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久远的故事

黑夜有灯

　　

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村口坡梁顶部土崖头下坐北朝南的一处窑院，窑洞依崖头切面人工打洞修筑而成，“一掏两屋”共三间。中间是堂屋，在洞壁中部东西向再打约六米的过道，各掏出一间卧室。院外另掏两间窑洞圈牲口和放柴草杂物。这种窑洞称“崖（nai）打窑”，典型而有特色的黄土高原民居。

一个叫张志亮的老人就住在这里，他出生于1927年。

2012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这位老爷子，后来连续几年至少每年一两次来看他，慢慢的知道了他的故事，一个无奈的故事。
岁月山河，人生蹉跎，一代人唱着一代人的歌。

故事要从遥远的那年夏天说起。

炎日当空，一个身子略有些单薄的少年急匆匆的在山路上走着，他穿一身黑色粗布单衣，
手工做的扣门还有一个没有系上，露出了晒得黑亮的胸脯，脚上穿着娘新给做的千层底布鞋。斜背着一个包袱，里面是几个玉米面贴饼子和几个煮熟的土豆，他急匆匆的在山路上走着，兴奋的脸上渗出了密集的汗珠。这是一个英俊的少年，只是有些营养不良，显得有些瘦弱。

他叫张志亮，这是要到离村子三十多里的山里去参加共产党领导的区小队，
这一年是1943年夏天，他16岁。
这一去，就是八年。这期间，打过土匪，打过日本鬼子，从区小队到了县大队，
他聪明胆大，脾气倔，打仗也算一把好手，曾经从土匪手里救出过战友。在他20岁那年参加解放军正规部队时，已经是一名很有战斗经历的老兵了。开始随大部队转战南北，参加了解放张家口、张北、兴和、多伦等地的战斗；
跟随部队转战山西、石家庄一带，参加了解放太原、解放石家庄等等好多的战斗。

1951年，他已经24岁了，据他自己说已经当上副连长。当时驻地离家很近，多年没有回过家的他实在有些想家了。

于是他向领导申请回家看看。但是上级没有批准他的申请，理由是现在正是抗美援朝非常时期，部队随时可能有行动，任何人不准请假。但这时候，回家的念头一起，他竟然再也按捺不住，于是竟擅自跑回了村。
这时，家里父母亲戚已经是多年没有见到他了，又惊又喜，死活不让他再去部队了，
说都解放了，好不容易活着回来，可千万不要再去了，并且赶紧给他说了一位大同的姑娘成亲。
就这样，他没有再回到部队，娶妻成家了。

这一步迈出去，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改变了他的人生。

过了几个月，毕竟心里按捺不下，他去打听部队的动向，却早已离开了原驻地，据说都开拔上抗美援朝前线了。这一天他往回家返的时候脚步是沉重的，心中满是惆怅。 他彻底脱离了部队。

现在想想，这是他人生道路的一个路口，一个不可逆的人生抉择。
如何选择，决定了他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看到的风景不同，命运不同。
一个24岁的年青人，这些年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戎马铁血，多年没有回家，忽然回到家里，又是父母亲人，又是新婚娇妻，温柔乡中再不用吃苦。或许也几番思想斗争天人交战，然而终于是选择了安逸的生活。有些事当时是看不出来的，也是不懂的。

假如他当时不回村而是随部队出发，在后来有可能转业会有一个正式的工作，那就是离休干部抗战老兵啊，甚至可能到哪个单位作个领导，事实上这样的例子很多。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战死在战场上，或者变成残废，人生的轨迹从来是不确定的。

而现在，他却是一个小山村的一个农民。一没有工作，二无法证明解放前曾参加革命，
因为是自己脱离部队回到家里，所以，在相关部门并没有任何能证明他解放前参加工作的记录和证明材料。
后来国家落实各种政策，他也去有关部门找过，要求落实他的身份。可是，所有地方都查不到他的任何记录和档案。
他自己也打听到当时一起的战友转业后在某地任职，他还去找过，想让对方证明他以前参加过革命。然而，事情远没那么简单，悲哀的他连逃兵都算不上。
他是一个老实人，于是只好死了心，回家继续务农了。
后来，由于妻子不能生育，抱养了一男一女。女儿嫁在了本村。儿子搬到了山下也娶妻生子了。
岁月蹉跎，斗转星移，2012年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已经是85岁了，垂垂老矣。
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走过来的，这时他只是个独自生活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有时候我们想问问他当年的经历，他总是遮遮掩掩不愿意多说，以后的每次见面都会谈及一些，断断续续的说起一些片段。
当你想继续追问下去的时候，他会突然说：“ 唉！说这些有球的用，都没用了”，每到这时，会看到瞬间他脸上的怅然。。。

事实上，以上他的故事除了他自己以外其他都是我们找村里老人打听的。
我的朋友成文对这一带比较熟悉，为了弄清老人的详细情况，他专门在周边几个村子找了很多老人去询问，只是，年代久远，真正能说的很清楚的不多，大抵是这么一个事。

