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侠

我的外婆1915年出生在一个富裕家庭，父亲在武汉市自来水公司任要职，手下只有一个弟弟。外婆1米50的个子，一张白皙得如白瓷般的瓜子脸，细叶柳眉，椭圆似的樱桃小嘴，水盈盈的大眼睛，嘴唇微微往上翘起，笑起来脸颊上会旋出一对小酒窝，小巧玲珑的鼻子。额头前垂落着修剪整齐的刘海，扎着一对齐肩的羊角辫，清秀婉约，性格活泼开朗中却保持着一份矜持，为人处事富有同情心，是个人见人爱，漂亮的千金大小姐。年轻貌美的外婆就读于江汉区马场路附近的汉口圣君瑟女子学校，现武汉市第十九中学。当年能在那所学校读书的孩子，家境都比较殷实，学校在英租界附近，外婆家住地离英租界也不远。外婆每天穿着蓝色上衣，黑色裙子，白色长袜配上绒布宽口鞋，一身学生装坐着黄包车上下学，那是一所教会创办的学校，创办者是个意大利人。每到周末，姐弟俩就跟着父母去听汉剧、游黄鹤楼、看长江、逛汉正街。在父母抚爱的呵护下，外婆姐弟俩生活得阳光幸福而快乐。当年武汉早已成英、法、德、意、日、比利时等列强纷至沓来之地，他们划分租界，建港、通商、办厂、开设银行和金融机构，汉口已是殖民者们乐而忘返的“东方芝加哥”。外国列强欺压国人的事情时有发生，时局动荡混乱。

为了家人安全，1931年外婆父亲把母子三人送回吉安县栗塘乡，醪村老家。1933年的一天，那是个艳阳高照，金秋送爽的好日子。外公用八抬大轿吹吹打打迎娶如花似玉、知书达理的外婆进了刘家大门。画眉涂上嫣丽的口红，嫁衣是一件镶满了珠宝的红色旗袍，衬托外婆丰腴优雅的身姿，身上的绮罗氤氲出一片钟情爱意的气息，贺喜祝福的人都能闻到一股令人心荡神驰的奇香。这场鼓擂锣响的刘李联姻，惊动了从未见倒如此盛大婚庆场面的四邻八乡，大家觉得新鲜和好奇都跑来田东一睹刘家二媳妇芳容……

乡村的阳光依旧循着晨議与日落。外婆婚后生活幸福美满，外公个子不高，慈眉善目，性格内敛，胆小怕事，文质彬彬，一卷书生气。是四乡八村小负名气的坐堂中医，开有一家药铺，方圆几十里就外公一个中医。所以，在家时间比较少，外婆和大外婆就在家负责料理家务、照顾孩子。在此，也介绍一下我的大外婆，刘家大媳妇，约1米64的个子，身材高挑，白白的皮肤，长年累月额头上都戴着个抹额，经常穿着件黑色平绒布外衣，心静如水，吃斋念佛，是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大家闺秀，三寸金莲，带着金银细软和侍身丫环嫁到刘家。大外公死的早，在大外婆24岁那年，丢下大外婆及4岁的大姨走了。大外婆没有再婚嫁，一直与外婆共同生活在一起直到去世，妯娌情深，两人一辈子都互相携手支撑着刘家。这也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佳话美谈。诊所那边忙不过来，外婆常常得去帮忙。以至于后来外婆也成了半个郎中，谁家有人病了，如果外公没空，小毛、小病的外婆也能把脉落诊，手倒病除。那些年外婆是忙碌中绽放着自己，一个幸福的小娘子。

世政变迁，人事难料。外婆的厄运是从外公去世开始。解放前，外公家世代中医，攒了些钱在村里置办了一点田和地。1952年全国上下划分阶级成分时，外婆家毫无疑问被划定家庭成分为地主，可想而知那时候外公有多艰难，打土豪分田地。诊所、药铺充了公，财产被没收，宅子、田地分给了农户，一家人被赶到一间四面漏风的茅草房里居住，外公隔三差五被揪去批斗，加上有个疑难杂症病人，没能一下子治好，病人家属仗着自己贫农成份，三天两头来找麻烦。指着外公的鼻子，推推搡搡：好你个刘滋生，给我小心点，弄死你个地主家庭，就象捏死一只蚂蚁。外公心里非常害怕、非常痛苦，加上常常听到某某地主家被整得寝食难安，鸡犬不宁。精神上就更加惶惶不可终日，自己挨打挨骂挨批还能承受，但如果殃及家人……外公越想越胆怯起来，实在不敢再想下去，实在不敢面对现实，实在承受不了这种残酷的精神折磨。于是抛下38岁的外婆和大外婆及外婆肚子里的小舅，还有我妈16岁、大舅 14岁，二舅 11岁，小姨3岁的孩子，撇下一家大小7口人，为了不连累家人，自已义无反顾的走向山塘，心甘情愿的让山塘水吞噬自已的生命，撒手归西。

