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新疆:空中草原那拉提

简人(李云良)

<h3><br></h3><h3> 第二天早晨起来,原以为是雨天,没想到却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在夏塔,天气预报又一次失灵了。从夏塔搭车至昭苏县城,去库尔德宁却是我计划外的行程,进入伊犁草原后,有几个地名一直在我心中纠缠不息,恰西、唐不拉,库尔德宁。车站里一位拉客的哈萨克族女人声音尖锐,像刀子划在玻璃上似的,她斜靠在一辆蓝色的中巴车前不停地叫喊:"巩留!巩留!"我的旅行再次表现出强烈的随机性,我将大包甩进行李箱,手脚麻利地攀上车。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对沿途乡村的兴趣远远大于目的地,那些阳光下积满灰尘的屋顶、村庄,仿佛蒙尘的玉镯,在等待着一双拭亮它的手。有时候,我真想开口喊司机停车,下车,背包,随便拐进某个村落呆上几天。渐渐地,路上单调的风景使我厌倦,我的心情也变得懒洋洋,任由班车载着我在草原深处疾行,因为事先没有做过攻略,对前途显得一无所知。很多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恍惚自己是一件托运的行李,随风抵达陌生而未知的远方。</h3><h3> "巩留没有直达库尔德宁的班车!",车站里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告诉我。客运站外停着一排摩托和出租车,司机们不断磨蹭到身边,冲着我嚷嚷:"去哪里?""老板,你包车嘛,你包车嘛。"此时,有个出租车司机在人群中吆喝:"去库尔德宁镇,就差一位了!"见我迟疑不决,那个胖司机扬了扬眉毛告诉我:"你可先到库尔德宁镇转车,那里有去景区的班车!"我犹豫了一下,转身爬上了出租车。可一个小时后,等我抵达库尔德宁镇时,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耀着飞扬的尘土,百业凋敝的小镇上甚至没有客运站,也根本找不到前往库尔德宁的班车,我的好心情顷刻化为乌有,开始满心狐疑地问司机:"班车呢?怎么去库尔德宁?"司机眨巴着小眼睛,狡黠地说:"一百五十元,包车上!"我突然变得暴躁起来,愤怒地提高声音:"你不是说有班车吗?"司机也许被我的色厉内荏吓住了,摊摊手,一脸无辜地辩解:"我有说过吗?"那一瞬间,我气得真想操起登山杖,对着他的胖脑袋狠狠砸上一棒,但理智仍然主宰了我的行动,我站在路边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地平息了自己高涨的情绪,背起登山包迈开了沉重的步伐。</h3><h3> 小镇显得非常寂寥,尘土飞扬,路边的民居门户紧闭,街上只有三三两两几个行人,偶尔有戏耍的孩子一阵风般跑过我的身边。天空亮得刺眼,太阳在地上投下短小的影子,我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流浪汉,心情几乎糟糕得可以拧出水来,困倦和疲乏同时袭来,我就瘫坐在一家花店的石阶上打盹。此时,脑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哥,坐椅子上吧,地上多脏啊。"我扭转头,发现花店的维族小姑娘搬出一把椅子,我心头一热,倦意顿消。抬头间,空荡荡的马路上寂静得使人窒息,一辆开往新源县的大客车正摇摇晃晃地向我驶来,那车灰头土脸,像是刚从地底里钻出来似的,它几乎与灰黄色的道路浑然一体,让人事先毫无征兆。