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肖】 聊以卒夏

闻于

<h3> 喝茶之事既雅又俗,雅的是名茶如佳酿,“山人”“名士”者流品之如参禅悟道,高深莫测;俗的是茶实为中国人的日常饮料,“开门七件事”少不了它,待客奉茶,更是不可免的礼数,至于贩夫走卒疲乏口干之余牛饮茶汤,那也正好说明茶的普罗大众效应,亦是十分重要。<br> 我不善品茶,更不懂茶道,虽然平日里也常与友人持壶把盏啜饮谈天,绿茶红茶地一气乱喝,却始终喝不出道理来。看来不仅“茶人”“茶仙”高不可攀,就是“茶客”也难当。但中国尤不缺的又是茶客,看看大江南北,茶馆云集,多的是在里头消磨时日的“闲人”,一壶清茶,半日时光,听听曲,吃吃茶食,唠嗑闲话,慢慢悠悠,似乎没有什么会让他们着急起来。清末,洋人看中国人喝茶,曾发“这个国度无救”的预言,然而时至今日,白云苍狗,世事移转,中国人还在不紧不慢地喝茶,可见喝茶于国人而言,绝非生活方式所能囫囵解释,其与兴衰荣辱作无尽周旋后仍能一脉秉持,自然已入精神灵界。</h3> <h3> 西人则不同,他们嗜咖啡,好思辨,十八世纪法国鸿儒辈出,据说咖啡馆功不可没,德国近代哲学高峰迭起,说是由咖啡一杯一杯垒起来也绝不是毫无来由。相较咖啡而言,茶没那么布尔乔亚,其平和冲淡,正好符合中国人优游闲适的性格,喝了不兴奋也不好辩。因而若说咖啡无道,茶成就“忍让的气度”,中国人一定赞同,毕竟“煎茶烧香,总是清事”,茶里的光阴再无聊,也总是耐性惊人,显出消尘虑事的特殊功用,更不消说里面氤氲着怎样一股浓浓的人情味。<br> 英国人喝茶专靠进口供应,也出了无数“茶痴”,这与中国或可一比。每天上下午两顿茶点那是英国的人权甜点,虽然茶叶初到英国时,英人也曾闹过泼了茶汤专吃茶叶的笑话。英国文学场景离不开妇女和茶,菲尔丁所言“爱情与流言是调茶的最好方糖”在英国茶会绵绵不绝。碎花桌布、白瓷茶具、黄油面包、红茶方糖,组合出茶里风情,寂静光阴里,闺秀名媛的笑声泪影透出田园牧歌的片片回忆,给文学平添了诸多古雅的眷恋。吉辛在《草堂随笔》里写及冷雨霏霏的午后,散步回家换上拖鞋,披上旧外套,缩进书房软椅里等女仆送上下午茶,读来也教人深味了茶边温馨。故而所谓一壶之茶,个中乾坤,有品茗正道,亦有人情分合,真是既实用又堪清玩。</h3> <h3> 但若以中国茶文化论之,英国的下午茶便无异于开饭铺。中国的文人雅士喝茶,其旨归于色香味,其道归于情境心境。邀二三好友,坐于瓦屋纸窗下,一杯淡茶为上品,寒斋清赏,乐趣盎然,乃至两腋之下习习风生。知堂老人文中所说已是品茶佳境,更高妙的还有:“山堂夜坐,汲泉煮茗,至水火相战,如听松涛,倾泻入杯,云光滟潋”。如此妙处,茶外人士自然无福领略,这已属于世外高人境界。喝茶喝到这般仙风道骨,说是个人修炼也无差,但总归是中国文化的一大造诣。单说这“意”“趣”,无体无物,言之晦涩,常如声色之醉人,会心者无需一语,却已知之。中国文人向来多在出世入世间左右逡巡,一腔牢愁,无处寄放,既安于与归田、读书、饮酒、烹茶相厮守,又对世事抱有怀旧般的关切,道是无情实是有情,其多半是寻求人与自然的相通,或说营构“天人合一”的雅集。以喝茶来论,将茶喝到了极雅境界,令文字愧无从表达,也是一门无与伦比的生活艺术,合的正是人和自然之间那扯不断斩的“意”与“趣”。</h3> <h3> 然而“茶中仙”脱迹尘纷以为远,实际与俗世相隔不过一层纸,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效法自然,也摆脱不了身如桎、心如棘的肉身烦忧。一心追求高级文化神情的旨趣,还是免不了要在现实中犯一犯精神势利的毛病,遭遇计穷虑迫的尴尬。名士喝茶,对水大有讲究,据明代典籍载,丘长儒为了喝纯正的好茶,不辞辛苦地雇了船去惠山运泉水,却闹了把江水当名泉的笑话,使一道品茗的名士们好生狼狈。想喝雅茶,也是要有先决条件的,若生计无处着落,喝茶只能是沙上建塔,顷刻坍塌。著《梅花草堂集》的张大复是最爱研究喝茶的了,某日正专心致志地研究喝茶,妻子却来告之厨下已无米,如之奈何?一触温饱问题,形而上霎时变为形而下,他只能乖乖放下喝茶的“大事”,出去找买米的钱,还得附带上一通感叹。 <br> 雅与俗可作如是观,也就无怪乎人情世故了,唯增笑耳,聊以卒夏。<br> <br> 〈未经作者同意,不得转载〉<br><br>作者简介:<br> 林肖,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海峡作家高研班学员、福清市作家协会顾问。作品发表在《上海文学》、《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红豆》、《福建文学》、《福建日报》等各级报刊,著有散文集《秋灯拾影录》,先后荣获第八届冰心文学奖一等奖、2015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二等奖、福建省作家协会和《福建文学》“五店市海内外散文奖”、福州市第三届茉莉花文艺奖等奖项。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