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个世纪

庭院深深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48年,江南的雨季,午后的小村寂静得能聆听到残雨滑落于叶的轻声。连日的绵雨,四处泥沼。过几日就是清明了,那间破败低矮的平屋里灶台也正在冒着热气,一个瘦小羸弱的年轻村妇正往灶口添加着有些潮湿的柴禾,旁边一个四岁的小女孩正帮着递柴禾。火烧不旺,她不时要弯下腰鼓气往里吹,黑烟不时往外冒,背上刚满周岁的孩子便嚎啕挣扎起来,她轻声安抚孩子,直起身抹去那些满脸烟熏火燎过的灰紫色的脸上冒出的汗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有人在敲门,小女孩便奔跑过去开了门,门外是一个身着灰黄色粗布衣的少年,小女孩不认识,瞪着眼看,少年笑了笑,摸了小女孩的头,径直往灶台走。村妇直起身,良久才认出眼前这瘦小直高满身泥灰面带菜色的少年是丈夫那个已离家三年杳无音信的二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翌日,天刚朦朦,村妇和少年出现在了村口,少年提着旧布包,包里是两套换洗的衣服,几个刚做的米糕,还有村妇当初做嫁妆的一对耳坠……那是少年漂洋过海的盘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小村往外的小路蜿蜒曲折,满是泥泞,一年前,她也是在这里,送走了外出谋生的丈夫,今天她依旧在这要送走丈夫唯一的弟弟。少年没有回头,他也不敢回头,他怕也不忍心看着身后那个瘦弱单薄女人盈眶的泪眼,不敢想象她如何在这乱世去支撑这个狼籍不堪的家,抚育幼小待哺的两个孩子……漫天的雨又飘起,一望无际的原野中,只看见一个渐渐远去的模糊背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个村妇,便是先生的奶奶,24岁,那个少年,是先生的二叔公。</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人的命运很多时候恰如蒲公英花的种子,风会让你四处飘散,环境如风般,在很多时候,让一个人要决然割断一切奔向远方,即使你多么的不舍,即使前面多么未测……</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个雨天离家的少年其实是茫然的。一条破败的渔船挤了将近二十个人,颠簸于茫茫大海上,不大的波浪似乎就可把它掀翻,但他们已无暇于此,身后是家国的兵荒马乱,是吃不饱饭的亲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有年纪大的老者烧起了一炷香,大家跪在船上,遥对故乡,默默祈祷。青色的烟像柔弱无骨、有所祈求的手臂,随风没入天水无色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那个当年发誓不再回国的少年,却在两年前弥留之际留下遗嘱:骨灰撒向大海,他要回去看看那二十多岁就守寡独自抚养一双子女的嫂子……</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远在北地,近日忽闻奶奶卧床不起,马不停蹄处理完要紧事,带着奶奶唯一的重孙匆匆回南。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飞机甫一落地,噩耗已至。先生于出口一把拥住妻儿,平日里铮铮的汉子已哽咽难言。星夜驱车急奔,归心似箭,车厢内弥漫着悲伤的静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生平第一次,回南不是为了相聚,竟是为了送别。</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守在灵前,身后是家族的祠堂。先生默默无语,慢慢地把面前的纸钱一张一张投进火炉中,火光明灭着他脸上的泪光;忽然间,他低下头来,一大滴一大滴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黄色的纸钱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人间有许多悲苦,欲诉还休,只能用这火光,将这悲苦烧化成漫天飞舞的纸灰,和着咸咸的泪水,浸痛内心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静谧的夜里,守在奶奶的灵前,听着先生轻声地叙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奶奶二十九岁守寡,家道中落,奶奶夤夜步行进山,背木炭来市场售卖,一个晚上只能来回一趟,一趟只能挣五分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家族的人怕奶奶和他们争祖产,逼着奶奶改嫁,奶奶坚决不从,她担心遇人不淑,两个年幼的孩子受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每次回家,奶奶早早做好早饭,站在院子里朝楼上一遍遍地大喊:阿东,妹哎,惠丫,孙哎,加饭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前半生食不果腹的艰难岁月,使她一直觉得让子孙吃饱是头等大事,所以她一遍一遍地喊,而且每一次都要做很多饭菜。饭毕,奶奶每每端了剩饭菜一路喊着:流爱咪〜,去喂那些流浪猫。</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奶奶一生操劳,身体和胃口都很好,一直到去世前七八天才卧床不起,走得自然,毫无痛苦。先生痛悔常年在外没能多照顾奶奶,其实,行动自如、粗茶淡饭入口亦香,才是奶奶晚年最大的幸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凌晨四点的南国海边小镇,安详静谧,空气潮润,那三日不绝的青烟升起时也仿佛有些凝滞。守了一夜的先生已沉沉睡去,眼角仍余悲伤。</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奶奶静静地躺在冰棺里,她的皱纹里,刻进了长逾一甲子的孤苦和坚韧;她的枯掌中,握住了一个世纪的辛劳和通达。一个人,一个世纪,她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了人生的终点。面对一个世纪的厚重,我由衷地心存敬意。</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才知道,自然死亡是值得敬畏的,也是一个人告别世界的最好的方式。五六天的时间,从只吃流食,到只喝水,到滴水不进,到清空身体。完全是一种自然的过程,没有痛苦,而且清醒地知道,终点到了,所以她一定是想寻根,坚持回到了祖屋,才安然离世。这才是真正的善终,所有人梦寐以求,求之难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明月当空,神回北国。自母亲走后,父亲也搬到了县城和哥哥一起居住。从此我再也没有回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家住过一晚。梦里庭院深深,花木依旧葱茏,醒来人已去远,岂忍回首前尘!我觉得自己已从那刻起,被连根拔起,从此成了无根之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天亮后的仪式,有法事,有葬礼,必定隆重繁琐。但那一切,都已打扰不到奶奶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祠堂门口的墙壁上,贴了一张黄裱纸,上面是几行整肃的繁体毛笔字:淚涓定於:公历八月六日,农历六月二十五日,下午二時迎棺请水,四時出殯。——不孝孤哀子 許哀啟————公元二零一八年六月二十三日。</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张薄薄的黄纸,隔开了两个世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质本洁来还洁去。</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天堂没有痛苦悲伤,阿嬷,一路走好。</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