外公死后，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真是死不瞑目。40岁年富力强的外公，选择抛妻弃子，毅然绝然地走上这条不归路，相信外公心里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不舍，太多的不甘，太多的愧疚，太多的牵挂……从此以后孤儿寡母有着太多的艰难困苦和风雨等待着她们去面对和承受。

当人们七手八脚，把投塘自尽的外公抬过来的一刹那，外婆跌跌撞撞冲到外公跟前，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仰望苍天，撕心裂肺般的像牛一样号啕大哭，难以浇灭失去丈夫的痛苦：天……那……昏死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天空乌云密布，雷声大作，暴雨似无数双黑手撕碎着外婆那颗年轻寡妇的心。外婆紧紧抱着外公冰冷的躯体不肯松手，哭诉着：老……刘……哇……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啊，今后我们可怎么活啊——那时外婆的娘家也早就没人了，当国民革命军空军的弟弟，在解放前与日寇空战中早已血洒祖国蓝天，外婆的父母因承受不了丧子之痛，不久也一命呜呼，家道败落。

伤心欲绝的外婆好像五雷轰顶般，身心像被炸的支离破碎、体无完肤。但为了这个没有男人一片天的家，为了自己深爱的几个孩子，缄口不言地把眼泪吞进肚子里，用自己瘦小的身体，坚强的挑起养家糊口度日的重担。大外婆三寸金莲走路都困难，只能在家看看孩子，外婆每天起早贪黑，去田里劳动，种菜 、养鸡、养鸭。挑着鸡蛋、鸭蛋和蔬菜到圩镇卖钱，买回油盐等日用品及交我妈和二舅的学费。可怜一个富家太太，从此掉进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不管多脏、多累的活都要自己一个人咬紧牙关扛着，繁重的劳动加上营养不良，瘦弱的外婆经常晕到在田梗地头，醒来后对着外公坟头的方向痛哭流泪，心中埋怨外公狠心抛下自己和孩子。但一想到家中的孩子，外婆马上擦干眼泪，强打精神继续劳动。有伟大的母爱支撑着，否则这种身心摧残，早就趴下去再也起不来。外婆每天都在心里面默念着：为了我的孩子，我的家，不能倒下，一定要活下去。外婆正是以这种坚定的信念和力量，含辛茹苦，呕心沥血拉扯着几个孩子，宁愿自己饿肚子，也不能让孩子没饭吃，受委曲，硬是不向困难低头，靠自已的一双勤劳的手支撑起孩子人生的这片母爱的天空。

第二年，遗腹子小舅出生了，这对外婆无疑是雪上加霜，又多了一口吃饭的人，为了能维持度日如年的生活和多赚点救命钱，劳累的外婆含泪心痛地挤出温热的奶水，卖给别人换取养家糊口钱，小舅只能喝着米汤、稀饭。外婆自己是个饱读诗书的人，再苦再累，也要让我妈和二舅完成学业。我妈当年在吉安市白鹭洲中学读完高中后，考入吉安地区釆茶剧团当学员，二舅读完中学跟着远房亲戚去了抚州学徒，两人吃饭算是有了着落。大舅从小跟着外公一边学医，一边学习文化，后来在诊所谋了一份差事，每月几块钱舍不得用都交给外婆补贴家用。但还是杯水车薪，入不敷出，吃了上顿没下顿。外婆常常带着小姨、舅舅去山上挖野菜，去田里摸鱼虾、抓青蛙，捡螺丝丰富充饥。外婆从一个啥事不懂的大户人家太太，蜕变成一个里里外外持家养子的乡村女汉子。平日里还时常受着那些玩劣熊孩子的气，他们冲外婆、小姨及舅舅扔石头，一边丢还一边喊：打倒地主婆！打倒地主崽！每当这时外婆立即像只老母鸡，张开双翅把小姨和舅舅紧紧护在怀里，任凭石头在自己的身上和头上，被砸的伤痕累累不敢吱声，也从不还嘴而是强忍着眼泪和疼痛，默不作声地带着自己的孩子转身离开。