我站起身,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大客车发出了刺耳的刹车声,停车,开门。汽车绝尘而去,将这个我才逗留不到半小时的小镇远远地抛在了脑后。</h3> <h3>  我一直认为旅行与旅游有着天壤之别,如果有人把旅行想象成诗意而浪漫的行走,那他就大错特错了!我的旅行事实上是各种困厄与窘境交织的旅程。就像现在乘坐一辆由新源县开往那拉提的班车,表面上那辆蔚蓝色的汽车似乎无可挑剔,但一出车站,它就摇身变成了一部公交。七十公里的柏油路,却足足开了两个半小时,像是在有意考验我的耐心。我惊奇地发现这个哈萨克族司机拥有两项绝活——磨磨蹭磳和临时刹车,一路上他不停地上下客,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向晚的草原美得令人心碎,我仿佛在一个绿色的肺中穿梭,但频繁的停车,使人己无心欣赏黄昏绝美的景致了。我昏昏沉沉地坐在那辆仅比蜗牛稍快的客车上,终于在日落之前抵达了传说中的那拉提小镇!</h3><h3> 那拉提小镇街道两旁的房子略显破旧。但那层叠而绵延起伏的绿色山丘,如同一块巨大的绿布垂挂下来,一路蔓延到小镇的后面。</h3> <h3>  那拉提大草原分为两部分:巩乃斯河谷草原和那拉提空中草原。它在维语中的意思是"阳光照耀的山坡",位于新源县楚鲁特山北坡,巩乃斯河在草原深处静静地流过,溪流、河谷、山峰、森林点缀其间,每年夏天是草原上各种野花肆意开放的季节。传说成吉思汗西征时,蒙古军队由天山深处向伊犁进发,时逢春季,山中到处弥漫着风雪,饥饿与寒冷使得军队疲乏不堪。没想到翻过山岭,眼前却是一片莽莽的大草原,流泉密布,溪水淙淙,恍惚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此时云散天开,官兵们忍不住高呼:"那拉提!那拉提!"从此这个地名便在草原上生根发芽。</h3><h3> 那拉提草原视野开阔,空气中混合着青草、阳光和白云的气味。我没有去天仙台,据说登上天仙台得爬两千多级木台阶,独自沿着上山的公路走向沃尔塔交塔,事后我发现它的确是河谷草原中的精华。而巩乃斯河是一条向西流淌的河流,它与特克斯河、喀什河汇聚成为伊犁河,最后注入到哈萨克斯坦境内的巴尔喀什湖。而空中草原更像是一把绿色的竖琴,我乘坐的区间车仿佛是在琴弦中盘旋而上,听它弹奏出墨绿色的山峦、雪岭云杉、星星点点的牛羊、毡房和翡翠色的草场……蓝天高远,我站在草地上,恍惚能听到阳光落在草叶上的细微的声音。</h3><h3><br></h3> <h3>  夜里寄宿在毡房中,主人是哈萨克族牧民,名叫毛村,三十七岁,他目光有力,拥有一个坚定的下巴。在和毛村聊天的过程中,我了解到如今的哈萨克学生都接受双语教育,年青的哈萨克人大都会讲汉语了。夜幕降临时,毛村和他的外甥要下山办事,留下我独自住在诺大的毡房里。毛村拉开毡房的木门,扭转头对我说:"你住在这,没事,我的鹰会保护你的!"</h3><h3> 毡房里挂着狼皮、羊头,火炉中填了满满的一膛煤。我躺在铺垫上慢慢地打量着哈萨克人的毡房,毡房的骨架子是戈壁滩上的红柳木做的,每个连接处都用牛筋固定,室内摆放着一些暗红色的木箱和柜子。火炉边铺有半圆形的花毡坐褥,看得出这是一座新建的毡房,可地毯上繁复、精细的花纹和淡淡的羊毛气味,还是让我嗅到这个民族古老而悠远的气息。夜里踱出毡房,但见银河低垂,繁星璀璨,第一次感觉到天空几乎就近在咫尺。</h3><h3> 翌日早晨,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起身在草原上游荡。