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宾书《郑氏义民立石之记》

王建秋

<h3>  乐清城南街道马车河村现留有一明代古碑《郑氏义民立石之记》,碑身高160.5、宽62.5、厚13.5厘米,圭首方趺,保存完整。据村人介绍,是碑破四旧时被放倒于河埠头成村妇浣衣之搓板,被反复捣捶,致使石碑中下部有一小片残泐,然碑文尚强可辨认。是碑被著录在《乐清历代碑志选》(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04年版),个别文字与原碑有出入,如“屠积”误作“屠绩”、“云窝先生”误作“云富先生”,其他讹脱尚有七、八处。故给于重新誊录如下:<br></h3> <h3>  例贡进士修职郎韩府纪善同邑屠积撰文 承事郎福清县知县同邑郭淮篆额 乡贡进士郴州学正同邑王宾书丹 明成化丙申,浙江岁歉,民阻饥。至丁酉春夏,饥者无所贷而不能聊生。朝廷以妥民为心,乃命有司赈济,行劝募之政,其有能出粟三百石以助赈济者,有司为之立碣石以旌异之,复蠲其徭役。是皆皇上深仁爱民,所以嘉其义而敦化理也,何其盛哉! 乐邑城南五里许,郑氏议,字伯论,闻之跃然曰:“家有余粟,野有饥民而不济之,非义也!乡里之间,人有窘迫而不援之,亦非义也!人之修徳,莫重于此。舍此而不为,尚何为乎?”即发稻谷三百石运输于官,实于预备仓,以助赈济之需,而略无迟留顾惜之意,可谓能仗其义者也。 兹者,乐清县尹黄岗徐侯颐循例立石,属余为记。余惟义者本心之裁制,事理之所宜也,在天地□在人为义,人有是义,则日用之间为所当为,而必以上命为尤重。故孟子曰“义者不后其君”是也。噫!不作于前,虽善而不着;无述于后,虽隆而莫承。 伯论之先,有登大宋之进士者肖熊也,有居四川之佥宪者敏远也。他如云窝先生为世之名儒,谷口先生为时之俊杰,皆能修德行义,而泽及乎后昆者不少矣。 今伯论虽非承望传组,而气习之常存,风声之未艾,而能绍躅乎前人,掉鞅乎后裔,飏光祖考,惟义是为,捐粟无吝。视彼贯朽粟陈,勤生啬施,而所为无顾乎义者,岂非大相径庭也哉!斯乃贤侯为之立石,一以彰其名于不朽,一以劝其义于无穷。伯论之子若孙能勿替引之,后必有显荣簮组奕叶光华,而绳绳以出者,其可量乎哉! 时成化己亥冬十月既望而立云。 士人盛斌镌。 <br></h3> <h3>《郑氏义民立石之记》拓片局部</h3> <h3>  碑文凡廿一行,行三十六字。楷书,结体四周舒放,中宫紧出,壁垒森严,俨然明初“台阁体”一路风格。 所谓 “台阁体”,即明初宫庭书家的标准作书风格,他们为朝廷诏册制诰誊副缮正,代表着官方的书写模式和审美,具有重要的模范作用。如明初书家沈度,“永乐时凡玉册金简,用之宗庙朝廷,藏秘府、施四裔,刻之贞石,传于后世,一切大制作,必命度书。”(《东里集》)至孝宗“日临百字以自课,又令左右内侍书之”(《古今图书集成·字学典》卷一百三十)。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故沈度之书风行天下。又同郡瑞安东溪姜立纲,中书舍人,其书取法唐楷,兼融赵孟頫、沈度、杨士奇诸家特点,笔法精致严谨、方圆兼备。其清劲方正、体度浑厚、气象雍容的书法风格,世称“台阁体”、“诰敕体”,在天顺、成化、弘治三朝,名噪一时。凡内廷制诰、宫殿碑额,大都出于他之手笔,人皆称其书曰“姜字”。“人得片纸,争以为法。”(《图绘宝鉴》)王宾就生活在这一时期,其书风受其影响自然是最正常不过的了。 然细读《郑氏义民立石之记》中每字笔划,又与“台阁体”书风稍有不同。字形没了“台阁体”的方正而稍偏修长。