在生命中，我们只不过是一片叶子，随着风儿匆匆的飘来飘去，至于最后飘落在哪里，叶子会知道么？
其实现在想想，每个人都一样， 我们在生命中或许都错过了很多东西，每个人的生活轨迹不到最后都是不确定的。

从2012年，我们几个摄影的朋友每年正月都会给他带一些食品、香烟之类的东西去看望老爷子，算是给他拜个年。
后来有社会爱心组织听说了老爷子的故事后，还去看过老人家几次。

最后一次见到张老爷子是在2017年的1月31日，觉得他说话有些乱了，变的语无伦次，
问他今年多大岁数了的时候，他一会儿说100岁了，一会儿又说再过一年就120岁了。他似乎有些糊涂了。

2018年3月22日，我们又来看望老爷子了。刚上到半坡，就有邻居说，老爷子已经不在了。
2017年6月份的时候突然不会动了，他的女儿每天来给他做饭，坚持了一个月。
7月份，张老汉倔强而艰难的走完了他的坎坷一生。

我们站在已经无人居住的院子里，显得那么荒凉，宽阔的窑房院子静静的，没有贴对联，小狗没在了，窑洞门窗上边挡风遮雨的用小木棍搭建的小出檐也塌掉了，窑洞门窗上一小块儿用来透亮的玻璃上溅满了泥点子，显得那么寂静和荒凉，门上了锁。我们在他门外地上点上了一支香烟：“老爷子，我们又来看你了，可你不在了，也不知道你埋在什么地方，你抽支烟吧，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写到这里忽然很感慨，觉得想说很多，可是，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时间渐行渐远，到现在老爷子去世整一年了。半年前就想写点文字整理几张照片纪念一下他，
每当执笔，思绪纷至沓来， 去年夏天，正是家中内弟罹患重病离世的几个月，一年来家中悲苦烦乱。诸事繁杂，所以一直到今。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看， 所有的人生差别并不大，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因为生命给予每个人的机会是平等的；
无论是年少和年迈，因为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几年几十年的差别并不大，
一个人无论活多大年纪，一生匆匆，不经意间却是已经老了。

张志亮老人有个宽阔的院子，正面是三间崖打窑，这是2012年6月第一次见他，当时已经85岁了，
身子倒也算硬朗，还养了几只鸡。

这是2013年的正月，刚过了年我们几个给他来拜年了，老爷子很高兴。

每次总要给他带些香烟， 他自己平时只抽自己手工卷的烟 ，这种带过滤嘴的只有来了客人才抽的上。

早几年在炕上有一台彩电，平时坐炕上抽烟看电视打发时间。2015年彩电坏了，就一直没看。

2014年过了年，邻居送了一条小狗养着，也算有了个伴，寂寞时就和狗狗说说话。

老爷子身子骨一直很好，平时自己做饭，生活简朴清贫的很，每个月的低保生活金足矣

午后窑洞的阳光很好，看到我们来了老爷子一定要给烧水， 窑洞里满是蒸汽。

他一直是个倔强的老头，当年回家请假不准和上级大吵了一顿，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回来了。据说倔强的人内心都是脆弱的， 只是太要面子，即使心里后悔但嘴上绝不会承认。

有时候，他会坐在窑房门口发呆，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那些久远的往事，这个时候，老爷子看上去很是寂寞。。。

我们走时他总会送出院门外这个坡口， 身后是他闺女， 这天正好闺女来看他。

每次我们走时他总有一丝不舍， 或许是因为人生到这个时候已是江湖渐远人渐稀的时候 ，再没什么朋友和可说话的人了。。

这一笑， 如春风，避开喧嚣，在一个寂静的角落，在梦中，恍惚是前世的记忆。

看着他孤独的身影， 我脑子里仿佛闪现着遥远的过去他16岁时走在山坡上的样子， 原来岁月会改变一切。

2015 年夏天，乡政府落实危房改造政策时，在他院子里给盖了两间白色塑钢门窗红砖墙、红彩钢顶子的房子，

从窗户看进去，里面放了一张破旧的铁床。可他认为不如他的窑房好住，所以他一天都没在这新砖房里住过。

他曾和我们说过，他拼死拼活一辈子只挣下了现在住的三间窑洞。

2017年的1月31日，觉得他说话有些糊涂了，变的语无伦次，问他今年多大岁数了的时候，他说100岁了 。
但身体看上去还不错甚至有些亢奋，现在想想，那个时候一定是脑子有毛细血管出问题了。。

这是我给他拍的最后一张照片，2017年1月13日，他挥手说再见，没想到半年后他就走了，90岁。

常常感慨人生迟暮，孰不知，比人老去更快的是寂然的时间。

2018年3月22日，我们又来看望老爷子了，可他已经在半年前永远离开了，寂静而荒凉的院子一只邻居家的鸡跑过。

窑洞门上了锁。我们在他门外地上点上了一支香烟，算是祭奠了。从今往后，张老爷子的故事将沉没在历史长河，

渐渐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他，他只是个普遍百姓，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贫穷农民。而这样的人有很多。。

========== ==========

光阴的日记里，遗落了多少红尘往事，历史的长河里，湮没了多少故事。人生就是一场离别。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故事，只是大多都很快被遗忘。

----图文\黑夜有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