看着不远处的雪山慢慢地亮了起来,牧民的毡房上也窜起了炊烟。太阳还没升起,那拉提草原的清晨静谧而安详,远处是云雾缭绕的山峦,微风中夹杂着牛粪的气息。整个空阔的草原上阒无声息,只有几声鸟鸣随风飘荡。我独自徜徉在马道上,仿佛那是我一个人的草原!</h3><h3><br></h3> <h3>  毛村是草原上的驯鹰高手,我们的谈话自然也从鹰开始。他说,哈萨克族人驯鹰可以追溯到遥远的祖先,而父亲和他都在家族的熏陶下,在耳闻目濡中学会了驯鹰。这个精壮的哈萨克族汉子,一说起驯鹰,眼中的火苗就倏地点亮,那是一种令人心醉的光芒,尤其是他凝视着雏鹰的目光,简直柔和得能融化对面的雪峰。</h3><h3> "你要知道,鹰是一种异常凶猛而机敏的动物,要让它乖乖听人指挥,使其完全驯服并非一件简单的事啊",说这话时,毛村的眼睛一直盯着毡房里的牛皮长手套,房间的角落里堆着他驯鹰用的脚绊、皮绳、遮盖鹰眼的皮眼罩和支撑手臂的鹰架。</h3><h3> 我对哈萨克人的驯鹰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当一只啸傲山林的雄鹰能够驯服成猎人最好的帮手,我相信每个猎手都有一套神奇的秘决。毛村嘴里呷了口白酒,慢悠悠地说"哈萨克族人通常会用网、夹子或套子等捉住大鹰,也有的从岩缝中掏来小鹰。第一步就是给它戴上皮制的面罩,让它看不见任何东西。""驯鹰首先是端掉它的威风,我常用的办法是让鹰站在一根木棍上,是那种两头系着绳子的木棍。"毛村开始用手比划着木棍的长度,"鹰嘛,一站上这种来回摇晃的木棍,经过日夜不停的折腾后,就被搞得头晕目眩,时间一长,最强壮的鹰也会晕倒。"我忍不住插了一句:"那接下来怎么办呢?"毛村看出我脸上的疑惑,笑着说:"没事,没事!只要往鹰的头上浇凉水,它就会慢慢苏醒过来。然后喂它盐水,但绝对不给食物!经过半个月的‘折磨’后,原本威风凛凛的鹰,开始变得奄奄一息,在这个过程中,鹰也被渐渐驯化了。"</h3><h3> 我好奇地问:"你有没有碰到过特别难驯的鹰?"毛村皱起眉头,沉默了半晌,显然他已经陷入了回忆:"嗯,碰到过一只大鹰,非常尖利的喙,有一回狠狠地啄在我的手臂上,划出一道很深的口子……"毛村伸出胳膊,捊起衣袖,我看到他的小臂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像是爬着一条长长的褐色的蚯蚓。</h3><h3> 我跟随着他步出毡房,草原上的风一阵紧似一阵,毛村的叙述也被风声吹得断断续续。"接下来是喂食,我会将肉放在手臂的皮套子上,让鹰自己过来叼着吃。其实此时的鹰已饿得几乎发疯,见到食物就会没命地往前冲,关键是要控制人和鹰之间的距离,最后能使它飞过来叼吃,但每次都不能让它吃饱……而在野外训鹰时,我们都把鹰尾的羽毛用线缝上,使它只能低飞盘旋。而等到真正训练捕捉猎物时,都将兔子拴在草地上,我呢,喜欢在狐狸皮中捆绑上肉,让鹰飞翔着叼取。而最后一步就是将尾巴上的缝线全部拆掉,代替它的是长长的绳子,总之绳子拴在鹰腿上,即使飞远,骑马也很容易追回来喽!"</h3><h3> 毛村一再强调"鹰是猎人的眼睛!"从他口中我还得知,驯鹰人必须拥有很好的腕力、臂力,并且要胆大心细、骑术精湛。他家的毡房门口拴着好几只鹰,毛村伸手捉起递给我一只,嘴里嚷着:"没事,不怕!"我接过那只仅有几公斤重的小鹰,天啦!鹰在我的手上不断扑腾,以致我竟然无法用一只胳膊轻易擎起,怪不得记忆中那些猎手总是骑着马让鹰潇洒地蹲在肩头。</h3><h3> 我在漫长的藏地旅行中,无处不感受到藏民对山川、湖泊的敬畏。但当面前这个普通的哈萨克族牧民说出:"和鹰相处时一定要谨慎周密,充满敬畏之情。"