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水河模糊记忆--鲁莽进山打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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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北河回望农场方向火一样的夕阳 赞同网上对上山下乡运动的以下总结:政治上,是以牺牲一代人的正常生活为代价,来收拾文革两年纷乱后矛盾重重的残局,转稼危机于农民的权宜之计;道义上,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以千百万学龄为施害对象的非人道之举;教育上,是割断整个民族文脉,酿成文化知识断层,阻滞社会发展的民族灾难;文化上,是以再教育的伪命题,演译了文化倒置(文明受教于野蛮),导致文化敬畏丧失的倒行逆施;思想上,是愚弄建政后一代新人,导致理想窒息,信念解件,忠诚崩溃,国家意识疏离的历史悲剧;法律上,是以剝夺公民享受教育,自由择业等权力为特质的对宪法赋予公民基夲权力的肆意践踏。 总的来说,上山下乡运动的夲质属性,应是一场亵渎人的尊产,泯灭人性,悖逆社会进步的空前浩劫。<br><br>我们,作为这场浩劫的直接受害者,绝无’青春无悔’可言,因为上山下乡是被迫而非自愿,而后悔与否,所涉及的行为只能是个人的决择,决不是被迫所为。<br><br>1968年10月28日,我们永远告别未完成的中学学业,从‘东方莫斯科’哈尔滨来到北安长水河劳改农场八分场,一夜之间由新中国最幸福的一代学生变成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知识青年’,接受莫名其妙的’再教育‘。这个纪元史上的一个普通的日期,对于我们来说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心痛之日。<br><br>当年的许多经历随着年岁的衰老,记忆已经模糊不清,脑海里许多农场生活的场景,连自己都怀疑究竟是记忆还是梦幻。但1970年的那次鲁莽的小兴安岭打山火,却是我们脑海中时时上演的记录影片,更是我们下乡故事的听众们,包括家人,朋友,学生,尤其是当中的年轻人,最希望能有文字记载的一桩。作为工科男,欠缺码字技巧,更不善发挥与煽情,只好将自己和其他亲历者的回忆,其中不乏相互矛盾之处,汇集于此,留作纪念。<br><br>日期: 1970年10月10日出发,10月19日返回(误差一周以内)<br>地点:南北河以东,小兴安岭林区,归属林业局不详,或许沾河林业局<br>经纬度:大约东经127度,北纬48度<br>气候:亚寒带,深秋叶落草黄,早起有冰冻<br>工具:镰刀,斧头(可以组成某旗标志),临时砍伐的树枝<br>服饰:北大荒农民日常秋季衣裤,誓师大会女生捐献的军用水壶<br>食物:一天量的馒头,每人一袋面粉,八路军同样的斜挎干粮袋,遣返时两人一箱婴儿饼干<br>炊具:食堂用的大铁盆,烙饼或煮疙瘩汤,只有面粉没菜没油<br>饮水:脚下的山沟水,捧在手里不见手掌<br>人员:坚持到最后的应该是37位,包括三中,铁中等学校的知青及带队的两位转业兵<br>性别:清一色鲜肉,铁姑娘留守未随队出战<br>路线:过南北河向东,林区里东南西北步行九天,森林铁路向南再折向西到通北镇,火车向北到二井,卡车向东回八分场。东,南,西,北,东一大圈。<br>名单:哈三中:张启凡,李旭,李小泗,陈晓农,柳堤,俞昌健,姜国建,章昭,等。转业兵:刘由生,张树坤。其他学校不详。<br>补贴:票子分文无有。<br>收获: 红松林免费探秘,今生不用去伊春旅游。<br>犒赏:一双鞋和半箱饼干,到家洗澡的功夫,第一晚的“逃兵”们一涌而上,吃到只剩箱底。<br>教训:敬畏大自然。森林大火是自然生态现象,烧几天老天自会下雨浇灭。不受威胁的话,人类不必也不应该干扰,人工灭火只能局部控制。人定胜天是痴人呓语,不顾生命安全,派非专业人士打火更是罪孽。