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父亲的儿

顽石

<h3> &nbsp;&nbsp; &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年三十晚上“守岁”是国人的传统。 &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夜深了,远处偶尔传来稀稀落落的几声炮仗声,家里人都睡了,我爬在炕桌上看着父亲做整个正月敬祖宗先人的蜡烛。 &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几十枝截的一模一样的竹签,被父亲用心地在上面裹了新棉花,插在盛满了粮食的升子里,一只沙罐里盛着从蜂蜜里提炼出来的蜂蜡,在炉火上慢慢溶化。两鬓斑白的父亲一遍又一遍把竹签伸进沙罐里,蘸了冷却,冷却又蘸,动作沉稳有序,好像要把对生活的希望,和对祖先的敬畏之心都凝结在蜡烛里,神情庄重而虔诚。竹签慢慢胖了起来,变成了鸡油色的蜡烛。&nbsp;&nbsp; &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父亲催促了几遍让我去睡,看我没睡的意思,做完蜡烛,就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了他的过去。父亲一口浓浓的甘谷口音,讲述着他离开甘谷到了渭河源头,认识了母亲成立了家庭。为了一家人的温饱,寒冬腊月进山砍柴,包里背着冻成石头的玉米面馍,穿着一件破旧的单衣,晚上只能在山里找个背风的地方,架起篝火席地而眠,身上单薄的衣物难抵山里的寒冷,向火一边的身体烤的入了伏,而另一边身体却被冷风吹的刀割一般,身体承受着难耐的极热和极冷,只能不停翻滚着,那夜漫长的等不上东方发白。父亲缓缓讲述着,脸在忽明忽暗的炉火映衬下,在他眼里我看见了晶莹的亮点,心里不由一酸,也低下了头。黄土塬渗入到骨子里的观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善良的父亲只生了我们姊妹五个,总是被人嘲笑小看。再者做为生活在山大沟深黄土旱塬上的农民,缺少男劳力意味着对很多体力活的束手无策,做为家中唯一的男劳力,父亲支撑这个家庭,养活我们五姊妹是多么的艰辛不易。 &nbsp; 幼小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父亲,真想跟父亲说,我就是你的儿,可觉得我说什么都显的那么苍白无力。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父亲用汗水换来的,我稚嫩的肩膀还不能和父亲一起杠起生活。父亲发现了我的沉默,呵呵一笑掩饰着他的难过,说“娃,大不应该大过年和你说这些,大几十年没和谁说过,今晚神经了想起和你说。”父亲大字不识一颗,神经这个词在他眼里是对一个正常人极其严重的形容。明白敬爱的父亲再难,也舍不得让他的娃,早早懂事,早早明白生活的不易,我们姊妹们在他眼里,个个都是娇嫩需要呵护的花朵。我心里突然好像打开了一扇门,这扇门通向父亲,懂了父亲的坚持,不易,和一个男人的孤独。我和父亲一样也是不善言辞,不善表达的。慌乱地跳下炕,拿起放在炉火上他的茶罐,连茶叶带茶水都倒了,换上新茶注入水放在炉火上,对父亲说“大,我陪你喝茶。”知女莫如父,父亲是懂我的意思的。</h3><h3> 我们父女俩谁也再没说话,我第一次喝着比中药还苦,父亲却爱喝的罐罐茶,知道了父亲把生活的里面的苦都在默默吞咽,茶是他的知音,茶是父亲生活的写照,几分是茶味,几分是父亲心底无法诉说的苦涩。也许是我又要经历新的一年里三百六十五个日夜,除夕的那一夜,我突然感觉自己懂事了,从以前懵懂无知的向父亲索取关爱,转向了替父亲着想分担。 &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有意无意的总喜欢和父亲呆在一起,有时候谁也不说话,就静静的坐着,有时候偶尔对家里的事做些讨论,父亲经常指出我幼稚而不成熟的想法。我想,父亲是我人生路上的引领者,我只要静静的吸收消化,我片面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还不足以和父亲达成共识。我盼着我快快长大,能替父亲独挡一面,让父亲也能有喘口气的机会。 &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证明我长大的机会还是来了。有一次收完麦子碾场,父亲东请西叫,把左右邻居聚了二十多个人给家里碾场。烈日如焰,大家汗流浃背的忙碌着,丰收的喜悦扬溢在每个人的脸上,大家情绪都很高涨。我也忙出忙进,和母亲姐姐们忙着做二三十人的饭。来帮忙家里有老人的,我们还要悄悄趁人家不备,把饭给老人送过去,如果被帮忙的人知道了,是死活不让送的,这也是皆大欢喜,联系浓厚乡亲的方式。