着简单的行李，幼稚和单纯的大脑离开都市，离开父母来到了加拉嘎后屯。对将要面对的艰苦生活，对农村和农民都一无所知，跌落到社会底层的我们手足无措。蔡书记和老乡们接受了我们，从播种到收割，从搂柴禾到赶大车、从推碾子到煮大碴子饭，手把手的教起，教我们学会过农民的日子。蔡书记和老乡们还让我们懂得了如何做人，虽然他们没有文化。可无论是种庄稼还是过日子，无处不透露着朴实的智慧和善良的天性，还有那矫健的身手，每每让我们惊讶和佩服。2018年是插队50周年的日子，我们决定回加拉嘎屯去给蔡书记、刘大哥扫墓，看看这块抛洒青春汗水的土地和善待我们的乡亲。说走就走，8月7日赵建军开车，一行4人奔向塞外。 高速路两边的景色怡人。 天路 在蒙古草原上，天之骄子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后，率领蒙古铁骑征服欧亚大陆，是以军事的方式走的最远的游牧民族，一举击溃了欧亚一些强大民族的文明和城市，他的身后留下一座座废墟....... 归心似箭，一千多里的路程，一天就到了。见到了蔡书记的家人，那是见到久别亲人的感觉。 内蒙古餐桌上的大盘子，盛的不仅是美味，还有厚重的情意。蔡书记的堂弟蔡忠林夫妇及两个儿子，在县城里的二儿子蔡云海夫妇，在加拉嘎留守的老三蔡云江、在宝石镇工商所工作的老四蔡云水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与我们围坐在大圆桌旁，说起来，这些老蔡家的人都比我们年纪小。像蔡书记的儿子们，40多年前还都是小嘎子，流着鼻涕，怯生生地靠在父母腿旁，蔡云水是我们到加拉嘎后出生的，胖胖的，圆圆的大眼睛，特可爱。有时被我们抱到青年点去玩，给他吃糖。后来小家伙见到我们来就从炕里拽个绿色小被子走到炕边，等着抱他，老蔡大嫂说四虎子知道我们有糖球。左边的三个年轻人是蔡书记的孙辈，都是受到高等教育的，家族优秀的基因与自强不息的奋斗，他们将来一定胜于蓝。左起：蔡玲、蔡淼、蔡静。👍🏻👍🏻👍🏻 蔡书记的孙子蔡淼致欢迎词。 瞧着一家子！ 车子奔向加拉嘎，心里真有点小激动呢，路过加拉嘎前屯，路边的房子和院墙令人刮目。看不到石头垒墙，碱土抹房顶的土房了，这些规整的房子是政府出钱设计，帮助农民盖起来的。 前面就是加拉嘎后屯了，多美！ 山是绿的，田野是绿的，红的、灰的、蓝的房顶点缀在绿色底板上。 屯子里有了水泥马路，路边的院墙雪白，一人多高的苞米探出半截身子招摇着。 来到蔡书记和蔡大嫂的墓前，放上鲜花，洒下北京二锅头酒。看着墓碑后面隆起的黄土堆，每个人的眼眶都湿润了。当知道蔡书记去世的消息时，我曾想到：如果有一天，我们来到蔡书记的墓前。我们会放上一束鲜花，会放上一瓶二锅头，会唱那首他爱唱的《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对于我们来说，蔡书记从来都没有走远，似乎永远都有可能在下一分钟悄然出现。笑着问我们：怕啥呀？ <h3>墓碑是我们执意要用上好的石材重新做的，立在墓前。墓碑背后刻着“北京知青立”五个字。</h3><h3>我们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每个人都哽咽着说出自己的思念，在母亲墓前没有掉过眼泪的周玉林流下热泪，一直很坚强的赵建军伤感得断断续续地说着心里话。周晖含着悲伤，大声读着祭文，她知道蔡书记和蔡大嫂一定听到了。周琥低着头轻声地主持着祭扫过程。</h3> 祭文 <h1>蔡书记，老蔡大嫂，我们来了，从北京回来看望您们！</h1><h1>50年前，我们有缘相逢于乱世。</h1><h1>那时，我们豆蒄年华，懵懂无知。