<br><br>Google 地形图, 包含东面失火的林区,通北和二井两镇及长水河八分场。 <h3><br></h3> 微信群里各位荒友的回忆,原文:<br><br>李旭:<br>@照章  我记得那年是通北林业局山林着火。我们八分场接到北安防火指挥部的命令,出动一百多人进山打火。途中返回了一部分。<br>我们八分场正是沾河林业局我通北林业局的交界处。我们先经母狗河林场进入山林,沿着过火的林地,塔头墩前进。走了七天七夜也未见火。后来下雨了,接到命令说火灭了,让我们返回。<br>由于接到命令后急于出发,准备不足。只带些馒头和白面,途中用背来的洗衣盆烙饼,半生不熟充饥。途中还接到一些饼干,吃几饨就吃不下了。渴了就是顺塔头墩淌下来的水,漂着一层是灰,还有草药味。时值中秋,气温很凉。到了晚上,身穿小棉袄还冻得打哆嗦!何况后几天下雨淋湿了全身,脚上穿的棉胶鞋一直浸在水中。艰苦至极!<br>接到返回命令后,我们先到了通北林业局的南北河林场。喝上了粥,吃上了新蒸的馒头咸菜,满意极了!每人发了一双棉胶鞋。然后乘小火车到通北。通北乘大火车到北安。北安坐卡车返回八分场。到家了睡了一天一宿!<br>都谁去了?你还记得吗?有李小泗,还有谁?<br><br>陈晓农:<br>我對打火的唯一記憶是宿营的壯觀,山坡上处处火堆在黑的天地間,像威虎山。<br><br>张启凡:<br>@李旭 @照章@陈晓农 那次上山打火是有我啊,十天九夜,在真正的大森林里追着火头走(实际应该是跟着火头走),全都是一片炭黑,还是下了一场雨才浇灭了火,才得收队。走到一个什么林场,半夜里坐森林小火车去通北,平板车,连栏杆都没有,又危险又冷。在通北,每人发了一双新棉胶鞋,基本上二人一箱饼干,棉衣刮的一条一条的,真是独特风景。回到八分场,食堂给做疙瘩汤,几个大锅做,供不上吃的。那时身体真好,也不感冒,也不拉稀,思想也单纯,也没有想提前回分场。<br><br>俞昌健:<br>进山打火当然有我,开路先锋。有姜国建,下乡挺过来的活到今天是幸运,好好珍惜吧。<br><br>柳堤:<br>进山后我们的确是打过一次火,所幸是追着火头打的,是山火火头过后的尾巴,没有伤亡,不过烧坏一些人的衣服而已。我的棉袄不是在打火时烧坏的,是在夜间露营时大家围坐在篝火周围休息时,由于疲劳过度睡熟了,睡梦中出于趋暖的本能靠近火堆将大棉袄左边的前襟烧着了,被旁边的人发现及时扑灭,才没有造成伤害和损失,回分场后由于此事给我补助了七尺布票。<br>记得印象最深的是燃烧的大树,就像大蜡烛一样。<br>转业兵刘由生是领队,记得一连指导员叫张树坤的也参加了,还捡到一副鹿角,以为是多么值钱的宝贝,一直背回八分场,后来为此专门去了一趟北安,药店告诉他是成年公鹿脱下来的角,已经角质化了,不算鹿茸。所以也不值钱。<br><br>部分参加打火的荒友 -- 1971 <h3><br></h3> 以下是本人的片段回忆及他人口述,如有夸张失实之处只当老年痴呆所致,请勿深究:<br><br>没有向导,没有地图,没有通讯工具,更没有40年后发明的手机,唯一的命令是向夜晚有火光的地方走。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后怕,如果不是碰到当年鬼子未完成的森林铁路路基,沿线找到一个林场,我们可能就长眠在小兴安岭茫茫林海中了。<br><br>失火的森林是小兴安岭林区的原始红松林,笔直的成年红松一人抱多粗,几十米参天之高,不逊美国加州的红树林。当年八分场南山和北山都没有红松,但阔叶杂木也能有一人多抱粗。经八分场多年非法砍伐砍后,到21世纪初只见稀疏的细小幼树,如果不继续砍伐,几十年后有可能恢复成1970年代的混杂林。据说南北河西面原来也是原始红松林林,二十世纪初,俄国人修建中东铁路时,小兴安岭西南麓的原始森林被有意无意的一把火烧光, 针叶的生命力和繁殖力不及阔叶,所以红松灭绝,变成黑桦,白桦,柞树和杨树的混杂林。<br><br>出发时在营部门前开了全营参加的誓师大会,李书记照例慷慨激昂,极力鼓动军心。女同学不能出征,拿来各自的军用水壶,给相识或不相识的男孩背上,场面有如江西老表送红军逃避围剿,四川幺妹送国军壮士出川抗日,搞得我们不知所措。