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那年的那场雨特别大,记忆里好像接连下了六七天。院子里已经集满了水,狗拖着湿漉漉的毛发爬在檐下,猫咪依偎在炕上一动也不动,鸡们在雨水中走来走去,寻找吃的。大人们无法下地干活,蒙起被子睡觉,他们仿佛有睡不完的瞌睡。或者,几个人凑在一起喝酒,一种很廉价的酒。好像喝不多的几杯就喝醉了,就听到他们哭的哭,笑的笑,哭爹的哭爹,骂娘的骂娘。</h3><h3><br></h3> <h3>那个时候,我们六七岁,我们忧伤的快乐着。快乐自不必说,忧伤是因为我们出去玩时,怕把鞋弄湿了,当我们有时穿着灌满雨水的鞋走进家门时,迎面而来的也许就是母亲的呵斥和打骂。母亲养了我们兄妹五个,单做鞋这件事,就已经够让母亲受的了,何况家里从来不买鞋。母亲是一位做鞋的好手,记忆里她总是成夜成夜的纳鞋子。</h3><h3><br></h3><h3>要是雨水不是太凉,我们总是光着脚出去玩。我们总是羡慕有些大人穿着雨靴。那是一种用革字造的靴,黑色的,靴筒高高的。把裤子塞进去,在雨水中行走,一点也不进水。我们惊奇于鞋子怎么会不进水呢?何况靴筒又是那样高,把裤子塞进去的样子,神气极了。偶尔有小伙伴穿着大人的雨靴出来玩,那种神气使其他人羡慕嫉妒极了。</h3><h3><br></h3><h3>雨忽然大了,夹杂着闪电雷鸣,似巨人在天空中生气了,大声的呵斥着,竹节似的雨点直直的插在地上的水坑里,冒起一个个水泡。我们不敢出去,站在檐下,一遍一遍的喊着:“一点一个泡,下到鸡娃子叫!”“天爷天爷大大的下,馍馍蒸上车轱辘大,放羊娃背上上不了崖,娃娃吃了把炕跳塌!”也拿腔拿调的学着电影《艳阳天》中反面人物王茂的语气,粗声粗气的说:“下吧,下吧,下给七七四十九,我才高兴呐”。我们肆无忌惮的笑,就遭到大人的呵斥:“夹住,再下就房子塌了,粮食芽了,以后可怎么办啊?滚!”我们就笑着一哄而散。</h3> <h3>跑过邻居家的堂屋,堂屋里村里的大人在喝酒,一个个东倒西歪,我忽然看见炕下躺着一双雨靴。那靴像磁铁一样,我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紧紧的盯着那双雨靴。一种强烈的愿望使我的浑身发抖。炕上的大人们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们。我抬起腿欲进未进时,我旁边的小伙伴有个叫百寿的已经抢先进去了,抱起一只雨靴,我也就进去,抱起了另外一只,我们蹑手蹑脚的溜出来,心在狂野的跳着。一群小伙伴像疯子一般的叫着,都随我们向旷野里跑去。</h3><h3><br></h3><h3>在到处集满水的田野里,我们停了下来,才发现雨已经停了,再也听不到那个巨人的大声呵斥了,空气里湿漉漉的,像海绵,仿佛一捏就能捏出水来,天空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一片蓝色来。到处都是小河,流水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我们轮流穿靴,穿上的小伙伴像一头幸福的小鹿,在雨水中奔来跳去,怎么也不愿意脱下来,直到另一个小伙伴吵吵嚷嚷的跟了半天,才依依不舍的脱下来,于是,另一个家伙就又欢呼雀跃起来。那时候,就那样一双雨靴带给一个村里的孩子的幸福快乐,简直是无法形容的,我常常感叹于现在的孩子没有幸福感。</h3><h3><br></h3> <h3>我没有穿。我怕那种幸福的感觉因为穿了而消失的太快。我在等待,而等待本身也是幸福的。一直到小伙伴们都轮过来,我才穿上。那双雨靴特别大,靴筒几乎到腿根了。我穿着它,在雨水中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而那种期待的幸福感却并没有如期而至。只是感到神气。在雨水中走来走去,像一个巡逻的将军。就挺起肚子,嘴里咿里哇拉的说着,惹得小伙伴们哈哈大笑。</h3><h3><br></h3><h3>忽然听到远远的地方有水的巨大的轰鸣声。我们都抬头向远处看。“洪水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小伙伴们都向不远处的那条叫沙沟的河边跑去。我穿着雨靴,跑不快,远远的跟在后面。</h3> <h3>我到河边时,洪水已经下来了。从来没有见过有水流过的沙沟里,全是浑浊的泥水,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呛人的土腥味。河床上平时裸露的石头一块也找不到了,浑浊的水推动着石头,发出巨大的声音。水面上飘着各种枯木残枝。有许多大人在想办法捞着。我们也兴奋的跳着,喊着,提醒大人水面上又漂下来的东西。