带着“革命热情”，懵懵懂懂地闯入贫困的农村，从一连串的傻事和鲁莽中开始了插队生活。</h1><h1>幸运的是，我们遇到了您，您是我们的领导、兄长、良师、益友、邻居。</h1><h1> 您在政治上，对我们循循善诱，使我们一步一步成熟。文革时的农村各种政治运动接连不断，各路工作组都向同学们又聚拢在您的身边，每个同学都想表示对您的感谢和尊重。您走的那天，我们都来到火车站，依依不舍地望着您，您望着这群当年给您添了多少麻烦，吃了您家多少顿饭，让您操了多少心的“青年”。他们都没忘记那片土地和您这个老书记，没忘记感恩。您的眼圈红了，哽咽着挥挥手让我们“回吧”。</h1><h1>您走了。您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却无以回报，我们为您立下这块墓碑，墓碑上刻着北京知青对您的感恩之情。</h1><h1> 老蔡大哥、大嫂，安息吧！您们永远活在我们心里！</h1><h1>  </h1><h1> 加拉嘎后屯插队的北京知青祭拜</h1><h1>  </h1><h1> </h1><h1> 2018年8月9日</h1> 把祭文烧给蔡书记和蔡大嫂。 刘大哥的儿子二柱子领着我们去给他父亲，我们的老房东刘大哥扫墓。刘文成大哥是女生的房东，老党员，1947 年四野独立炮八师的老兵，从东北打到广东，解放后复员回了乡。他经常到青年点找赵建军理发，头顶正中一道疤痕没头发，那是炮弹皮留下的印记。他家有复员证、残疾证及各种纪念章，基本上打下一个城市就发个纪念章。刘大哥也是残废军人，在队里当保管员，队里仓库的钥匙就挂在他腰上，走起来叮当作响。 摆上鲜花，洒下二锅头酒。 在刘大哥、刘大嫂的墓前，我们鞠了三个躬，每个人都跟一直实心实意关心帮助知青的大哥大嫂说了一段话，告诉他们，知青没有忘记他们，想念他们，他们永远是知青心里的大哥大嫂。 在刘大哥家门口，喜遇刘大哥的两个女儿和孙女。 <h3>当年刘大哥的孩子们都比我们小几岁，现在也都子孙满堂了。</h3> 在老蔡家院门口遇到了当年一起干活的姑娘。可惜没有见到几个，有的出嫁到别处，有的已经走了...... 蔡书记的家人迎出来了。蔡书记的家还在老地方，还是老房子，只粉刷小装了一下。 我们心急着要看看屯子的变化和80多岁的老队长，沿着当街往西走去。 知青回到屯子里，都忍不住要去看看青年点，现在已经是遗址了，里面的房子是政府给老乡盖的标准房。 红方框里的是青年点残存的一截山墙。 这家院子收拾得不错，果树上挂满红色、黄色的沙果。 虽然不能说到处都整整齐齐的，但看不到垃圾。 这才是原来房子的模样。 奶牛棚，挤出的牛奶卖给牛奶公司。 原来的小学校，最早男生住的地方。现在屯子里没有小学，每天有校车接小学生们到杜尔基镇里小学上学。小学校成了小卖部。 半路上遇到村官李艳坤书记，李书记是老队长李树林的儿子，我们在加拉嘎的时候他就是10岁左右的孩子。 路上无论遇到谁，都是先互相猜对方的名字，我们的变化没有老乡大。 当年屯里的美女，父亲是前屯的公办老师，妹妹是一届大队妇联主任。见到我们又惊又喜，直问怎么不多待几天？ 遇到当年第二生产队妇女队长的弟弟，打听他姐姐的消息。 遇到当年的小马倌。 遇到第二生产队长的儿子，当年他们还都是半大小子。 来到第一生产队老队长的家，80多岁的老队长病弱瘦削，卧病在床。还记得老队长人老实忠厚，总是微皱着眉头，为生产队的事操心。在鼓吹农业学大寨，成天嚷嚷着抓阶级斗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维持生产队的生产，缴纳公购粮，让社员能不饿肚子，实属不易呀！ 40多年没有见面了，依然很亲、很亲。 