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的圣湖与鬼湖

简人(李云良)

<h3> 距离冈仁波齐的东南二十公里处,就是圣湖玛旁雍错和鬼湖拉昂错。塔钦"勿忘我"饭馆的老板,竖起四根手指告诉我,从神山到玛旁雍错包车需要四百元,见我沉默不语,便悻悻改口:"三百元可以开车载你,但不能再少了!"可我丝毫不为所动,一副漠然的神情。最后他撇撇嘴说:"下午四点半有趟去普兰县的顺路车,经过圣湖边,你坐班车吧! "</h3><h3> 等车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此时,饭馆里出现了一个小女孩,老板悄悄地告诉我:"她是活佛,你千万别小觑她,长大后可受人尊重喽!"坐在角落里的女活佛,戴着墨镜,长辫子凌乱地披散在脑后,小活佛会说汉语,今年十三岁,名叫多吉查玛。在西藏,人们往往把那些修行高深,能够根据自己的意愿转世的人尊称为"朱依古"、"转世者",译成汉语就是"活佛"的意思。</h3><h3> 在藏区旅行久了,我约略了解:一个"活佛"圆寂后,首要的事情就是寻访他的转世灵童。藏传佛教中有一套测试和挑选转世灵童的方法,灵童的确认得经过辨别预兆、神谕启示、观巡圣湖、寻访灵童、辨认遗物、金瓶掣签等众多步骤。也就是说我眼前这位貌似寻常的藏族女孩,是从千万儿童中脱颖而出的,她的身上隐藏着谜一般的前世今生。 午后的饭馆里客人稀少,我饶有兴趣地向老板打听小活佛的身世。他告诉我,多吉查玛出生在当地普通的藏族人家,家里种青稞、养牦牛,她爸爸在外地打工。据镇上的人传闻,小活佛出生时就有异相,产床下曾出现了三朵白蘑菇,她两岁时发高烧,昏迷中却向家人要佛珠。现在的小活佛还是一名小学生,偶尔会到寺庙里诵经。小孩子都是调皮的,活佛当然也不例外。听她奶奶说,有一次她还解开马缰绳,把邻居家的枣红马放跑了……</h3> <h3>  日影渐渐西斜,到玛旁雍错的班车也终于和乌云一起从天边滚过来了。</h3><h3> 三十元,从塔钦到圣湖!</h3><h3> 汽车摇摇晃晃地驶离塔钦,弯道而进,抵达霍尔乡,翻过一座小山坡,一面波光闪烁的蓝色的湖泊就猝不及防地呈现在眼前了,圣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壮观,但确实辽阔得无边无际!天空完整地倒影在湖心,四周簇拥着无数隐约、迷茫的雪山,让人顿感它的博大与坦荡。</h3><h3><br></h3><h3> 世界上还没有第二个湖泊能像玛旁雍错一样,获得如此崇高的荣誉——"世界江河之母"。唐代高僧玄奘也在《大唐西域记》中称此湖为"西天瑶池";而藏传佛教中记载:"印度往北过九座大山,有一大雪山,雪山下有四大江水之源。"其中的大雪山就是冈仁波齐,而四大江水是指以马、狮、象和孔雀四种神物命名的马泉河、狮泉河、象泉河与孔雀河,它们的源头都无一例外地指向浩瀚的玛旁雍错。</h3><h3> 每当夏季,印度、尼泊尔和西藏的香客都会到此朝圣沐浴,信徒们认为玛旁雍错的湖水"像珍珠一样",喝了能洗脱"百世罪孽"。在西藏,玛旁雍错与冈仁波齐神山齐名,是众神齐聚的香格里拉。</h3> <h3>  我顺着一个藏民的手指,看到了屹立在褐红色岩尖上的基乌寺,这座外表极为普通的寺庙,因相传莲花生大师晚年曾在此修行而声名鹊起。据说寺庙旁的岩石上至今还留有大师的一个脚印。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在上世纪初来到圣湖,他停留了一个月时间,走遍了环湖的八座寺庙。