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察逝去

庆华

自由书写9：回忆死亡

2018年8月10日  星期五 晚

再有几日就是父亲的10周年祭日，晚间我和女儿、儿子围坐在餐桌旁谈起了关于死亡的话题。

母亲去世时，我30岁，女儿刚刚5岁，我知道自己许久才走出失去亲人的悲痛，女儿一直都和姥姥很亲近，我想知道这件事对儿时的她造成了怎样的影响。父亲去世时，我因为刚刚生下儿子，并不知情，全家人都在瞒着我，女儿也是其中之一，我知道撒下一个弥天大谎对于当时只有10岁的她来说一定承受了太多，我想知道那件事对儿时的她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带着这份好奇和忐忑，我鼓励她讲述自己的记忆。

她说，对姥姥的只记忆只停留在她去世前的生活场景，她时常坐在那里，或者倚靠在床上，当时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是松松垮垮的，非常痛苦的神态，她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非常的慈悲和慈祥。我记得她去世前的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广场玩，我丢了自己一直戴在身上的玉，天太黑了，没有找到，我去姑姥姥家和小姨睡在一张床上，好像没有睡下多久，我就听到姑姥姥的说话声，说是姥姥去世了。因为姥姥一直病态的样子，因为之前大家一直都对她的病情而有各种谈论，所以我好像并没有为此感到特别的惊讶。后来，我记得我和哥哥、弟弟、妹妹一起跪在摆放灵柩的门口，大人们都在忙碌，我当时的感觉是非常的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只记得大姨在一旁哭得非常悲痛，大妗妗也哭得很伤心，然后大妗妗还去干活做很多事情，而大姨只是悲痛欲绝地大声哭，很多人都穿着白色的孝服，很嘈杂很忙乱，我看到姥姥一个人身上裹着白布躺在那里，我可以看到她露在白布外面的脚，我的记忆里没有你，我没有感受到像大姨一样的悲痛，有一点难过，有一点害怕，更多的是茫然和不知所措。在灵柩抬起的那一刻，我被接连响起的哭声所感染，也开始大哭，姥姥一直躺在那里的时刻，我并没有理解和体会到死亡的含义，我觉得她在那里，尽管不再说话不再行动，可她还在那里。直到大人把姥姥抬走，那一刻我开始有失去的悲痛，我再也看不到她了。我将永远都看不到姥姥了，这时我才体会到失去的难过和痛苦。我对姥姥下葬时的细节记忆深刻，我觉得我的记忆是从姥姥去世的那一刻开始的，我到现在都记得姥姥下葬时灵柩上的花纹，是那样的清晰。这是我小时候对我情感冲击很大的一件事，从那时起，我开始有了童年的记忆。她一边说，一边泪流满面。我没有打断，甚至没有给她递一张纸巾，任由她流淌积压了多年的泪水。

姥爷，在我的记忆里，是在姥姥去世之后的场景，我回老家的机会不多，只记得他总是坐在那个和大厅连通的小房间里，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总是有很多烟头，姥爷总是在抽烟，他给了一本书，里面夹了很多10元一张的新钱，说是给我的，我的是双份，和其他人比我的要多出一倍。在姥爷家，我更喜欢和哥哥们玩，没有和姥爷一起玩耍的记忆。姥爷去世的所有细节都在我的脑子里留下很深的记忆。

那天早上，爸爸说他要带我去开庭，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开庭是什么样子，满怀好奇和兴奋。

在她叙述的同时，我也渐渐浮现当时的清晰。

那个早晨，我给女儿梳了高高的整齐的小辫，穿了一件黄色的背心，白色的七分短裤，叮嘱她一定要听话，不要影响到爸爸开庭，爱人从来不曾带孩子出去工作，他只是说女儿一个人在家没有人玩太闷了，带她出去好让我在家安心休息。女儿和爸爸欢天喜地地出门了，我还站在阳台目送她，直到父女俩的背影消失在前排楼栋的拐角处。

女儿说，在她和爸爸走出家门还没有走出小区，临近广场的小路上，准确来说也是在他俩刚刚离开我的视线时，爸爸对我说姥爷去世了，我们回老家。除了这句话，爸爸再也没有对我说任何一句其他解释的话，我当时的感觉是非常的突兀和茫然，刚刚我还非常高兴、新奇，是要和爸爸一起去体验什么是开庭，现在却对我说姥爷去世了，回老家奔丧参加丧礼。