在调锋转折中也没有做过多的顿挫和回旋,少了梭骨感而更趋自然,书体、章法显得清新自由,生动灵秀。致使整个作品散发出超逸、质朴的风格。这首先与王宾不是宫庭书家有关,他没有那么多的规范限制,少了些许“庙堂”气。同时也与他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关,成化、弘治朝是明代书风大变异的过渡期。由明初的政治高压、文学艺术要求重规矩法度、抹杀人的个性以投皇家所好,至嘉靖后的纲纪废弛,社会思潮涌动,提倡人性解放。“台阁体”的平板厚实委实不合士人的口味,于是在江、浙一带,特别是吴门地区,以祝允明、文征明、王宠、陈道复为代表,书法上追魏、晋之高古,间学宋人重意韵的书风,一变“台阁体”的面貌,各自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至此明代书法进入一个兴盛期。可以说王宾的《郑氏义民立石之记》书风正是这一历史蜕变过程中一个非常典型的个例,其书法史意义重大。<br></h3> <h3>姜立纲小楷</h3> <h3>  明成化十二年(1476),浙江岁歉。至第二年春夏之交,饥民无所贷而不能聊生。朝廷命地方官府劝募赈济,有出粟三百石者,为之勒石褒彰。乐清城南富户郑议,字伯论,见义勇为,发稻谷三百石输入预备仓,以救急需。(据《重修浙江通志稿》第九十三册《粮政》载,昔乐清有预备仓三所,清乾隆朝曾储谷四万八千余石。) 浙江荒年,而乐清又是什么情況呢?《道光乐清县志》卷五《田赋》里有个小材料可以大略窥知当时情形: 成化十三年,割县东二乡夏税麦四百二十六石六斗五升五合,秋粮米一千二百六十石(《嘉靖太平县志》载一千二百九十石)八斗五合三勺,地税钞二百一十六锭二贯三十七文隶太平。 乐清给太平(温岭)县这些夏税麦、秋粮米等是因为成化十二年太平县设置,乐清析里二乡(玉环桃花溪以北3都、山门乡3都共30里)与太平,故田赋一并入之。据洪武二十四年、永乐十年、正德七年乐清总收田赋中夏税麦、秋粮米平均值来看,那一年乐清割与太平县夏税麦大概是总赋的百分之十四、秋粮米百分之十左右,这自然不是个小数目。正当歉岁,又要分割粮食与邻县,乐清景况可想而知。 故乐清知县徐颐(湖北黄冈人,雁荡山灵岩龙鼻洞有其成化十七年摩崖题名),为嘉奖郑议义举,嘱本邑正统九年举人,曾官韩王府纪善(明代官名,掌讽导礼法,以教王为善。)屠积(其人省、府《志》失载)撰文作记,上溯郑议祖上德行,自宋理宗嘉熙二年进士郑肖熊至本朝佥四川按察司事郑骥(敏远),皆能修德行义,荫泽后昆。郑氏先世郑绍吉自古栝(丽水玉溪)徙居乐清,其长子郑肖熊登进士第,擢知祁门县。传五世至郑贵中,知扬州府。郑贵权,举孝廉,知湖北麻城县。传六世至郑敏政(郑骥堂兄),与明初内阁首辅解缙相友好,曾倩解缙为其郑氏家庙、盖竹山麓之“白云庵”作记(参阅《乐清历代碑志选》130页《白云庵记》。昔传“白云庵”三字颜额为黄山谷所书。)郑氏一脉,可谓钟灵毓秀。郑敏政三弟郑全生,字敏初,曾为临海县丞,敏初后分二支,一支迁东乡朴湖,一支迁马车河。是郑议乃郑敏初后裔也。现马车河郑家垟,即是其后人聚居之地。 《郑氏义民立石之记》篆额者郭淮,亦乐清人,仅知其系明景泰年贡生,生平事略失传。据是碑署款,知曾官福建福清知县。 镌碑者士人盛斌,无可考。 </h3><h3><br></h3> <h3>  书丹者王宾,乐清蒲岐铧锹人。有关王宾材料稀少,现把零星散落在各种诗集、志书里的王宾小传罗列如下: 王宾,字孟寅,号恕斋,乐清人。由乡举任武冈学正。(《东瓯续集诗》卷七) 王宾,字孟寅,号恕斋,乐清人。正统丁卯举人,官景州学正。(《东瓯诗存》卷十八) 武冈州,宪宗纯皇帝成化三年丁亥:王宾,乐清人,任学正。