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江西省的版图很像一片绿叶,而流经赣西三市的袁河就是叶片上一条清丽的叶脉,因这“叶脉”长年累月的输送,才涵养出湖泊沼泽、小桥流水、水碓碾房、桃红柳绿,才有了烟雨中袅娜行走的油纸伞,以及湿润的鹧鸪声声……假若这“叶脉”断了,那这片叫“江西”的绿叶,起码有三分之一将会变成焦黄。</h3><div> 我的故乡在袁河之滨,袁河绕着我们村转了大半个圈,才依依不舍往下流,因之我们村叫“湾里”。袁河的这个形状,很像女人的子宫,敦厚、温软、富饶,我是这个“子宫”里蹦出来的孩子,我们湾里村的孩子都是;对于袁河的这份母性,我们眼里永远充满水一般的柔情蜜意。</div><div> 袁河旁有我们村的渡口,河上行走着我们村的渡船。河水清亮,蓝天倒映在水中,如水晶在闪;鸥鸟自河上掠过,偶尔在船篷上歇脚,有让行船捎带一阵的味道。河对岸是千年古镇黄土岗,黄土岗的码头上,一撂撂堆叠大大小小的陶器:甏、瓮、罐、坛、钵……都是从袁河里水运过来的,古铜色的釉光在春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润。拾级而上,就是临河而建的老街,分上街和下街,两条街呈倒“V”字型,像两片正划着的船桨,让人疑心这老街随时可能顺着脚下的河水漂走。老街的楼与楼相距很近,陈旧的板楼歪歪仄仄,似乎随时可能扑倒,或搂抱在一起。板楼上住人,女眷每天早上自后门口出来,沿着河岸的石阶,下到河里的麻石上浣洗。好水涵养出美人,袁河边的女子个个脸面圆润、皮肤白皙、声音柔媚,有路过的行船过来,船夫见了便心旌摇曳,唱:“迈步经过贵门前,清水塘边一朵莲。如若采得莲花到,金花银花钉一脑(金银首饰插满头)……”浣衣女子听了,羞得满面通红,笑骂着端起衣盆跑了,河面空留一圈圈涟漪。</div><div> 老街的板楼下是各色店面:桐油、木器、篾具、剃头、打铁、照相、谷酒、布匹、杂货、中药等应有尽有。街面由长条青石铺就,由于长年阴湿,加上多年的踩踏,光溜溜几乎照得见人影。每逢农历二、五、八,是老街赶集的日子,街上摩肩接踵,挑着担子的人在后面“嗬嗬——嗬嗬——”的喊着,意即请人让出一条狭道。念小学时,我曾赶早到这街上卖韭菜花,天将亮未亮,船夫一声声咳嗽,在空蒙的水天间回荡。袁河两岸水土好,出产的黑狗,肉厚而肥嫩,味醇而悠远,是叫得响的美味。卖狗肉的摊主是个壮实的汉子,有人要割三两狗肉,汉子快刀切成薄片,装在瓷盘里;拌上酱油,再从竹筒的小孔里磕出辣子,制成原汁原味的凉拌狗肉;客人再沽二两谷烧,狗肉就烧酒,吃得客人连连嗒吧嘴巴。</div><div> 到了暑假,袁河就是我们的天堂。天空湛蓝,日头还老高,岸上的橘林绿得转黑,鸥鸟在河上发出“鸥哦——鸥哦——”的叫声。清风徐来,河水泛着碎银的光泽,我们在袁河里氽行,无拘无束。河的上游常有人用雷管炸鱼,我们将这样的雷管叫“鱼炮”。炸鱼人在岸上选一好址,点上“鱼炮”,掷入河里,嘭的一声,感觉河岸震动,河里溅起一片巨浪,再平息,不一会,河面便漂起白花花的一片鱼。有些没捡净的鱼,就翻着白肚皮,顺着河流往下漂,在下游玩水的我们,常能捡到鲤鱼、鳊鱼、黄鸭叫等震晕了的活鱼。</div><div> 我们湾里村的洲地全是沙质土,是韭菜、柑桔、枳壳和萝卜的优质产地。就是在我们村的这片洲地上,培育出了江西三大柑橘品牌之一的“新余蜜橘”。每逢橘子成熟时节,碧绿的河水搂着彤红的洲地,秋日的阳光洒在橘林上,散发出酒一样浓烈的香味。林间金蝉时断时续地鸣叫,如哼着民间小调;鸟儿似乎被这香味醺醉了,跌跌撞撞飞行。“红橘子,开白花,两个橘子一个把,橘子挑到闹上(集市)卖,客气(漂亮)老婆抱回家”。村民用渡船将橘子送往黄土岗车站,再通过浙赣线输送到全国各地,换取了大把大把的钞票。</div><div> 我在与袁河的凝视中长大,如果要将她比作一个人,那只有民国时穿天蓝色衣裙、抱着书本的女学生了,女学生有乳名、小名和学名,袁河一样不少——这条从江西武功山汩汩而出的河流,在芦溪段叫芦水,在宜春段叫秀江,在新余境内,却称作袁河了。袁河两岸风景如画,人文景致不胜枚举,但她的名气却不大,她是女中君子——“人不知而不愠”的那种。</div><div> 2005年,我从乡下调到城里,我居住的小区过马路就是建于河岸的袁水园。袁水园的石壁上,雕刻着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中的很多器具:水碓、筒车、石碾、水车等,这名曾做过分宜教谕的科学家,实地查访袁河两岸千村万岭,蘸袁河之水,写就了这部被誉为“中国十七世纪工艺百科全书”的著作。我仿佛看到袁河岸边,筒车高大的转轮随着水流而转动,竹筒里的水倒入木槽中,河两岸的禾苗得以分蘖、扬花、灌浆、结实,鸟儿在迸溅的水珠中打着快乐的呼哨…… </div><div> 美丽的袁河,孕育了仙道文化、天工文化和抱石文化;因为袁河,才有了新余蜜橘、夏布、洋江龙舟赛和新余花鼓戏……</div><div> 几年前,袁河上还有一座浮桥连接南北,这座建于1187年的古桥,历代多次重修,走在桥面,铁链扣着船体,咯咯作响,微微晃动。如今浮桥已拆除,但在遗址上建有一个六角石亭以示纪念。夕阳已下,石亭里坐满了纳凉的人,河风吹来,水气中夹带淡淡的河腥味,特别凉爽舒畅。岸柳上的蝉鸣止了,向晚的河水呈藏青色,河岸的灯光倒映在水面,如水彩涂抹在宣纸上,闪着朦朦碎光。河上有小船划过,船夫正在河里布网捕鱼;河边夜钓者悄然无声,只有浮漂在河水中显着蓝莹莹的光。河对岸的魁星阁和孔庙,高挑的飞檐隐在夜色中,如两只落巢的鸟,依偎中共享凡尘之恋;晚风里传来教堂的钟声,二十响,钟声浑厚、悠扬,给夜幕下的袁河两岸布施安详。 </div><div> 回头看来,我的大半生都没走出这条河流。她的清澈引领我的品行,她的丰饶决定我的荣枯,她的一笑一颦都左右我的心境。我把袁河当成自己的亲人,我在“保家行动”、“清河行动”中给她梳洗打扮,我用文字给她画眼描眉。夜深了,我看到她胸部平静的起伏,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而我就是天上那轮月亮,在无数次月缺月圆中,守护她梦中的笑靥。</div><div> 发表:2018年8月10日《江西日报》,并被《光明网》转载。</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