回到老家后，爸爸就把我推到了摆放姥爷灵柩的门口，而他一个人却站在较远的大门口，穿戴整齐，什么也没有做。姥爷像当时的姥姥一样裹着白布躺在那里，只是没有看到露在外面的脚。大姨在旁边哭得非常非常地悲痛，几乎没有办法坐立要瘫倒在那里，大妗妗也在旁边哭，她一边哭一边忙碌着做事情，我看到大舅很忙碌，我没有看到二舅，当然也没有看到你。我一个人站在门口，没有人告诉我要做些什么，我认识和熟悉的大姨和大妗妗都在哭，大舅不停地和人说着话做事情，二大爷（姨夫）也是和其他人一起忙着干活，地上有好多血，一只刚刚被宰杀的羊倒在地上，院子里有很多对我来说非常陌生的人来回穿梭地忙碌着。我和两个哥哥一起按照大人的要求，跪在灵柩门口的两侧，我感受到其他孩子和我一样面无表情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只有杨德龙哥哥跪在那里哭得很伤心。尽管我在路上一直在想象着这里可能发生的情形，但我还是因为独处这嘈杂忙乱的场景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被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大人穿上长长的孝衣，白色的裤子，甚至没有给我脱鞋，直接套在了身上，在姥爷灵柩被大人抬走的那一刻，我开始感受到失去的悲痛，和其他人一起大哭。在我离开老家时，大舅对我说，回去后不要对你妈妈说这件事。然后，我就和爸爸一起坐车返程，在进家门之前，爸爸再次叮嘱我，这件事不要对妈妈说，这也是你大舅的想法，因为妈妈刚刚生下弟弟，怕她知道后太难过伤害身体。

回到家后，我看到你后非常难过。说到这儿，女儿已经擦拭不及满满的泪水，我当时心里在想，她都没有爸爸了，而她自己却还不知道，我觉得你很可怜很可怜。让我最最感到难过的是，你还拉着我去看你给姥爷买好的新衣服，你说自己好久没有和姥爷说话了，过了满月你就要带着弟弟回老家看姥爷了。姥爷已经去世了，可你还在为他准备新衣服，我想着姥爷知道了心里一定会很高兴，他去世了，还有人在想念他，为他准备东西。

此时，我和她一样，只是静静地流泪，没有打断她的回忆。我想到自己在临近儿子满月前的期待、兴奋、憧憬和期许，我跑了两三家银行才换到500元的新钱，早就买好的新衣服，想让老父亲开心，还准备了两份一模一样的零食礼物，因为我不确定父亲是住在哥嫂处，还是姐姐那里。好久以来，我往家里打电话，他们总是说，父亲一会儿住在这里，一会儿住在那里，总之我一直都没有找到恰巧的时机，听到父亲声音的消息。

女儿说，通过姥姥、姥爷去世的事情，我想到的是，一个人的去世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不管当时有多么悲痛，最终都会过去。就像大姨，每次上坟我都能看到大姨哭得伤心欲绝，但是从坟地回到家之后，她也能再次回到生活中以一种正常的态度与人说话处理事情。一个人去世后，对于活着的人好像永远不曾失去，我们会通过谈论回忆亲人在世时的颜容笑貌，感知亲人的情感和缅怀。而一个人去世后，其实最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想法做事情的不是活着的人，而是那个已经去世的人，他再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他永远没有机会去做自己想做却没有做完的事情了。有很多人会说自己有此生未完成的遗愿，希望子女、亲人或者其他人继承遗志完成未了的心愿，其实不管活着的人再做了什么，哪怕是实现了他人未了的遗愿，那也是活着的那个人完成的事情，也不是已经逝去的人经历和体验的人生了。所以，人活着就要过好做好自己每天应该做的事情，如果今天该做的事情没有做完，那明天也一定要把它做完，一个人如果在临终之际可以说：此生了无遗憾，足矣！

有人曾说，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3个月、30天、3天，你会做些什么？有人会说，我会背起行囊去旅游，去看看这自己一直还不曾脚踏的大千世界，我觉得别人的想法很好，我不反对。但是，如果是我的生命只剩下3个月、30天，哪怕只剩下3天，我还是会像现在一样正常地生活，每天该学习学习，该和同学聊天聊天，该看书看书，该睡觉睡觉，该和家人在一起吃饭聊天就和家人一起吃饭聊天，我很满足很享受自己当下每天的状态和生活，我不觉得自己在虚度光阴，我不觉得自己还有世界的名胜古迹没有游览有什么遗憾，我每天做的每件事都是我认为应该做值得做的，不管我的人生走到哪一天，我都会为自己每天每个当下不曾虚度，而感到非常的平和与踏实。

