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方田

齐襄儿

奶奶的方田

孙晓芳

小时候，每年放暑假我都要去奶奶家。

奶奶家的屋前是一大片平展的旷野，由一块块方田组成。方田里种的大多是旱田作物，高梁，玉米，小麦，棉花。方田的田埂纵横交错，像一条条好看的绿丝带，镶嵌在田边，牵起一张好大好大的网格，织起一片片麦子的青、一块块油菜的黄、一垄垄棉花的白。

方田的田埂分大田埂和小田埂，宽窄不一。大田埂是田间的通道，可以走牛车。大田埂两边长着高大的白杨树。方田的小田埂则一尺来宽，长满青草，只能供农人行走下田。

那时是包产到户的初期，奶奶家分了好几十亩旱田，分到田后，奶奶很高兴，总是说万物土中生，这几十亩田可是咱们孙家的养命田呀。

每逢放假回奶奶家，如果找不见奶奶，我就会顺着那条熟悉的田埂跑，朝着奶奶的责任田跑去。多年后，我的脑子里总会浮现一幅画：一个扎着长辫子、穿着棉绸裙的小女孩，在田埂上高兴地跑着，口里喊着，奶奶，我放暑假了，我来了。我在长满青青野草的田埂上跑着喊着，在碧绿的棉田上，我看见了那顶熟悉的麦草斗笠，看见了站在棉田中高兴地向我挥手的奶奶。

奶奶过世好多年了，每当想起奶奶时，我总会想起那条长长的田埂，想起那片曾经属于奶奶的责任田，想起棉花田里的那顶麦草斗笠和斗笠下那张满是粗纹的慈祥的脸。

我每天早上都跟着奶奶去下田。奶奶牵着牛扛着农具在前面走，我提着凉茶瓦罐紧跟在后。太阳没有出来时，我就在田里帮奶奶做农活，听奶奶讲她的往事。太阳一出来，奶奶就让我去田边的白杨树下躲太阳。我不怕太阳晒，也不怕燠热的地气蒸，可奶奶总是逼着我去树下乘荫。奶奶怕我的脸晒黑了，说女孩儿晒黑了就不漂亮了。那时我还小，不太懂女孩子的黑白美丑。可奶奶很在意我的黑白，总是用她粗粝的手摸着我的脸，怜爱地看着我。奶奶总说我跟着她下田晒黑了就是她的罪过。

奶奶的心里总是惦记着她的责任田，在她的心里，责任田就是她的命，好像只有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才是她最关心最看重要的事情。

清早出门前，奶奶总会在灶台上的大铁锅里给我温上两个馒头。奶奶常常是天不亮就下田了，等我醒来，天已大亮。我揭开玉米竿锅盖，抓起馒头就去田里找奶奶。奶奶让我别老跟着她下田，队里的孩子们都放着假，让我和他们玩去。

我那时生活在罗汉寺分场，和奶奶的分场相距几十里地。每年只是暑假才回奶奶家，和生产队里的其他孩子不熟，我也就只好每天跟着奶奶下田。

我不和队里的孩子一起玩耍，除了与他们不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的个子高。小学六年级那年，我的个子飞长，初一时个子就长到了一米六，像一个大姑娘。这样的个子，我怎么好意思和那些矮我一个脑袋的孩子们玩呢？有时看着一些孩子在奶奶家门前的老槐树下玩得不亦乐乎，我心里也有参与进去的冲动，可一想到自己鹤立鸡群于一群陌生的乡童中间，心里就觉得别扭，也就打消了和他们一起玩耍的念头。

记得有一天，我和奶奶正在田里做农活，天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奶奶一边收拾农具，一边催我去白杨树下躲雨。我飞也似地朝田边的白杨树跑去，独自站在树下躲雨，可雨越下越大，白杨树下的我很快就浑身淋透了。

透过如帘的白色雨幕，我看见奶奶肩扛着农具手牵着耕牛朝白杨树下慢慢走来。奶奶在前，黄牛在后。

来到树下，奶奶把她那顶麦草斗笠盖在我的头上，说，天打着雷，咱俩不能在树下躲雨，得赶紧回家。我也十分害怕闪电打雷，就跟着奶奶朝家里走。奶奶说，我牵着牛，走不快，你赶紧跑吧。我没有跑，也不忍心丟下奶奶。我接过奶奶手中的牛绳，陪着奶奶在雨中走着。

田畈上的干活的农人早跑回家了，只有倾盆的雨水在旷野上肆虐着。

头上顶着被雨水泡软了的麦草斗笠，手牵着牛绳，我在雨水中陪着奶奶走在田埂上。雨水很大，奶奶眼睛被雨水淋得都睁不开了，一时看不清哪里是田埂，哪里是田。我赶紧取下头上的麦草斗笠，给奶奶戴上。

老黄牛似乎很享受雨水的冲刷，慢悠悠地走着，完全不理会我心里的急躁。奶奶见我急躁地用力拉着老黄牛，心疼地说，别太用力了，别拉疼了牛的鼻子，咱们慢慢走吧。

夏天的雨来得急，也停得快。我和奶奶还没到家，雨突然就停了，太阳又出来了。

奶奶笑了起来，说，这鬼天气，成心不让人做点活。我问奶奶，雨停了，咱们还下田去不？奶奶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咱俩都淋成这样了成落汤鸡了，还怎么下田？回去换衣服吧！