慌乱中既没有写血书也没留遗书,连换冬衣都没顾上,一百来号人就奔河东去了。<br><br>原本知青救火已是家常便饭,可连续几夜看着南北河对岸都是东方红,知道这次火烧大发了。突然要农场参与冤家对头林场的灭火,感觉知青呈英雄的时机降临,个个决心冲锋在前,不灭山火绝不回农场。<br><br>白桦与黑桦,河套的旅游度假村的烧柴 — 2013.10 知青把南北河当作八分场的松花江,河套就是江沿的斯大林公园,夏季两周一次的休息日,总是挤满洗衣,游泳,钓鱼的姑娘小伙。可深秋时节淌水过河则是另一番滋味,农田鞋和裤子全部湿透,两脚两腿冰凉,时时抽筋动弹不得。行军伊始为不湿鞋,尽量在塔头墩间跳跃,可一旦滑落两墩之间,努力作废,便直接淌水而行。明摆着今后一直会是湿脚行军,抱怨开始蔓延,晚饭吃掉随身带的馒头后,不能忍受山坡露营的恐怖,一些胆小的孩子更发展到哭鼻子。次日天亮,临时领导班子决定大多数人返回,只让我们37个不怕水湿,不惧火燎,没想过会挨饿受冻,会迷路失联,会葬身渺无人烟的原始森林的傻帽小伙儿继续前行。<br><br>十天九夜在没有村落的原始森林中乱闯,居然没有遭遇一次野兽或袍子之类的野生动物,睡在地上也没被蛇咬,或许它们都被大火吓跑来了。天上倒是常有飞禽,甚至是安-2飞机,听到飞机轰鸣,小分队立马十字排开,盼望得到空投支援,可人家盘旋两圈便爬高飞走,大概是怕地上的是苏修特务。夜晚又黑又冷难以入睡,白天艳阳高照倒是睡意朦胧,每人都曾边走边睡,一脚踏进土炕方才惊醒。<br><br>不记得向着火光急行军几天后,小分队终于在一个山窝里遭遇一股余火,沿着山沟吞噬着低矮的乌拉草(也许不是)和榛材棵子,但未殃及坡上的红松。火光就是命令,如同唐吉柯德碰到风车,战友们边跑边砍下身边的小树叉,当作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一字排开迎着火头又抽又打。不料一阵小风吹来,身后早已干透的草立刻被点着,全体腹背受敌,被火和烟包围。危难关头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下意识地大家都迎着火头,向过火的方向逃命,穿过半人高的火墙,清点完人数,回首瞭望火龙,已经烧出去半里地,当时若转身往回跑,恐怕早已葬身火海。后来到林场听贫下中农专家讲,打火要跟着火尾打,可我们出发时明明被告知,要迎着火头打才能成为打火英雄否则就是狗熊,个个都想当火场金训华的知识青年天真而又无知,轻易地上当了!活着走出高高的兴安岭上的一片大森林,又过了几十年才明白领导的意图,如果下属中有人英勇牺牲,可以报功领赏。<br><br>每人斜背一战备干粮面粉,如同抗战时期的八路军。 八分场北山的炊烟,山坡上林木茂密,但都是细杆的幼林 -- 2013.10 <h3>八分场北山的炊烟,山坡上林木茂密,但都是细杆的幼林 -- 2013.10<br></h3> 在外十天九夜难免会碰上雨天,一场不大的雨浇湿全身不说,还给小分队个下马威:做饭点不着火,大家只好分头在树下,草丛里找干枝枯草,折腾好久才烧着一堆火,做了顿夹生饭,又借火种再点几堆篝火,烤衣服取暖睡觉。每堆篝火围着几个好友,天南海北地聊天打发黑夜,不时有人断了声响改为打呼,悄悄遁入梦香。从小失眠的我只能抬头仰望星空寻找三星,看时辰盼天亮。还要不时起身捡树枝给火堆续柴火。赶上起风,火便跳起舞来,忽大忽小,忽左忽右,烤火的人睡梦中也会本能地随火而动,一会脚向前伸,一会又往回缩。跳动的火苗会蹦出点点火星,弹到尼龙袜上留下小洞作纪念,最倒霉者棉袄被点着,烧出大洞。又风又雨的一夜,全体‘今夜无人入眠’,实实在在体验一把李兆麟将军诗作所描述的“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抗联游击队风餐露宿的著名意境。挨到雨过天晴,大家突然发现每天彻夜的东方红减弱并消失了,原来水火不容,夜雨浇灭了肆虐一周的山火。就像美军在太平洋战场打败鬼子,中国人借光取得了抗战胜利一样,我们战胜了林火,可以收兵回家了!<br><br>回家,可家在哪里?我们又在哪里?回家的路在哪里?