夕阳西下了,家里比别人显赫庞大的麦垛拉长了人们的劳作时间,帮忙的人们都疲惫不堪,动作显然失去了白天时的敏捷。我和母亲往锅里添了一遍又一遍水,还是等不见收工吃饭的人,母亲打发我去场里看看。到了场里,看到人们还在拖着疲惫的身躯劳作着,除了黑白分明的眼晴,要不说话真分不清谁是谁,汗水和尘土在衣服上结成了壳。他们正准备往家里扛粮食,有的用麻袋,有的用装过化肥的编织袋。人们背上好像压着山,喘着粗气胸膛里拉着风箱,步履沉重,一袋袋往家里扛,然后倒进父亲收拾好的粮仓里。我心头一热,家里缺少男劳力,平时也给邻居们忙不了什么忙,可邻居来给我们家干活却这么不余余力。十七岁的我,弯倒腰也把一编织袋粮食抱在怀里然后扛在肩上,连跑带颠往家里扛,一口气扛了六七袋,后来在邻居们强烈的抗议下才停止了扛粮食。他们惊奇平时文文静静的我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晚上让大家吃完饭,送走了来帮忙的最后一个人,全家人都睡了。朦胧中,我觉得有一双粗糙而温暖的手,放在了我的额头上,我醒了,看到父亲来到我睡觉的偏房里,站在炕边关切的看着我。父亲问我“你晚上扛粮食了?”我低低的“嗯”了一声,想起身,父亲按着我肩头又让我躺下,替我掖好被子说“你是个女娃娃正长身体以后别逞强了,我很想说我是你的儿,可明白这句话说出来是那么的苍白,只好“哦”了一声,父亲站了很久,看我出气均匀,脸色没问题,轻轻叹了口气,才转身走了。第二天父亲问我怎么样,胸腔确实一出气都疼,可我还是回答说没事,父亲再没说什么,提心吊胆地往我脸上看无数次。 &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转眼我也到了出嫁的年龄,顺理成章的就嫁了。临出门的那一刻,我走到父亲跟前说“大,我走了。”父亲始终没有抬头,鼻腔里“嗯”了一声,帽子下露出的白发都在颤抖,粗糙的手上布满水痕。我的眼前一片水雾,模糊了。在我之前的几个姐姐,父亲就是这样送走的,每个姊妹从刚降生粉团一样的婴儿,到长成含苞待放的花儿,每朵花儿父亲都用心血浇灌呵护着,父亲从小看着长大的心头肉,就这样一个个离他远去。我懂父亲的心里的酸楚凄凉,我真想扑进父亲的怀里,拉着他的大手,说一声我不走了,我永远守着你,我就是你的儿。可我却没有勇气扑进他怀里,我怕我扑进去再没离开的勇气,我迟早还是要嫁为人妇的。最后我还是踏着薄薄的晨霜,无奈的走了。留下了我孤独的父亲。 &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不久,远方的我从姐姐打来的电话里知道父亲病了,我一下疯了,恨不得长出翅膀马上飞回去,连问候父亲也顾不上,忙忙买了车票就回家了。心里的惦记和牵挂,让我一路扳着指头算着越来越缩短的回家路程。当我心急火燎地推开家门,看到父亲若有所思,弯着腰一下一下扫着院子,连走进大门的我都忽略了。我轻轻的叫了声“大”,父亲惊愕的抬起头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扔下手里的扫帚,慌乱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跟前说“我的娃,你回来了”,张开他苍老而僵硬的臂膀,紧紧的把我搂在了怀里。父亲的怀抱是那么的温暖,那股熟悉的烟草味,加着微微的汗味是那么馨香。那一刻,我像极了飞累的鸟儿回到了巢,全世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父亲的怀抱。 &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好久父亲才放开我,擦去了我脸上的泪,端详了我半天,一会说我胖了一会又说我白了,突然像顿悟一样说“娃坐车乏了快进家,大给你熬茶喝,”边说竞然忘了长幼之分,伸出手在旁边搀扶着我,我反过手又搀着父亲,父亲却从我肩上拿下了包,拎在手里。看着病情稍有好转的父亲,喜笑颜开的给我熬茶。分別的思念和牵挂让我疼怕了,那一刻我心里发誓,我再也不离开父亲了。 &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父亲的病反反复复发作着,时好时坏。饥荒年间胃落下的病根,已到晚期,无药可治。只有维持舒缓,连他最爱喝的茶也不喝了,只靠酸奶维持着。有一天晚上,总是看到父亲在被子里困难的辗转反侧,我问父亲怎么了,父亲总是不说,在我一再追问下,我才知道可怜的父亲想方便,却没有力气。我跟父亲说“我给你拿手掏,”父亲说“你是个女娃娃,”父亲的话让我心里泪如雨落,我说“男娃女娃都是你养的娃,我就是你的儿,”父亲长长叹了口气再没出声。我轻轻掀起了父亲的被子……。<br></h3><h3> 父亲走了已经十几年了,我在人生路上跌跌撞撞,有时候觉得茫然而无助,想起父亲艰苦的一生,被生活压的如大山般沉默的背影,想起我是父亲的儿,咬咬牙就又振作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