这句话时,我仍会感到深深的惊讶。毛村还告诉我,在当地,牧民心目中最极品的鹰,就是那种爪子中间有一个小孔,能够穿过一根火柴棒的神鹰。说到他的祖辈,毛村的语调突然变得低缓:"当年我的祖父曾驯服过一只极其剽悍的雄鹰,它捕捉过七十多只狐狸和不计其数的野兔,在整个那拉提草原名声雷动,据说有人愿意出十匹马来交换……"毛村丝毫没有因为祖先的辉煌而激动,我反而看到他眼中跳动的火苗逐渐变得黯淡。 "唉,如今草原上的雄鹰已越来越少了……"风在旗杆上猎猎地吹过,那一刻,我能明显感觉到哈萨克驯鹰人脸上的惆怅与落寞。</h3> <h3>  空中草原的另一面是著名的雪莲谷,因其白雪皑皑的峰顶酷似常年盛开的雪莲花而得名。传说山上至今仍有狼窝,有牧民说经常会有野狼深夜下山!在旅行者眼中,夏季的那拉提魅力四射,但随着旅游的开发,一些自然、原始的事物正在逐渐远去。河谷草原中有个国际青年旅舍,很多人来去匆匆,我却整整住了四个晚上。一个浑身刺青的马来西亚小伙子,扬言要在深夜爬到山顶去拍摄月亮;另一个杭州青年,整整吃了两天的康师傅牛肉面,倘若可能我会强烈建议,康师傅企业应该给他颁发一张荣誉食客的证书。空闲时,我逐张阅读驴友们贴在墙上的纸条:</h3><h3> 空中草原的马奶酒的味道很难忘,在口中慢慢回味!</h3><h3> 那拉提草原,被上帝遗忘的毯子!</h3><h3> 鸟儿一叫,我们就起床,带着梦想四处游荡,来到新疆寻找传说中的天堂!</h3><h3> 门票太贵,区间车骗钱,骑马一天,屁股开花!</h3><h3> 男人永远在路上!</h3><h3> 一杯热水,一个挡风的帐篷,就已是欲望的全部……</h3><h3> 留言中还夹杂着许多英文和日文,对于那些信手的涂鸦和内容各异的旅行感言,我觉得它们几乎像是浪漫的诗句!事实上,激情澎湃的青春岁月本身就是一首热力无边、燃烧的诗歌!</h3><h3> 我在那拉提的几天里,恰逢草原上举行盛大的赛马会,哈萨克族人的马匹和人影浮动,赛马场周围除了零星的白色毡包外,还有许多彩色的帐篷与彩旗在风中"哗啦"作响,各个牧业队和邻县的一些牧民、商人们,几天前就已在这里安营扎寨,随着马头琴的琴声高亢地响起,一匹匹高大健壮、桀骜不驯的伊犁马,在骑手的胯下调遣自如。哈萨克人作为游牧民族,他们始终熟谙马的习性,并把它视为人生的财富。那些赛马会上获得冠军的,总会赢到最高的奖励。</h3><h3> 我发现赛马上的鞍具非常轻巧,马鬃和尾巴上总点缀着色彩鲜艳的绸带,随着裁判的彩旗挥舞,读秒之间,一匹匹骏马犹如飞蝗箭梭,骑手们的身体与马匹紧紧地粘贴在一起,铿锵的蹄声伴着飞扬的尘土,整个场面异常壮观。也许只有亲眼目睹赛马会的盛况,才会真正理解哈萨克族是"马背上的民族"这句话的份量!</h3><h3> 法国自然科学家布封曾经说过,人类所曾做到的最高贵的征服,就是征服了这豪迈而剽悍的动物——马。我坐过伊犁马,每次都被它英俊的脸、缎子般滚动的肌肉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打动,早晨拍片时,目睹晨光中浑身冒着热气的马匹,它们的鼻孔喷着白雾,马鬃毛上结满了露珠,烟尘起处,苍茫的地平线被它们的四蹄甩在身后……</h3><h3> 有时候我想,马与人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一个沉默、不事张扬,而另一个却会喋喋不休地炫耀;透过马眼看到的是一个澄澈的世界,而我们的双目总蒙着暧昧而混浊的面纱。我甚至觉得那些草原上低头游荡的马群,自古以来都是人类永远的朋友!</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