在《亚洲腹地旅行记》一书中记录了他的见闻。据他描述:恰吉寺内只有一位孤独的喇嘛,每当他晨昏敲响大钟时,聆听钟声的却只有他一人,钟声携带着六字真言,随风将其奥秘传遍整个圣湖。而在眼前的基乌寺,当时有个年仅十二岁的忧郁的小活佛,因为过腻了单调的生活,想要陪斯文·赫定出游,但临行时却突然丧失了勇气。登顶俯瞰圣湖,远处的湖水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波浪将沙砾冲刷出一条漫长而美妙的弧线。多么神奇的荒凉之地!我觉得此时的圣湖不仅像一枚银币,更是一块神奇的磁铁,吸引着朝圣者、探险家和背包客们纷至沓来的脚步。当年的斯文·赫定为了探测圣湖的面积、深度以及与某些河流的关系,曾在夜间和同伴划船进入湖心。在他们动身之前,帐篷里的火烟一直上升,曾有藏民预言:"他们将永远到不了对岸,湖神会把他们拉下水的。"几小时后,先有黄沙从西北方的岸上吹来,接着山坡上出现了黑云,一阵暴雨过后紧接着是从未见过的大冰雹,狂风怒号,湖面突然刮起了飓风,在惊涛骇浪中,他们的船体灌满了水,木桨折断,险些丧身于湖中……</h3><h3><br></h3> <h3>  在圣湖边漫步,大团的白云漂浮在湛蓝的天空,四周寂静得让人生出幻觉,恍惚能听到纳木那尼峰与玛旁雍错的私语,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我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了。湖水变幻着各种奇异的蓝色:湖蓝、湛蓝、深蓝、孔雀蓝……让人怀疑那是荒野中的一块蓝宝石,随着太阳的偏移,又不断抹上了新的颜色。听说转湖的信徒们会将黄金、玉石、玛瑙等抛入湖中,他们相信,只要绕湖一圈,凡是获得湖中的一滴水、一块卵石、一根飞鸟的羽毛就能得到神灵的庇护。</h3><h3> 众多的传说如同断线的珍珠在圣湖边随处散落,让它变得更加神秘莫测。相传藏传佛教噶举派与苯教曾在湖畔进行了一场宗教大战,那场佛苯之争最终以佛教的胜利而告终;这里也是松赞干布的吐蕃大军与象雄王朝进行决战的地方,藏王取得胜利之后将其命名为"玛旁雍错",意为"永恒不败的碧玉湖"。</h3> <h3>  圣湖边上有个兵站,我看到沿湖跑步的士兵和军用卡车驶过时卷起的尘土。傍晚时,风大得骇人,我走在山冈上,风沙夹杂着小砾石在身边旋转、飞舞,细小的砂石就直接砸在我脸上,生疼无比!这里没有报纸、电视、网络和手机信号,只有偶尔传来几声冷冷的狗叫声,我仿佛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像是置身在远古时代的某个原始部落。一个小寺庙、一片硕大无朋的湖泊、一个孤苦伶仃的兵站和几家小旅馆构成了玛旁雍措的一切,当然还有翻飞的云朵和刀刃一般锋利的风沙。后来客栈的老板娘卓玛神秘地告诉我:"前几天没风,昨天有人去世了,所以起风!"我无从辨析她话中的真伪,脑中却突然冒出巴克斯特的诗句:"门外的山丘上,枭鸟大声哀叫,有如人声,巴村人告诉我,这是有人要死去……"在藏区生死有灵,那一瞬间,我从卓玛惊惶的眼神中读出了深深的敬畏!</h3><h3> 我投宿的小旅馆,充其量只是个低矮的藏式民居,五十元一晚的房间,非常简陋、阴冷,裸露的泥地,斑驳的墙壁,颜色暧昧的被褥,一张狭窄的单人木床,用不着我躺下,就会提前发出"吱吱"的声响,但只要拉开肮脏的窗帘,整个圣湖的蓝色就随风灌进了窗户。客栈没有卫生间,有个公厕蹲在湖边,我猜想那是世界上风景最美的一座厕所了!