1966年5月以后，文革批斗像风卷残云般的在田东村上飘荡起来，我亲眼目睹批斗两个外婆，那天中午外婆割完稻子，收工刚到家准备做饭，就闯进几个穿着军装、戴着红袖章，手里握着木棍的造反派冲着两外婆大声吼到：“你们两个地主婆滚出来”。两外婆一见这架式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一脸惨白。嘴里一边应着一边频频点头：好的，好的。来人随手把带来的两顶写着打倒地主婆李闰英，打倒地主婆金娥妮的高帽往两外婆头上一扣，推着两外婆就往外走。我看见外婆被他们带走，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了，边哭边喊：外婆别走，外婆别走。其中一人对我挥挥手中的棍子，再叫就打死你个地主崽子。我也不甘示弱的对叫：“你敢，我不是地主狗崽子，我是贫下中农。”那年我6岁。外婆早就交待，如果有人欺负你就告诉他：你是贫下中农。来人看倒我这个小丫头片子的傻劲，恶狠狠的瞪我一眼便扬长而去。外婆临出门还对着小姨、小舅喊道：带好霞妮。外婆就是在自己生死关头也不忘爱护我，事隔50多年的今天想起来，心里还难受的泪㳘满面。外婆他们前脚走，小姨、小舅后脚牵着我就跟出去，在田东村子中央一块空地上，我看见两外婆头戴着高帽，被造反派强行摁下头，脸色惨白，神情沮丧，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惊惶的眼神里藏着说不出来的恐惧。在烈日暴晒下并肩站在一条长凳上，佝偻着腰，皱着眉头，双眼紧紧闭着，豆大的汗珠从她们脸上滚落下来，很痛苦、很无奈的样子。衣服己湿透，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太阳光播撒在聚集人冷漠的脸上，什么样的表情都有，有好奇的，有困惑的，也有指指戳戳的。正值高温酷暑的中午，白哧哧的太阳照的地面直冒青烟，小鸟都热的躲起来了，只有不远的树上有几只蝉在知了知了的鸣叫着，那帮人在领头人的带领下，激情高昂的挥舞着拳头，一遍遍高呼：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打倒地富反坏右！两外婆脸色由惨白变成死灰般难看，身子摇摇晃晃不停颤抖，尤其小脚大外婆，不停的调整着小脚的姿势，实在不行了整个人都靠在外婆身上，忧伤的眉眼里充满了痛楚感。最后往前一栽，像一滩泥一样从凳子上摔下来昏死过去，我和小姨、小舅急忙冲上前去把大外婆连拖带拽的弄回家……

一些善心村民，看着孤儿寡母可怜而不太为难她们，外婆善良有爱心，自从嫁到刘家那天起，就经常送医送药给那些贫穷村民，无论刮风下雨还是深夜晨議谁家有困难都会伸出援助之手，还亲自上山采草药免费为村民们治病。所以村民得到消息要批斗我的两个外婆，也有好心的村民，冒着自已被批斗的风险前来通风报信，让两个外婆躲起来，免遭一次批斗。

随着小姨、小舅慢慢长大成人上学了，外婆的日子才渐渐有了起色。我妈及两个舅舅都有了固定的工资，每人每月都有几块钱交给外婆家用，虽然外婆每天还是𣎴停地忙碌着，但与过去相比要轻松自在的多，小姨、小舅放学后也能帮着外婆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外婆直到70岁才洗脚上岸，不再下地干农活了。后来我儿子出生了，又来帮着我带儿子，外婆一辈子都是闲不住的人。不管去到哪个后代家都抢着帮忙做家务，从不给后代添麻烦，至到95岁去世，生活一直都是自理。

外婆的生活历程跌宕起伏，38岁守寡，艰难度过了57年的人生风雨，其中被贫下中农作为地主批斗了26年，至到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落实了地富摘帽政策。她只过了三十来年正常人的生活。外婆一生勤劳贤惠，困难面前，不屈不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沧海变桑田，唯有对后代的爱始终没变。她是我心中的一位伟大母亲，值得我用一生去怀念她，我以她为荣，我为她骄傲。外婆，虽然离开我们多年了，但！她给我的爱却留在了我的心里，弥足珍贵，直到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