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禄禁宰耕牛碑

梁平石版年画李亚非

在重庆市梁平区博物馆农耕文化厅里，在梁山(今梁平古名)先民舀水灌田、用牛耕田、收割稻谷的情景雕像前，赫然立着一块大石碑，此碑就是闻名区内外的"福禄禁宰耕牛碑"。

▲ 此碑糸福禄禁宰耕牛夫妻碑之主碑。

在150多年前，为何川卾等五省首人和州县官员来到小小的葫芦坝(今福禄镇古名)，与地方绅士开牛王会，公议禁宰耕牛条规？

一、石碑发现记

福禄禁宰耕牛碑， 来自梁平区福禄镇街上，其材质糸硬度堪比花岗岩的牛角色广子石。

此石碑由主碑和次碑组成，两块石碑的尺寸相同，均为高1.47米，宽0.91米，厚0.12米；

其碑文，书阴刻欧体，竖式右起，笔力劲挺；主碑和次碑的正面和背面均雕刻有文字，凡1500余字。

主碑正面是梁山县政府禁宰耕牛告示碑，背面是牛王会条规碑；次碑正面是牛王会序碑，背面是捐款人姓名碑。

▲ 福禄禁宰耕牛夫妻碑：右糸主碑、左糸次碑。

在1970年代中后期以来，此两块石碑在福禄街上至少经历了5次"搬家"：

在农业学大寨时，由老街老粮站的三圣宫里被搬至318国道边用作新粮站阴沟的盖板；

在新粮站对面的客车站兴旺时，两块石碑于新粮站这边的地坝上作了两个方便候车人的石桌桌面；

改革开放初期，作了某个体户冰柜下的底板；

而后至上个世纪90年代，两块石碑又先后斜靠在新粮站和新拱桥桥头的畜牧兽医站的外墙处。

我是在两块石碑被作为石桌桌面时，开始爱上她们的。

岁月倥偬，韶华易逝，不觉历经10余年的等待，在她们多次"搬家"的"华丽转身"中，其美好的记忆终于定格。

那是1992年7月31日。那天下午，太阳火辣辣地照射弓着身一字一字抄碑的我。汗水似雨水，颗颗滴落，不停不息，但我十分庆幸，更倍感神奇，因为两块均几百斤笨重的石碑，于那天，其碑面竟然都是我之前还末抄录到碑文的那两面！

因此，在那个火热的盛夏之日，我终于把两块石碑共四面的碑文几本抄录完毕。在福禄中学当当文学社会员的协助下，我还对石碑制作了拓片。

▲ 1990年代初期的主碑背面拓片

仿佛那天的我，就是百余年来她们一直在风雨、酷暑、严寒中，苦苦等待而最懂她们内心价值的那个人。

碑文抄完了，我历时几月，豆灯下断句，古文里研读，继而大为惊叹！

原来，在这千年古驿道上的葫芦坝，在三国时期蜀国名将赵云过葫芦坝兵屯近邻夫马坝、宋朝大诗人陆游和范成大过葫芦坝诗留近邻蟠龙百步梯、明末张献忠的农民军驻扎葫芦坝等有关文化和军事大事上，又多出一则政治经济上的大事。

那就是清中期的"葫芦坝场为楚蜀要街"，竟有楚蜀等"五省首人"齐聚小小的葫芦坝场，公议出禁宰耕牛、促进农业生产的牛王会条规？

我将这个重大发现写出新闻报道，讯即在《华西都市报》《重庆晚报》《梁平报》及博宝艺术网等媒体上纷纷发表，引起镇内外一拨又一拨文史爱好者也爱上这两块石碑，前来拜访、面读、思考。

以下，对四面碑文照录，以便此碑的新老文史爱好者研究。

二、石碑碑文

(一) 梁山县府禁宰耕牛告示碑（主碑正面）

主碑正面的开头文字在石碑的右侧面，刻有11个大字：“帝鉴在兹杀机永息生机畅”，这如同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书籍前面刊出的"毛主席语录"那样，有总结、鼓励、号召、警示等作用。其大意是：皇帝说在这里禁宰耕牛，耕牛就会健壮生长，百姓就会幸福安康。一语道出了保护耕牛与百姓生活密切相关的重要性。随后自然引出正文。