而客栈一般要等到晚上九点以后才开动柴油发电机,那沉闷的响声可以说是圣湖边最接近现代的声音了。</h3><h3> 客栈老板是一对非常纯朴的藏族夫妇,我能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到善意。进门后我擦了一把脸,就直奔餐厅去享受牛粪炉子的温暖,木几上摆放着色泽古旧的锡壶和铜器,我坐在火炉前,大铁壶在扑哧哧地响着,主人转身斟上了热腾腾的酥油茶。</h3><h3> 老板娘卓玛面色黝黑,胸前拖着两条长辫子,只是宽大的藏袍多少掩饰了身材。她正用羊肉喂养风雪中捡来的三只小狼崽,"狼崽幼小时很可爱,长大后就很可恶了!"老板娘笑着对我说。在漫长的旅途中,我曾无数次目睹藏民对动物的善意。在偏远的地方,有村民们为了下山的猴子让出居住地,他们总把洁白的哈达披在藏獒或骡马的脖颈上。我始终认为,在遥远的青藏高原,在阿里这片生命存活的边缘地带,动植物和人类的关系已是休戚相关的朋友,他们之间拥有一种无须言说的默契与尊重!晚餐时,我模仿当地藏民的吃法,将酥油茶直接倾倒进盛有青稞面粉的碗里,再撒上奶渣,用手指慢慢搅匀,沿着碗沿挤压面疙瘩,然后揉成小团,那入嘴的感觉还真的跟喝芝麻糊一样!</h3><h3> 附近村子里的藏族人家,门口总停着一些红色的摩托车,或者趴着安静的猫狗;那些抱小孩的妇女,遇见陌生人总是羞郝地抿嘴微笑;一个从圣湖中提水回家的少年,正放下木桶,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在这里,人们走路的步伐是缓慢的,狗伸懒腰的动作是缓慢的,甚至连空气的流动都是缓慢的,我第一次发觉藏民的生活竟然如此简单而美好。倘若有人询问他们,什么是幸福?得到的回答恐怕多半是:在蓝天白云下的高山草甸上,一个人晒着暖烘烘的太阳!</h3> <h3>  这个在圣湖边度过的夜晚,让我彻底体验到阿里的寒冷,我把所有的厚衣服悉数套在身上,可仍像躺在冰窖中,寒冷始终包围着我。迷迷糊糊地捱到天亮,早上醒来,拉开窗帘,眼前的景色着实令我大吃一惊:灰黄色的土丘消失了,湛蓝的湖水也不见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银白色,昨夜的一场大雪已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一切!山丘、寺庙、湖畔、房屋都覆盖上了一层皑皑的白雪,水鸟在空中闪烁着银灰色的翅膀,让静谧的圣湖有了一种生命的律动。远处的纳木那尼显得格外清晰,峰顶上萦绕着迷雾一般的白云,山峰上的岩石和积雪都纤毫毕露,整座山体如同一条跃出海面的巨鲸。我踩着积雪,端着相机,在清晨变幻的光影中不停地按下快门,直到现在,我仍承认玛旁雍错是我到过的少数几个具有世外桃源气质的地方。 </h3><h3> 旅馆里有一位骑车的男孩正在埋头卸下行囊,他是个大四学生,新疆乌鲁木齐人。一个人独自从新藏线穿越死人沟、红柳滩和海拔6700米的界山大坂骑了进来。他的车上还携带着修车工具,扳钳、镙丝刀等相互碰撞,在寂静的空气中发出了"咣咣"的声响。也许是因为刚刚结束长途骑行,显得有些神形涣散。我远远竖起大拇指,冲着他脱口而出:"真他妈牛逼!"此时此刻,没有比爆下粗口更能酣畅淋漓地表达出对一个男人的敬佩。他抬起头,搓着手,站在阳光下"嘿嘿"地笑了。</h3> <h3><br></h3><h3> 新疆男孩开始不厌其烦地拔弄他的吉它,可令人纳闷的是,那个硕大的木盒子始终没有流淌出如泣如诉的琴声。彼此聊熟了之后,他眉飞色舞地告诉我,每年夏季到神山圣湖朝拜的人多如牛毛。