</h3><h3><br></h3><h3><br></h3><h3>一截碗口粗的枯木漂到了河边的一个浅弯里,没有大人注意,离我们也不远,我们兴奋的跑过去,都想去把它捞出来,可谁也不敢下河。我想把它捞出来,母亲看到一定会高兴的。想到她愁苦的脸上会露出笑来,我决定下去,再加上我穿着雨靴,胆子就更大了。百寿又在旁边说:“你不下,就把雨靴給我,我下去。”于是,我下河了。</h3><h3><br></h3><h3>河水比我想象中的要深的多。我一下水,靴筒里就全灌满了水,我也许有些慌张,想退回来,但想到母亲的笑脸,看看旁边的小伙伴,我毅然决然的向那块枯木趟去。就在我一把抓住枯木时,一股更猛的水灌了过来,几乎没过我的头顶,眼睛里进水了,腥臭味呛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抹掉眼睛里的水,睁开眼睛时,那截枯木已经不见了,只好慢慢的走出来。上到河边,百寿忽然惊呼:“再的一只雨靴呢?”我低头一看,一只靴筒里灌满了水,另一只却不见了。</h3><h3><br></h3><h3>一阵绝望的恐惧一下子攫住了我。刚才在水中,水没过头顶时,我都没有害怕,现在却害怕极了。我向水中望去,洪水仿佛比刚才更大了,怎么也没有勇气再下河去。小伙伴们吓得一下子做鸟兽散了,河边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提着一只雨靴,我本能的向下游跑去,河面上漂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就是没有我的雨靴。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多远,却始终不见那只雨靴。我彻底绝望了。我的眼前一次次的出现母亲的脸,发怒时的脸,呵斥我的脸,揍我时的脸,还有那愁苦的脸。我不知道我哭了没有,我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h3> <h3>夜幕降临了,洪水仿佛已经退去,我沿着河边往上走,河床里全是淤泥,别的什么也看不到,我无助的寻找着,却不敢回家去。起风了,风吹着我湿透了的衣服,我感到一阵阵的寒意。我仍然不敢回家。我向村边的一个麦秸垛走去。那是我们平时捉迷藏的地方,那儿有我和百寿挖的一个藏身的洞。我钻进麦秸垛洞里,虽然下了几天的雨,但那麦秸垛洞深处却依然干燥。躺在那里,麦秸的香味扑鼻而来,我感到饥肠辘辘。但我依然不敢回家。</h3><h3><br></h3><h3>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黑幕,遮盖着一切。恐惧像一把利刃,一块一块切割着我。麦秸垛洞里伸手不见五指。母亲的脸一直在眼前,驱走了一阵一阵袭来的恐惧。忽然,我听到母亲呼唤我的声音,远远的,但依然那样清晰,我一个激灵,赶快爬出麦秸垛洞,可是我却怎么也不敢答应。我又爬在洞口,我看到村子里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在移动。有许多人在呼唤我的名字。母亲的声音夹杂在里面,最大,也最清晰。那声音使我激动,温暖,却更使我恐惧。我一次次的犹豫着想答应,一次次的犹豫着想走出去,可我的喉咙里没有一点声音,身姿也一动不动。我就那样看着,听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我母亲叫我名字的声音满是哭腔,我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钻出麦秸垛洞,站起来,朝着母亲的方向,放开喉咙喊了一声:“妈!”就放声大哭了起来。</h3><h3><br></h3><h3>母亲提着马灯跑了过来,依然不顾脚下的泥水贱得满身都是。到我跟前时,我看见母亲披头散发,雨水或者泪水把她的头发全粘贴脸上,她叫着我的乳名,大哭着,扔掉了马灯,一把把我抱在怀里,那股巨大的力量,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听到村里人一片欢呼声。母亲一边笑着,一边流着泪,一边安慰着我,一边擦着我的泪,却发现我的手里仍然提着一只雨靴。母亲一把抓过那只雨靴,狠狠的扔到远方的夜幕里,狠狠地说:“把这么个鸡巴,差点害了我的娃!”又一次抱着我放声大哭起来。</h3><h3><br></h3><h3>我没有哭,夜色中,我在母亲的怀里回过头来,我仿佛看见那条叫沙沟的河里,淌着满满的一河水,水中漂着一只黑色的雨靴。</h3><h3><br></h3><h3><br></h3> <h3>作者:田赋,教师一枚。</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