下面是主碑正面的碑文。

“ 特授四川忠州直隶州梁山县正堂加五级随带加一级纪录十二次王，为申。事案据葫芦坝绅首等禀称：‘ 窃维邦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非牛则不得耕，非耕则不得食。生等祖居梁东葫芦坝，守法安分者固多，而间有一等不法牛屠恶棍，不农不贾，惯于私宰私剥销买贼牛。农民遭窃，报案差缉，牛被宰剥变卖，十无一获。种种恶迹，皆由牛屠与贼相通，为害地方，民遭荼毒。去秋，已蒙仁廉出示严禁，牛屠知畏敛迹，地方叨安，深沾仁廉福泽，第恐日久故智复萌，生等爱人乡街大地，谨遵示谕，乐捐公本，设立牛王会。如遇佃耕贫民，耕牛瘟冻倒毙，凭会众首士看明，准其开剥变卖凑买。如借倒毙私宰，会众抓获禀究。再有去年十月，罗朝润、钟福兴等误徒私宰，经乡约魏忠仁禀台差唤未讯，朝润、福兴等知罪庸改，已与会众服约，永不再犯。生等顾匠建立石碑，永杜私宰。是以禀恳出示 □ □（缺字，下同） ，仁廉赏批立案，以垂久远，共沾大德等情。 ’ 据此，查此案，前经出示严禁，兹据禀恳除禀批示外，合行出示，申禁为此示，仰合场人等知悉。尔等务须痛改前非，毋得乃蹈故辙，私宰耕牛。倘有不遵许，该绅者、客长，指名具禀本县，以凭按法究治，决不姑宽。该场绅者、客长人等亦不得借有此示，挟嫌妄禀，致干并究，各宜禀遵无违，特示。右系咸丰九年三月二十七日告示，七月上浣周承庸敬书勒石。”

▲ 主碑正面

（二 ) 牛王会条规碑 （主碑背面）

在牛王会条款前，有两行题目：“五省首人公议，牛王会条规列后”。

随后是牛王会条规的内容：

(1)、周之翰施业一股，地名上河坝，议租□石，永作焚献，不许典卖。如有界邻买卖，归会内承当，不与施主相涉。
(2)、成会后，如屠牛者仍蹈前辙，或后来无法之徒违禁私宰，拿获牛首者，赏钱一千；获牛肉者，赏钱六百。至于官事用费，概归会内给出。
(3)、乡街耕牛，如有瘟冻倒毙，凭首士看明遵示，许其开剥。公议上灯油钱二百以作牛王焚献。
(4)、周墨林施约，一纸暨服字四张，并总帐流水归总□领执掌轮次交出，不得失遗。
(5)、每年公报总领值年，须择公正，老成者坦白办理。如有丝毫侵漏，绝子灭孙。
(6)、每年四月初八日神诞，集在会人等，酌办酒席，以便清算账目。至入会之人子孙，永远不得称云分会归钱。
(7)、会内生息，每年收租催债，渐积渐多，将来扩而充之，广行诸善，是又有望于后起者。

（三 ) 牛王会序碑 （次碑正面）

次碑正面的结尾文字在石碑的左侧面，也刻有11个大字：" 屠刀放下，善气能全戾气消" ，这与主碑正面的右侧11个大字正好相互呼应。
下面是次碑正面的碑文。

牛王会序 ：世祀，牛王，莫知所昉，大约亦重该修熙之义欤！贾公彦曰：“古无牛，故牛王会□条规也，故周官牛人之职不言耕事。”然《山海经》曰：“后稷之孙叔均，始作牛耕”，则古代已有之矣！今之祀　牛王□过耶？叔均耶！则其祀之也，宜葫芦坝场为楚蜀要街，诸姓杂处，其无恒业者，违禁宰杀，无分冬夏，强悍之习相传二百余年，此害未之能除也。道光间，周东山先生出钱与无赖者，劝易业□□。咸丰丁巳秋，墨林周公之翰，复捐田一契，作牛王香火，设席遍招，劝以从善。报义之亦不听甚矣！恶习之移人也。邑侯王明府廉平，不苛而明察内敬有□次公，甫下车，锄强去莠，得巨恶数人，置之法，百姓称父母，奸人畏之，若神明之。去秋出示，严禁宰杀，且为民作拿送约束，于是地方绅首等联名禀告立案， □ 出钱与会，以期久远。而此地操刀者闻之而避，相与戒，勿犯神君法，悉诸请愿立案，敢复□者甘首盖，二百年来未除之害，一旦涤瑕荡秽，淋漓血肉之场，□而为□土也。□□凶残之手，变而为善士也。呜呼！谁之德哉！杀维首事，诸君子，贸道□□□□□请布德施惠，比意同力，兹则仁民而爱物，推恩广矣！愿自今体□□明庸钱□□仁，共肝胆，分劳怨，勿稍宽纵而弃前功也。改行者徙义向道，讵有□？□□□示禁及规条于后，诸君志也。 临江恩进士晓垣何耿辰敬 □ ，尊五侯泽美敬书。