(《道光宝庆府志》卷十七) 王宾,丁卯学正。(《隆庆乐清县志·选举》) 正统十二年丁卯科韩琪榜:王宝,字孟寅,号恕斋。官景州学正。(《道光乐清县志·选举·举人》) 正统十二年丁卯科韩琪榜:王宝,字孟寅,号恕斋。官景州学正。按:本作宾,误作宝。(《光绪乐清县志·选举》) 宾,肃二,字孟寅,号恕斋。登明正统丁卯科韩琪榜举人。历任武冈州、郴州、荆州学正。(《华阳王氏宗谱·世系表》) 公讳宾,字孟寅,号恕斋。云崖公次子。登正统丁卯举人,仕学正。天性孝友,昆季六人,白首同爨。自字曰寅,自号曰恕,盖一生以敬恕自持,仁道备矣,真不负圣人之教!至其家庭和蔼,孝行无缺。尤其余事所著《观光录》,而行诣德性洋溢为文章矣!里有丹桂坊。(《华阳王氏宗谱·祖廷宾公行集》) 《道光乐清县志》、《光绪乐清县志》误王宾为王宝,缘“賓”“寳”二字字形相近而相淆讹。而“景州”会否即是“荆州”之误?据王宾成化五年所作《华阳王氏宗谱序》有“长羁薄宦,驰驱湖湘二十余年”,武冈州、郴州、荆州均在湖南,二十余年时间,在同一行省内各州调任,或当可信。《道光宝庆府志》卷十七《职官表·武冈上》明确记载成化三年王宾任武冈学正。《万历郴州志》虽然无载王宾材料,其《郑氏义民立石之记》自署郴州学正,应该没有问题。《序》中又言“近归自冀北”,知其也曾在河北生活过一段时间,明景州属河间府,王宾有否任过景州学正,待考。荆州学正亦无考,抑或其与景州互误?又《道光宝庆府志》卷三《大政纪三·明》载“景泰二年徙筑新宁县城……乐清王宾为之作《筑城记》”。明洪武九年,降武冈府为武冈州,辖新宁县,新宁县随州属宝庆府,知王宾景泰初已在湖湘矣,此时距离其考中举人仅仅四年时间,与《东瓯续集诗》中小传“由乡举任武冈学正”合。《东瓯续集诗》成书于弘治、正德间,去王宾所处时代不远,其所载王宾事迹仅此寥寥十九字,且只具武冈学正而未署郴州、荆州抑或景州学正,更未提及其有文集《观光录》,可知在弘治、正德间王宾的生平已不大为人所了解了。<br></h3> <h3>《道光宝庆府志》书影</h3> <h3>《隆庆乐清县志》书影</h3> <h3>《道光乐清县志》书影</h3> <h3>《光绪乐清县志》书影</h3> <h3>《华阳王氏宗谱》书影</h3> <h3>  以上材料均无记载王宾生卒年。《华阳王氏宗谱序》有“宾少闻遗言,长羁薄宦,驰驱湖湘二十余年,视前训歉然。近归自冀北,读礼繐帷,得从子嗣显《国公旧谱》而增之。”“读礼繐帷”即读丧葬礼书于灵帐前,知王宾成化五年(1469)丁忧在家。古制子女守丧期为三年,其间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应考。于是王宾方得闲暇,续修宗谱。又十年后应邑宰嘱书成《郑氏义民立石之记》,估计其这几年来应是退食居家,没再宦游。或可猜测书此碑时已届晚年,年齿大概会与邑先正章纶相仿佛。章纶于成化十二年退隐故里,不知他们之间有无交集。《章恭毅集》有《答王学正先生遗书并诗》七言绝句一首,未知此王学正先生会否即是王宾?又王宾侄子王显《恕斋伯父寿席上次韵》有“三月莺花正暮春,长庚应象诞儒绅”句,王宾应出生于暮春三月的某个黄昏。 正统十二年(1447),王宾以私学由州县推荐,经过乡试、府试两级选拔,合格,被举荐参加次年的礼部试。其时王宾有诗: 《倅府桑公于江心饯予北上试会》:厌俗无如我爱闲,清辉偶尔扣禅关。一尘不着波间地,万壑都归海上山。老鹤少从僧锡驻,白鸥频送客舟还。乘艖去去蓬莱近,回首神仙隔世寰。 《早朝》:长乐初闻午夜钟,千官已拜大明宫。钧天声里瞻仪凤,瑞霭香中识衮龙。日月九重开圣德,河山百二拱神封。南宫再捷传胪选,荣捧纶音下浙东。 