前排左起：周琥、老队长的老伴、周玉林。后排左起：蔡忠林、赵建军、老队长李树林、周晖、李艳坤书记。 和老队长唠了一会儿嗑，我们起身告辞了。老队长穿着袜子送到门口，依依不舍地拉着赵建军的手。保重啊，老队长！ 又看到铁耙山了，那时候都叫它大黑山。多少次来到大黑山脚下的地里干活，却没有爬上大黑山去看看，对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尚得不到温饱的农民来说，爬山看景实在是太奢侈了，而且有得“病”的嫌疑。大黑山对于加拉嘎的知青还是亲切的，毋庸置疑它是加拉嘎后屯的标志。 1970年夏天的合影，背景是大黑山。 回到老蔡家的老房子，拉过蔡云江的女儿蔡玲合个影，1998年回到加拉嘎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又是20年过去了，她已为人妻为人母了，有了工作，有了幸福的家庭。 别拿豆包不当干粮。我们已经有了第四代，蔡玲的女儿要叫我们太爷爷、太奶奶呢。 蔡书记一直与三儿子蔡云江住在老房子里，他去世了，蔡云江夫妇还住在这里，保持着大部分原来的模样，熟悉、亲切。 老蔡家在准备丰盛的家宴款待回家的我们。 院子里的铁锅里炖着刚杀的羊。 蔡云水招呼大家入席了。 40多年前可吃不到这么丰盛的饭菜，还有羊肉没有摆上呢。 围着圆桌坐下，开吃！ 吃着蔡桂英早上两点钟起来贴的苞米面饼子，啃着从地里掰回来，刚刚煮熟的嫩苞米棒子，把焖子抹在茄子和土豆上，吃的就是这份鲜香。肥美的大鱼，热气腾腾的羊肉、羊汤，还有鸭蛋、鹅蛋。实在是吃不过来，也吃不动了。和李艳坤书记聊起加拉嘎的变化，这次回来发现屯子里的变化太大了，房子漂亮了，电线杆子直直地戳着，主街道是水泥路面，农民的生活明显富裕了，温饱了，环境改善多了，没有看到很贫困的人家。李书记告诉我们，2014年，内蒙古自治区党委提出用3年时间积极推进“十个全覆盖”的惠民工程。一是危房改造工程；二是安全饮水工程；三是街巷硬化工程；四是店里村村通和农网改造工程；五是村村通广播电视和通讯工程；六是校舍建设及安全改造工程；七是标准化卫生室建设工程；八是文化室建设工程；九是便民连锁超市工程；十是农村牧区常驻人口养老医疗低保等社会保障工程。主要是政府出钱帮助农牧民翻盖房子，彩钢房顶，整齐白色的院墙，不能说这十项全覆盖都完整落实了，可农民确实得到了实惠。李书记还说现在的生产力水平大幅度提高，屯子里一家种田大户（200亩地）的产量赶上从前一个生产队的产量。“是吗？！”我们惊呼起来。我们正乐滋滋地畅想下次回加拉嘎时，屯子会是怎样美好。李书记却说再过几年，这个屯子可能就没了。农村实行土地流转，加快农村社会、农业发展及城乡一体化进程。有点懵，再问还是没整明白，明白的是农村人口向城镇集中，土地向种养大户集中。传统的村落要天翻地覆了。 和当年一起干活的小姐妹唠唠嗑。 怪不得老三蔡云江不翻盖老房子，准备进城了。 今年这旮瘩风调雨顺，地里的庄稼非常给力，长得壮实，再过一个月就该收割了吧？如今都是机械化了，再不会挥舞镰刀在田野里拼命了。每当周晖看到一望无际的庄稼地时，就想起插队时割地的活儿，这“收获”二字让她记起那些累屁了的日子。 再见，加拉嘎后屯。再见，50年前收留我们的父老乡亲。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们在哪里，我们的心里都会有一块地方是留给加拉嘎后屯，魂牵梦绕心中那片绿色。我们无法报答蔡书记、刘大哥和乡亲们对我们的善待、包容，但我们——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