▲ 次碑正面

（四） 牛王会捐款人名单碑 （次碑背面）

石碑顶上是碑文的题目："咸丰九年七月上浣牛王会捐款姓名"，之后主要是众多的姓名，比如魏忠仁(告示碑里有他的名字)、魏忠立、李良祯、李绪元、邱吉凤、周道济、周道体、周道亨、周传新、徐地端、徐人登、伍科材、杨文蔚、杨方朋、高道晖、刘万裕、曾万兴、曹祥珍、彭学宗、唐友洪等。

▲ 次碑背面

三、石碑选注

（一）主碑正面：

（1）"特授四川忠州直隶州梁山"句： 梁山，今梁平，当时属于川东道忠州直隶州管辖。
（2） "梁山县正堂加五级随带加一级纪录十二次王"句：此句为清代王姓县官的奖励情况，可见获奖甚多。王姓县官，即后叙次碑正面碑文中的王廉平，也即1858年任梁山县知县的王必遵，知县后来被称为县长。
（3） "右系咸丰九年三月二十七日告示，七月上浣周承庸敬书勒石”句：咸丰九年句即1859年，周承庸是当时梁山县学训导(副主管)。

（二）主碑背面：

（1）“五省首人公议，牛王会条规列后”句：“五省”应指碑文中已出现的蜀 （川） 、楚（鄂）及其邻近的其它三省。
（2）周墨林：即牛王会序中周之翰，墨林代指儒生。

（三）次碑正面：

（1） 贾公彦：唐朝儒家学者、经学家、"三礼学"学者。
（2）“后稷之孙叔均，始作牛耕”句： 先秦著作《山海经•海内经》记载：“后稷(后稷是尧舜时期掌管农业的官员，古代周族的始祖)播百谷。稷之孙曰叔均，始作牛耕。”
（3） "咸丰丁巳"句：为咸丰七年，即1857年。
（4）"邑侯王明府廉平"句：邑侯、明府均指县令或知县，时梁山县知县王廉平，就是1858年上任的梁山县知县王必遵，廉平是其字或号。1859年立禁宰耕牛碑之前1年，他刚上任就"锄强去莠"，严惩宰杀耕牛"数人"，深得百姓的拥戴。告示中"去秋，已蒙仁廉出示严禁"句中"仁廉"，就是当时知县、百姓心中的父母官王必遵。
（5）"甫下车"句：刚上任。
（6）"临江恩进士晓垣何耿辰敬 □ "句：临江即忠县古名，恩进士即恩赐进士， □应"题"。

四、石碑的价值

（1）从"五省首人公议"上看

翻查史料表明，梁平区福禄镇是汉代开通的古国道、巴蜀重要驿道川鄂峡路及清代渝万大路的必经之地，"牛王会序"碑文中说"葫芦坝场为楚(湖北)蜀(四川)要街”，可见福禄场镇在当时我国西南和中南地区的地位之高。

所以，“五省首人"得以齐聚古驿道上著名的千年古镇葫芦坝场，开牛王会，公议出严禁宰杀耕牛、发展农业的众条规，实属福禄先辈万分荣幸之大事，也是清代中期多省地方官员们，齐心合作为民办实事的典型例子。