从以上二首诗里可以看出当时王宾对能考中进士的强烈愿望和必中雄心。进士及第,衣锦还乡,是普天之下所有读书人的共同愿望。那一年的殿试金榜第一甲第一名是庐陵安福人彭时,后官至内阁首辅。可惜这次王宾会试落榜,乡贡所选贡生会试未能擢第者是为“乡贡进士”,王宾功名止步于举人矣。但王宾的举人“含金量”要比官学所选之举生要稍微高些,因为他们不需要通过州、县两级选拔,直接由官学主管机构举荐参加礼部试。而上面提到的“例贡进士”屠积,那只是援例捐纳而来的举人,不用考选,不算正途的。 王氏科名,渊源有自。华阳(铧锹)始迁祖王大任乃宋高宗间状元王十朋文孙,传一世王持垕,字载仲,号畬斋,登宋理宗淳祐四年刘梦炎榜进士。以大理寺大卿致仕,封乐清开国子。畬斋三子王白,字纯甫,登宋度宗咸淳元年阮登柄榜进士。晚年爰念祖宗发祥之地,迁还左原(四都梅溪)。畬斋以宋亡痛家国沦丧,遂不食而亡。蒙元天下,王氏子孙秉承畬斋遗志,不干仕进。至明初华阳九世祖王德仪,号云崖,生六子,长子王宏,号省庵,仕京城副使。次子即王宾。三子王苑,号端门。四子王宸,号槐轩。五子王密,号敬轩。六子王宴,号木斋。俱为县学生。木斋生子二,长子王显,字絅夫,以文学驰名,有《絅夫集》传世。其与西乡金梗齐名,金梗号絅斋,故邑人称其二人为东西二絅,邑乘有载。次子王祚,字仲匡,号观海,成化十九年举人,有诗集《乐育稿》,今佚。一门文望,为邑庠所瞻仰。 又王显 《和学正伯父韵送副使伯父赴京》诗三首其一: 诗礼相承学有传,此行尤尽礼当然。道经栝岭云迎旆,车抵淮安雪拥毡。弟也疏慵辜盛世,兄乎倜傥正当年。严亲定沐新荣耀,蚤寄佳音到海边。 “昆季六人,白首同爨。”云崖公年寿九十五高龄,目睹子孙登第、历仕归养,真可谓五福兼备者欤! 王宾、王祚伯侄俱为举人,据《道光乐清县志》载,当时铧锹立有“丹桂”(王宾)、“桂林”(王祚)二牌坊彰其功名。此二坊现均不存,惟村里留有一条路名为“牌楼街”或可想见昔日遗风。王宾后五世,均单传,至王一恝,号小源,迁太平。<br></h3> <h3>《道光宝庆府志》书影</h3> <h3>《东瓯续集诗》书影</h3> <h3>《华阳王氏宗谱·王氏家集》书影</h3> <h3>  王宾有诗文集《观光录》,已佚。赖《道光宝庆府志》卷九十七《工书》留其《新宁筑城记》一篇。《华阳王氏家集》仅收诗十二首。明成化间,乐清蔡璞(廷玉)编《东瓯诗集》七卷,未收王宾诗,缘其时代过于接近耳。弘治间永嘉赵谏(士忠)加以增补,成《东瓯续集诗》八卷及《补遗》一卷,其中收王宾诗《过黄陵》七律、《登小姑》五律二首。清乾隆间永嘉曾唯(翰西)又补蔡、赵之不足,成《东瓯诗存》四十五卷、《补遗》一卷,其转录《东瓯续集诗》王宾那二首诗外又增一首七律《霞溪咏》。民国初乐清高谊(性朴,号薏园老人)辑录《乐清文征》,所收王宾诗及小传均与《东瓯诗存》同,估计其转录自《东瓯诗存》。以上所选诗均来自《华阳王氏家集》。王宾另九首诗又为《浙南谱牒文献汇编·诗词篇》(香港出版社2007年版)转载,故此处不录。又2000年乐清黄士华先生辑录《乐清历代诗词选录》,收王宾诗四首,前三首与《东瓯诗存》同,第四首《图南壮志诗》“抱璞年年望卞和,今朝喜有价来估。青云满路霜蹄健,随意看花遍帝都。”此诗不见他书所载,不知其所本何处。 因“历世久远,旧谱毁于元季之燹乱”,故现存《华阳王氏宗谱》卷三《华阳王氏家集》自明代始,止于民国,收华阳王氏名公十五人,诗四百余首,其中不乏长歌与组诗。华阳王氏以诗礼传家,可惜历代名公均无墨迹留存,此《郑氏义民立石之记》碑板,直如星凤,珍贵异常。 <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