奶奶家的屋后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河的两边长着粗壮的柳树，两岸的柳枝互相牵连攀附，在水面上拱起了一个天然的绿色穹窿。碧森森穹窿覆盖着小河，把小河映得清清如许，充满童话般的色彩。每当正午，直射的阳光透过柳枝的叶隙，给河面洒下一层碎碎的银钱。

队里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在浓荫蔽日小河堤上避暑。吃了午饭，小河堤上就会聚许多大人小孩。大人们图个午觉，孩子们图个热闹，小河的柳堤就成了一个热闹的场所。有些调皮的男孩常常爬上柳树折柳枝做柳叶帽，在树上抓知了。

每天吃了中饭，奶奶也卷起一张草席，带我去小河边的柳树下纳凉。我和奶奶坐在草席上，享受着河面上吹来的凉凉的风。

一坐上草席，奶奶就和我絮叨。奶奶最喜欢问我的一句话就是，将来你长大了成人了，你还来不来看奶奶？我总是搂着奶奶说，怎么不来呢，长大了我还要挣钱给奶奶花呢。听了我的回答，奶奶总是笑得合不拢嘴。干了一上午的农活，也累了一个上午，奶奶总是一着席就睡着了。坐在草席上，听着奶奶轻轻的鼾声，我总是看着小河的水面发呆，看着倒映在水中的那顶神奇的深邃的绿色穹窿。

在炎炎的盛夏，这条小河几乎就成了队里那些男孩子的天堂。他们个个都会游泳，都敢跳入水中用鱼网拉鱼，而且收获也很丰厚。我也有我的捉鱼方法。方法很简单，在矮粗的罐头瓶的颈口系上一根长绳，然后在瓶里放点剩饭，接着将其抛入河中；十几分钟后，慢慢把玻璃瓶子拽上来，瓶内总有一些贪吃的小鱼。有时运气好，一个下午我可捉到二三十条小鱼。把小鱼拿回家后，奶奶把小鱼的肠子挤出来，漂洗干净，拌上面粉，在锅里用菜油炸。一条条小鱼被奶奶炸得金黄酥脆，十分好吃。

每年暑假我一来，奶奶就会高兴地在麦仓里装上一袋新麦，去队里的面粉加工坊磨新面。奶奶总是用新面粉变着花样给我做食物吃。

我记忆最深也最喜欢吃的面食就是奶奶的油炸菜盒子。

有一次，我在一家早点摊过早，店家正在炸菜盒子，我惊喜万分，买了两个。一尝，完全不是我少女记忆中的那种味道。我不知道，是油不对，面粉不对，还是菜叶不对。岁月流逝，时过境迁，我早已不是那个在乡下过暑假的小女孩了，当年的味觉也许永远定格在了我的少女时代，曾经的那种味道也许只能在梦里去寻找了。

每年暑假结束前，奶奶总要带我去一趟老何集街，给我扯布做两套衣服。

那是一条不太长的老街，都是些青砖灰瓦的老式房子，房顶灰瓦上长着长长的草。街上有个综合商店，五金，酱醋，糖果，白酒，布匹，杂货，应有尽有。店内有长长的木质柜台，柜台后站着几个穿白罩衣的营业员。一进入店内，扑鼻而来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浓浓的混合气息，也就是那种糖果酱醋白酒的合成气味。

奶奶把我领到布匹柜台前，指着柜台上摆放的各种花布，让我挑选自己喜欢的花色。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花色，也拿不定主意，总是怯怯地看着奶奶；奶奶总是拿眼睛催我选，催我我也不知道什么花色好看。营业员就对奶奶建议说，这小女孩长得挺好看的，肤色也白，这些花布都适合她。奶奶就指着我问营业员，这么高的孩子做套衣服要扯几尺布。营业员热情地从柜台后走了出来，用皮尺量我的身高，然后建议奶奶要给我扯多少尺布。奶奶拿起花布领着我去街西头的裁缝店。戴着老花镜的老裁缝给我量了一通尺寸后，对奶奶说，过三天来取吧。多年后，我曾去过那条奶奶给我做衣服的老街，想寻找一下童年的记忆。可老街拆了，记忆中那种青砖灰瓦松木梁的老式房子早已不在了。

读师范时，我有了青春的迷茫和情窦初开的青涩，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渴望着暑假去奶奶家吃油炸菜盒子，去奶奶的方田听她讲她的往事，我的暑假记忆里就没有了奶奶的影子。

参加工作，成了家，我总觉得自己太忙，很少回奶奶家。有时好不容易回一趟奶奶家，也待不了一会儿就走了。

似乎忘了小时候在方田里我对奶奶的纯真许诺，一想起奶奶听见我的承诺而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我的心里就满是内疚，自责自己长大后看她太少，陪她太少。

常常想起坐在老槐树下孤独远望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