这五省，除了碑文中提及的川鄂两省，还有哪三省？云、贵、湘吗？五省首人是哪五位父母官？这有待专家和爱好者进一步探究。

（2）从碑文内客上看

主碑正面碑文是梁山县府保护耕牛告示，在政绩记录很多的父母官王必遵知县的严惩下，葫芦坝的"牛屠知畏敛迹，地方叨安，深沾仁廉福泽"，遂成立牛王会，立碑"以垂久远"；

主碑背面碑文是由川鄂等五省首人齐聚葫芦坝公议而成的牛王会条规，内容简洁，奖惩分明，财务公开，崇尚行善；

次碑正面碑文是牛王会序，由来自忠州的州官恩进士何耿辰撰文、侯泽美书碑。该碑文从几千年前的古代叔均始作牛耕，重视耕牛，发展农业生产开篇，写到清代的葫芦坝，盗杀耕牛"二百余年，此害未之能除也"，后梁山县知县王必遵，刚上任，就"锄强去莠，得巨恶数人，置之法"，深得百姓的爱戴，最后开牛王会列条规，号召"诸君志也"。

中国古代，一直是农耕社会，如果说水利建设是农业生产的保障，那么耕牛则是农业生产中最重要的工具，正如"告示"中"邦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非牛则不得耕，非耕则不得食"所言。因此，古代各朝各代都有保护耕牛、严禁宰杀的法律：西周有"诸侯不无故杀牛"；春秋战国有"盗马者死，盗牛者加"；汉朝杀牛偿命，哪怕你是牛的主人；唐有"主自杀马牛者，徒一年"；北宋有私自屠杀耕牛直接充军；南宋有"诸故杀官私牛，徒三年"……等等。

可见，清朝咸丰九年立的福禄禁宰耕牛碑，既是几省官员联合公议，保护耕牛、发展农业的地方法律；更是针对葫芦坝严惩屠牛恶棍，私宰私剥销卖贼牛为害百姓切实可行的乡规民约。

（3）从石碑的书法上看

主碑由周承庸书碑，次碑由侯泽美字尊五书碑。周承庸，糸梁山县学训导。两块碑文均为阴刻欧体，其字形方整、笔力刚劲、法度谨严，相比之下，主碑的书法更精美一些。

▲ 1990年代初期的主碑背面拓片

（4）从与全国别处的禁宰耕牛碑比较上看

目前，就个人所知，于全国别处已发现的禁宰耕牛碑有：湖北恩施市龙马镇，有100多字，道光二十八年立；湖南邵阳大祥区面铺乡蔡塘村，几十字，同治七年立；贵州遵义务川县镇南镇桃符村，几十字，道光二十六年立；云南大理州洱源县玉湖镇，咸丰年立；重庆两处：巴县，道光二十一年立、磁器口(摩崖石碑)，道光八年立。等等。

显然，这些发现禁宰耕牛碑的地方主要分布在西南和中南地区。另外，各地禁宰耕牛碑，均糸单碑，其碑文多为100字左右。

而福禄禁宰耕牛碑，糸两块有机组合的夫妻碑。主碑正面居右，次碑正面居左，两侧面11个大字首尾呼应，并肩而立，宛若铜墙铁臂，蔚为壮观。尤其是牛角色广子石石材，十分坚硬，虽经150多年，其碑文绝大多数仍十分清晰易识。

所以，福禄禁宰耕牛碑，以碑文字数、石碑块数、石碑材质、碑刻品相、"五省首人公议"之官员对农业生产的重视度等内容相比较，堪称完美组合、全国罕见，值得热爱者的研究。

▲ 石碑侧面大字碑文

一位资深的文物专家告诉笔者说，福禄禁宰耕牛碑已是国家三级文物，很有历史与艺术价值。它不只是表明今"佛印金山远，金狮白水滔；玉水天香塔，龟龄堰塘高"的福禄镇历史悠久，在古代就文化发达；也不只是反映了"川东第一坝"的梁平大坝，因为历代政府重视农业、保护耕牛而为"川东粮仓"的史实；更重要的是，它对于研究清末的大西南，在政治经济、农耕法律、民俗信仰及书法艺术等方面，是一件极其宝贵的佐证文物。

主要参考书目：

1、《重庆历史地图集》 蓝勇主编 星球地图出版社 2017年版

2、《梁平县文史资料》 第一辑 1987年版

3、《梁平民间文化拾零》 李克明著 2010年版

4、《中国最美的100传世书法》 吉林出版集团 2008年版

5、《重庆旅游》，201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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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 李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