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之“殇”

严涛

<h3> 一 2010年夏天,哥哥叫我和弟弟回老家,说要和我们商量给父母定制棺材的事。</h3><h3><br></h3><h3>那年,我父亲61岁,母亲62岁。 我认为父母还年轻,嫌考虑这样的事是不是有点太早? 哥哥说,父亲爱喝酒,动不动就骂人,三天两头醉,防止意外!再说,迟早要准备的东西,不如早准备。 我和弟弟都觉得哥哥说得有道理。 二 先是准备木料。 哥哥带着我来到一个有十多亩大的木料站,据说这些木料都是从广西运来的,全部是一些古木参天的杉树,粗壮结实,被锯成数节后成堆堆放着,我一堆一堆地仔细看,我要寻找最好的木料给我的父母盖他们老去了的“房子”。 那天,下着灰蒙蒙的小雨,很多人躲在木料站简易搭建房里躲雨,我一个人在木料堆之间穿梭。小雨顺着我的头发流向脸颊,就像小时候母亲给我洗头,丝丝缕缕,点点滴滴——我忽然有些伤感:我冒雨急于要找的东西,竟是给给我生命的人断与生命的东西!我觉得自己不孝、甚至有点孽种的感觉! 但是,无奈于那个夏天,除了弟弟因为忙于生意回到贵阳外,我和哥哥最终决定了选做棺材的老木——整个木料站最贵的木料——一万六! 三 为了避讳父母,我和哥哥将木料堆放在哥哥新盖房屋的楼脚。首先,我们将木料的树皮除去,在地上铺放了几棵枯木,然后将木料整齐地摆放在上面。 等到木料失去水性,慢慢变干,我们就开始给我们活得正好的父母制作他们老去的“屋子”! 四 很奇怪,每当我途经哥哥新房楼脚时,我都会悄悄瞥木料一眼,自然的、不刻意的。时间久了,我产生了一些幻觉—— 我想到小时候邻居家做棺材的样子:一位老人,将木马摆放在小耳房里,把木料架在木马上,慢慢地砍,精心地雕,用漆刷了一遍又一遍。每当我上学或放学回来,我都能听到斧头或木锯的声音,它从小耳房里有节奏地传来,幻化成一首优扬的曲子。当时我想,这一定是一件最精致的艺术品。 有一天,我想偷偷地去看,结果被老人呵斥,我只好躲在小耳房隔壁听,结果我听到了最心酸的声音——“我一直没住过什么好房子,死了就可以住这个好房子了!”,另一个老头羡慕地答道“肯定的,肯定的!”。 数年后,老人躺在他自己自制的“木屋”离去。后人祭奠的时候,我也在场,我终于目睹了这栋“木屋”:这是一个四块木料拼凑的木屋,下方是一块平整的厚木,上方为前后翘起的棺盖,左右为一块向外凸起的结实的平板木壁。十分精致,富丽堂皇! 原来,活着的穷可以用死去时的富来弥补!我和哥哥买最贵的木料意义也如此。 五 2014年夏天,我父亲不小心摔了一跤,当时他发现猪圈漏雨,上瓦时,用脚踩着的支撑点木头忽然滚动,从一米多高的地方跌下来。 不知是摔麻木了不痛,还是父亲舍不得钱医治,一直未给他的三个儿子打电话:我的哥哥、我、我的弟弟。 是母亲悄悄告诉我哥哥,才将我父亲送往医院的:肋骨断了六根。 我从贵阳回到兴义看望父亲时,父亲躺在病床上,哥哥正在给他洗脚,见我来了,父亲有气无力地说“昌府,到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倔犟的父亲这么脆弱不堪地说话,我哽咽回答道“嗯”。 老天爷照顾了我们,一个月后,父亲出院了。自父亲这次出院后,父亲念叨最多的是棺材的事,我们告诉他,老木料买了,还没干,等干了再做,父亲就若有所思地说“好——好——” 那年,我父亲65岁,母亲66岁。 六 2016年夏天,我们三兄弟决定在老家盖一栋两层楼的新房,因为老房子实在不能住了:下雨的时候,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年底搬家的时候,父亲很开心,喝了很多酒,把我们三兄弟骂了一遍,骂得最多的就是某某家做了什么好棺材,我们三兄弟却什么也没准备。 我们三兄弟耳朵都听起茧了,我也在反思当初的避讳是不是非常必要?父亲那般坦然,我却讳莫如深! 就这样,2017年,哥哥将木料从自己新房楼脚搬出来,运回老家放在新盖楼房的正堂里,用塑料纸盖着。 父亲也因此由焦躁变得温和起来,为了确信木料一事,竟在正堂里搭起违章建筑——铺了一张木床,不顾人来人往,想睡就睡。 六 2018年夏天,父亲选了吉日,开始请木匠对棺材进行施工。 我是7月20日回老家的,我目睹了木匠的施工现场,已经是棺材的收工阶段。 22日,我站在木匠旁“监工”的时候,母亲也来“监工”,她摸着结实的棺盖忽然停了下来,用忧虑的眼神看着我,就像一个小学生做错题时的迷惑:“是不是我们这些地方也要实行火化?” 我看到了母亲从未有过的绝望,也从未有过的可怜,她之所以问我,是因为我是那个地方上世纪末少有的大学生,在她眼里,我学识广博,无所不能! 我知道母亲想要什么答案,我肯定地告诉她“我们这些农村再过20年也不会实行火化!” 