她问我：妈妈，如果你的人生只剩下30天，你还会像现在一样呆在家里和我们一起这样度过吗？你会觉得这样走完自己的人生有遗憾吗？

我非常认真地回答她：不会。针对这件事我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我还是会像现在一样早起晨跑、逛早市、买菜买水果，给大家准备早餐，只是我会专门抽出时间回老家陪伴我一直以来没有陪伴的兄弟姐妹，我会非常用心地和你们在一起就像现在一样，我会和你爸爸一起安排一场旅行在海边之类的度假，我会像现在一样听着音乐读书写作，当然，我一定会处理好自己手里所有未完成的工作，工作是人生的一场修行，我不能因为自己生命的结束，而放弃自己工作当中应当承担的责任。她点头，表示认可。

关于死亡，我也讲述了自己最早的记忆，大爷爷是记忆里最和蔼亲近的老人，儿时的我非常惧怕自己的爷爷，爷爷的脾气很坏，总是非常严厉的样子，几乎没有小孩子和他亲近。大爷爷是爷爷的哥哥，他高高的个子，据大人说他的脾气也很坏，但是他从来没有给我发过脾气，只记得那年我大概6岁的样子，我还没有上学，大爷爷坚持要带我和弟弟一起去邯郸市他们的家玩耍，大爷爷在赵都商场，邯郸市唯一的最大的商场买了很多的糖、巧克力、罐头还有一些我都叫不上名字的好吃的零食，只记得花了好多钱，大爷爷是那样的慷慨，所有的东西都只送给我和弟弟吃，大爷爷家还有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哥哥，却不给他吃那些买来的零食，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大爷爷家的叔叔婶婶和大奶奶似乎并不欢迎我和弟弟这来自县城的亲戚，但是畏惧大爷爷似乎不敢明显表露对我们的厌恶。后来，大爷爷去世了，我记得大爷爷身上裹着白布，被大人抬上敞开的卡车，我抱着比我小3岁的弟弟坐在他的脚边，一直从邯郸回到老家，好像从那以后，直到长大，我再也没有去邯郸、去过大爷爷家。我没有悲伤、难过的感觉，只是非常想他，想他活着时给我买东西，带我去逛商场，和我说笑，高高的个子，模样已经很模糊。

女儿说，通过死亡，我想到，一个人活着一定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要总想别人会怎么看、怎么想、如何评判，因为当一个人死后，活着的人对他的回忆大都会定格在一起美好的事情和时刻。

一个人去世了，不管接下来有没有轮回，或者以一种什么样的形态开始另外一种形式的存在，都意味着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完成此生想做却没有做到之事。所以，人活着，就要做到做好自己当下应该完成的事情和任务。

随着电话铃声的响起，爱人约我和他一起出去和朋友吃饭，我们的谈话也即将结束。我邀请女儿总结此刻的感受和想法，她说自己很高兴可以和我一起谈论自己内心关于姥姥姥爷、关于死亡的记忆，她说我没有和你一样的怀念亲人的悲痛和难过，我一直都是感到非常的茫然，我不知道这样的茫然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通过回忆，我知道了茫然背后是失去，是不知道失去之后会怎么样。我发现，活着的人好像总能找到怀念亲人的方式，美好的时刻和记忆让亲人一直活自己心里，失去的只是那个失去生命的人再也没有机会活着。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过去的都将过去，比如，之前每当我和你谈论起姥姥姥爷你总是情绪失控，非常地悲痛，这让我无法和你继续说起自己关于他们的记忆。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比如今天我们之间的谈话，你的情绪已经变得比较平和，很显然你已经接纳了失去亲人的别离，我没有你那么的悲痛，我有自己怀念的情绪，你平和的情绪让我有机会和可以重现自己的记忆。这让我感觉很舒服。

亲爱的女儿，感谢你对我讲述那段10年前、15年前对我来说痛彻心扉的经历，后天我回老家，开始和家人一起筹备父亲10周年的祭日。此刻你的讲述和回忆，对那个一直深深自责、内疚、悲痛的我是一种莫大的慰藉、温暖、看见和鼓励。我感受到自己在复盘你的讲述时，内心受到莫大的抚慰和疗愈。过去的都已过去，父母地下有知，一定会为我们好好活着，用心缅怀美好而感到高兴。爱，就在当下，既然活着，就用心去爱、去做、去实现、去完成、去表达，不留遗憾，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