前年他曾遇到过一个朝圣的印度车队,一路浩浩荡荡,数了一下竟然有五十多辆卡车和越野车。结果呢,搞得加油站都闹油荒,他们不得不整整耗费两天时间才勉强加到汽油。在楚果寺,又遇到了一大批印度香客,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连厨房都运过来了,煤气罐,锅碗瓢勺,空气中弥漫着南亚调料的香味……结果当晚招待所爆满,女士们尚能挤着蜷缩在高低床上,而男人只有集体塞在一间仓库的地板上。</h3><h3> 可眼下是淡季,我发现转湖的人已是寥若晨星,即便是当地藏民,多半也是开着车,花五六个小时环湖一周,然后汽车就像钢铁的毛驴一样打着响鼻,在雪地上刨出两道深深的车辙,蜿蜒而去了。</h3> <h3>  我曾在拉萨青旅中遇到过最牛叉一个人,那是从广西来的暴走驴。他从老家南宁出发,沿川藏线走到墨脱,然后又徒步抵达日喀则、珠峰、阿里。他的毅力已大大超出常人和驴的承受能力,因此被人尊称为"牲口"。事实上,这个词用在他身上绝无贬义,因为人们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还有更贴切的表达敬意的方式了。</h3><h3> 在漫长的旅途中,我遇到过各色人等,他们个性鲜明,怀揣梦想,这也许是我一直对旅行乐此不疲的原因之一!</h3> <h3>  离开圣湖前往普兰县城颇费周折,高原上车辆稀少,约摸三小时后,我才搭上一辆开往普兰的小面包,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位身躯庞大的喇嘛,我只好将自己与登山包一块塞进后座。车过拉昂措,蓝色的湖面上飘泊着无数白色的浮冰,在海拔4500多米的高原上,勾勒出一弯梦境般美丽的月牙形。车窗外那些仿佛与世隔绝的美景再次揪紧了我的心,我恳请司机将车开得慢一些。此时,藏族司机的表情倏地变得非常严肃,双手紧握方向盘,压低声音说:圣湖的鱼可以治病,每当藏族妇女难产时,只要吃点鱼干就会顺产。可与之相距三公里的鬼湖,湖水却非常咸涩,牛羊饮用后便会暴毙而亡。他甚至言之凿凿地说,早年有人赶着牦牛走在鬼湖的冰面上,三头牦牛和一顶帐篷都同时掉进了冰窟。当地流传着一个恐怖的说法,拉昂错在高处俯瞰就像一张剥开的人皮……</h3><h3> 拉昂措在藏语意为"有毒的黑湖",我想起斯文·赫定在1907年的游记中的叙述:那是魔鬼居住的地方,前年冬天,有五个西藏人横穿冰湖时,冰面突然破裂,他们全都葬身湖中。</h3><h3> 也许是因为雪后的原因,我丝毫没有觉出鬼湖的荒凉与邪恶,反而感到它拥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我甚至认为它和圣湖一样迷人,两者的湖水都蓝到了极致!我在心底一遍遍默念着它们令人心颤的名字:玛旁雍错,拉昂错……此刻,在我看来,两个湖泊恍惚就是神山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光芒万丈的冈仁波齐!</h3><h3> 一路上奇峰耸立,云彩纷飞,白云的影子在高山上投射成一个个灰色的斑点,宛若阳光洒在波光变幻的水底,它们悄然移动,又了无痕迹。我的双眼似乎也已习惯黄、白、褐几种交替的颜色:黄的是草,白的是雪,褐的是山,同时流过身边的还有蓝天、羊群和湖泊。在深秋明亮而寂寞的阳光中,巨大连绵的冈底斯山脉切割着苍穹和大地,那份无以言传的恢宏与苍凉,让我几乎领略到幻想中的天堂的模样!</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