母亲迟疑地、若有所思地离开了监工现场。 七 7月23日,木匠因家里有事需要回家料理,按照吉日安排,需一周后来合棺材。父亲就对我说,他和母亲都想去云南的旧屋基看看,因为他们年轻时在那里呆了十年,希望我开车送他们去。 我花了近五个小时,将他们送到了他们活生生的记忆里:这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小山村里的人们都说着彝族话,四处环山,高山林立。 我的父亲母亲只爬了一座山,边爬边谈在这里他们曾见证的文革故事!没有伤心,没有难过,只有时过境迁的慨叹! 那天,零星似的下着小雨,父母佝偻在山腰,穿着他们只有出门时才穿的新衣,就像垂暮的夕阳,缓慢,苍凉—— 我在山顶,看着这一对残烛老人,想着他们六十年来的相濡以沫——从母亲七岁丧母,十岁就跟着我父亲的娃娃亲,到如今的残年,期间的坎坷,只有村边的老木可知!只有山间的田土可知!只有村尽头的老井可知! 八 “意外”发生在一个下午,我在家门口乘凉,突然大门处哐当一声,回头一看,母亲重重地摔在门槛上,我急忙跑过去抱起母亲,软塌塌的母亲就像一床被子躺在我怀里,满嘴的血,青紫的脸,眼睛斜眯着,我吓坏了,嘶声力竭地喊“妈妈”,妈妈渐渐苏醒过来,疑惑地问我“这是哪里?门口的车是谁的?——” 我逐一回答:这是家里,这是我的车—— 我将母亲抱在副驾上,用一只手扶着她,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开车,在乡间的公路上缓慢行驶,我从未觉得去镇医院有如此的遥远! 路上,我一直安慰母亲,是我当儿子的没做好,没保护好母亲,让母亲摔倒,母亲就像一个听话的小孩,乖乖地听着,沉默不语。 到了镇医院,镇医院以伤情严重婉拒了我们母子俩。 我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慌,马上与兴义城里的哥哥联系,哥哥毫不犹豫地叫送州中医院。 九 到了州中医院,母亲渐渐清醒,知道了这是医院,这是医生,这是病床——,但如何摔倒、如何受伤?仍不清楚! 要输液的时候,医生问了母亲一连串的问题:叫什么名字?多少岁?有无老伴?有几个子女?—— 母亲都清楚、自信地准确回答! 医生悄悄告诉我,母亲已完全清醒,我含着泪告诉医生:我母亲一直都很清醒,因为她一直都认识我,扶她上车下车,她都能清楚叫出我的乳名!其中,包括后来看她的我的哥哥和姐姐,她也能叫出他们的乳名!她只是短暂忘记了那些与她毫无关系的东西! 十 住院的第二天,母亲嚷着要回家,说吉日将到,木匠要来做最后一道工序——合棺材,她要回家煮饭给木匠吃,絮絮叨叨间隐约着遗憾:怎么没摔死嘛?!要等今后火化吗?! 看得出来,母亲什么也不怕,就怕火化! 我只好假装镇定地告诉她: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再等二十年也不可能实行火化! 母亲竟惊异地盯着我:“不是说我家旁边的白龙山已划成公墓区了吗?” 十一 自母亲受伤后,家里有一天没喂猪了,我从州医院往回赶,在镇上遇见了一位驻村女干部,她诧异地盯着我:“听说你家在给老人做棺材?建议别做了,明年,我们镇将全部实行火化,做了也用不上!” 我惊异地盯着她:“真的吗?” 她肯定地告诉我:“下午屯镇有一家人,偷偷将死者装入棺材葬了,竟又被迫挖出来,重新火化!” 下午屯镇就是我们的邻镇!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木匠钱已开了一千五百元。 十二 我回到医院,母亲正躺在床上休息,哥哥在一旁侍候着,我悄悄告诉哥哥关于明年实行火化的事,哥哥盯着我问道:“那怎么办?棺材要不要合?刷漆要不要刷?” 我纳闷了半天,建议只“合棺材”,至于“刷漆”的事要推一推。 十三 第四天,母亲又嚷着出院,理由还是要回家煮饭给木匠吃,我告诉她,我们会煮,她竟担心我们对木匠照顾不周,叮嘱我要把香烟勤快奉上。 我知道母亲的意思——因为这是给她们制作“老屋”的人,是她们毕生最后的“房子”,容不得半点瑕疵。 木匠如期来了,最后一道工序顺利完成,棺材制得气势恢宏,就差最后的刷漆。 十五 第六天,母亲正式出院,她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棺材的“合否”问题,经过十多分钟的审核,母亲满意地说:下一步就是刷漆了! 我诺诺连声:是的,下一步就是刷漆了! 但是,刷漆了又有什么用呢? 我迷茫地站在棺材旁,陷入了沉思! 那年,我父亲69岁,母亲70岁!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