在原始森林里盲目地转了八天,没人,包括我们自己,八分场及打火指挥部,都不知道。原本还有烟火做行军目标,现在只知道向西,可能会碰到南北河,找到八分场。没有指南针,只能看日头辨方向,沿山沟尽可能西行。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俗话还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走着走着,突然我们发现林子里隐约出现一条开阔通道,脚下草丛中好像有成排的加工过的木料,仔细辨认,确定是一条只铺过枕木,没有铁轨的森林小铁路路基。这一定是通向文明世界之路,我们有救了!沿着半腐朽长满苔藓的枕木,最终我们走到一座不大的林场,并意外得知正是打火指挥部所在地此地,有人说是南北河林场,有人记得是母狗河林场,都不重要,这里有通车的森林小铁路,有公路,我们能回家了!<br><br>指挥部见我们衣衫褴褛,又无编制,(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知道有我们这一支打火志愿军!)加上林火已灭,赏我们一顿晚餐,两人发一箱已无用途的哈尔滨产婴儿饼干,打发我们上森林火车辗转回农场。<br><br>桦南林业局仍在运营的森林小铁路 -- 资料片 <h3><br></h3> 乘敞篷森林窄轨火车到通北镇,还要转大火车到离农场最近的二井镇。始到通北火车站,已经冻得半死的我们竟被拒绝进候车室,原在里面等车的老乡看到我们也统统吓跑。大家本想强行闯入,可你瞧我我瞧你,发现大家整个是一群下山土匪,有人裤子扯开线用柳条勉强连上,有人棉袄烧个大洞,那位后来成为教授名医的腰上系根绳子,里面别把斧头,说他是打入威虎山的杨子荣谁都不会说不信。那年头阶级斗争意识强,面对三十来个十天没洗没漱,全无鲜肉面目的小伙,还来路不明,身份难辨,只有几位员工的通北小站当然要提高革命警惕,大门紧闭把我们拦在站外。可我们不仅要进屋休息,还想不买票坐火车,(知青探亲回家都不买票,何况出公差进山打火),铁路更是难以接受。无奈之下,小分队领导(不记得有谁)掏出所有残破不全的介绍信,又打铁路长途到总场, 正明我们是北安长水河的知青打火队。最后小站看俺们人多势众,还有冷兵器,知道把门没戏,没钱没粮票买吃的。我们在火车站外经历又一轮挨冻受饿后,才得以进站取暖稍事歇息,赶上下班北上的火车,一走了之。<br><br>通北火车站,半个世纪过去,模样依旧 — 百度图片 二井火车站下车,这里正是我们初来长水河下火车的地方,在乘当年同样的敞篷大解放,直接送我们回到八分场,结束十天九夜鲁莽进打山火之行。<br><br>接下来是农场五年最感人的一幕。回到分场,打火勇士凯旋的消息迅速传开,虽然没开庆功会,为给我们接风洗尘,食堂还是特供我们一顿飘着星点油花的疙瘩汤,平常的病号饭。各连水房大门洞开,敞开供应洗澡热水。四连水房的女同学们更不远千米,挑着两担热水到屯子西头,给住在独立小屋的两位勇士送来热乎乎的慰问。从未享受如此待遇,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动得不知所措,她们离开后才想到该回赠打火所得的半箱饼干,表达谢意,追出门外姑娘已经远去,只好把幸福与谢意留在心底,半个世纪仍念念不忘, 更何况挑水送温情的是俺“同桌的你”。<br>二井火车站,当年并无站台。 -- 2013.10 <h3></h3><br><h3>建议:有人建议我们重走当年打火之路,可无人知道那无路之路在哪里,想走也没法走。<br></h3>后记:八分场近千知青,几十年来回忆录为数不少,进山打山火却少有提及,可能是亲历者不多的且乏有英雄事迹的缘故,此文作为补充给不知情者作个简介。<br>声明:文中引用微信原文和真实姓名,希望没有侵犯隐私权。<br><h3>致意:向曾在分场附近草甸,大食堂,大宿舍救过火,尤其是受过伤的各位荒友致意。</h3><div><br></div><div>1995 回访农场时荒友在麦田里即兴高歌<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