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多年之后,六月才知道“赊销”这两字的写法,但和村里人一样,他把这个原本是动词的词语一直当名词使用。</p><p>据说“赊销”是一种古老的营销方式,就是卖家先把货“赊”给买家,待买家有钱了,再偿还给卖家。</p><p>但六月所能记事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种“赊销”其实多少变了些味道,这种营销方式并不是建立在买卖双方平等和自愿的基础上,而是像计划经济一样,夹带了太多人为和强迫的因素。因为计划经济是一帮子人根据自己的估算拍着脑袋搞决策的,由于缺乏市场的灵敏信号,那些估算往往与事实相去甚远。拍着脑门的决策往往造成生产的要么短缺,要么过剩。而“赊销”属于后一种。八十年代中后期的农民,虽然得益于联产承包责任制,脖子上解了套,劳动有了积极性,但仅仅是解决了温饱问题,经济上还很贫困,消费能力弱得可怜。所以,原本等着农民消费的许多布匹、鞋帽、棉花、内衣就只能躺在商店的货架上睡大觉。于是,决策者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便想到了“赊销”的方式,先“赊”给农民,待收成下来,农民再逐步还上货款。单论形式,类似于现在非常流行的“分期付款”。</p><p>让六月永远记住的是一个场景,一个领“赊销”的场景。</p><p>那是一个冬日,周末,上了冻的地皮在清晨的阳光下渐渐泛潮,进而湿润,最后湿亮的斑块像牛皮癣一样东边一块西边一块分布在逶迤的山路上。队长老王登上村中央的土塄,清了清嗓子,直着脖子喊:“都听着,公家要发‘救济'了,各家出一个劳力,到双树领‘赊销‘去,抓紧时间,路滑了就不好走了!”</p><p>一听领赊销,年长的人若有所思,反应迟缓;婆娘媳妇子一听乐开了花,上集的日子来了,买不起花花绿绿,总能看得起绿绿花花;另外一个高兴的人当数六月了,跟着领赊销便能逃脱半天的活计,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六月朝爹的脸上看去,尽量把自己的极度渴望写在眼里。爹看了看六月的脸,再看了看五月的脸,再看了看不远处未打磨完的半堆土粪,拍板道:“让六月去吧,五月留在家里帮忙!”爹宣布甫停,六月就高兴的跳起来,而五月的脸上尽是不甘与失落。</p><p>领“赊销”是大事,村里备了三辆架子车,每辆车跟四五个人,浩浩荡荡出发了。</p><p>领"赊销“也算是喜事,许多人急着上集凑热闹,只是简单地扒拉了几口饭就出门了。六月是其中唯一的孩子,也是最高兴的一个,他狼吞虎咽地吃下一碗娘做的洋芋疙瘩,摸着肚子连说饱了饱了,便撒开脚丫子跑了。娘在后面喊着说,六月,再吃一碗,没人叫你坐席去,是叫你下苦去哩!可六月早已听不见了,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窜出老远,追赶车队去了。</p><p>走在路上时,六月才知道今天差事的难肠,解冻了的路面上一层浮泥,浮泥下面是冰,一踩上去,鞋子就叫泥糊了个过;更要命的是滑,稍不注意就一个趔趄,跌进泥里。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大家才走到那个叫双树的小集市。</p><p>供销社门前,已经站满了来自各村庄的男男女女,这些“旧毡帽”们,一年难得几次上镇子的机会,因而都把自己下牛拾掇了一番,看上去也比以往精神了许多。但拾掇归拾掇,老天爷要丢你的丑你还真没脾气!这不,许多婆娘的屁股上一对圆圆的泥印子,走过去时,总是引起男人堆的哄笑。有人尖着嗓子喊,你们女人呀,就是桩不稳。她们压根就没桩。有人不失时机地补充着。女人们听在耳中,臊得满眼通红。男人们其实也强不到哪儿去,有人把老婆新换的布鞋弄成了两个泥蛋,有人膝盖以下都教泥糊过了,有人背上、肩上全是泥,估计一跤跌扎实了… …</p><p>正当人们嘻嘻哈哈打趣时,商店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店员麻利地抽出闩门的铁棍,顺着墙角放了,然后斜着眼睛向人群一扫,这些叽叽喳喳的“旧毡帽”们立马安静下来了。</p><p>接下来一个胖子宣读了领“赊销”的顺序,六月竖着耳朵听着,读了十几个队还听不到自己庄子的名字,六月急得脸上满是汗珠子,终于他听到胖子尖着嗓子念道:“鸦儿窝第十九个。”大家一听顿时一片唉声叹气,六月气得直跺脚。有人说,今晚等领上估计星星出来了,六月抬头望了望天空,冬日的阳光像一根失去弹性的皮筋,软软塌塌的,让人看了沮丧。</p><p>接下来,第一个生产队开始领“赊销”了,只见一个剪发头、屁股浑圆的女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和里面的店员开始兑账。六月身边的赵三开始抱怨:去年她打头炮,今年又是她。王五说:看到没,那屁股,没有摆不平的事儿。赵三眯着眼睛吃旱烟,似乎终于弄明白了原委。六月很是纳闷,这领“赊销”和女人的屁股有啥关系?等到大屁股女人抱着一卷布出来时,门外的胖子忙不迭地赶紧扶住布捆的另一头,一改之前的鄙薄神情,满是笑容。下面的人也七手八脚地赶紧上去帮忙。</p><p>鸦儿窝的人只能看着一个队一个队的缓慢接领,半天过去了,才领了七八个队。六月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靠近西边的山头,肚子咕咕叫唤个不停,他才后悔没听娘的话,少吃了一碗饭。但多吃一碗又能怎样,这时候不照样饿了!</p><p>傍晚时分,太阳行将落山,寒风断断续续吹来,六月不禁连打几个冷颤,他真后悔来集上,他有些羡慕五月,五月这时候喂罢猪喂罢羊,早都坐在炕上暖着去了。五月已经吃过饭了。他有些嫉妒五月了。</p><p>其实六月看到那些大人比他强不到哪儿去,之前还东一句西一句的,这时没一个说话的,都缩着脖子,裹紧棉衣,眼睛半闭着,没一点生气。</p><p>这时,突然有人喊道:“把路让开,别挡着,车要出来了!”话音刚落,侧面的双扇大铁门缓缓打开,一辆白色的小车开了出来。这车出来后并不急着走,而是停在了门前数米的街道上,小车上下来一人,头戴火车头暖帽,身着一套军绿色衣服(这应该是当年干公的最时尚的冬装)。那人站在车旁,盯着打开的大门,似乎在等人。</p><p>过了一会,一阵喧哗,四五个人陪着一个披着大衣梳着背头的人出来了。六月一看大背头的手,顿时肚子叫得更厉害了。原来这大背头手里捏着半个馒头,馒头里夹着一块肉,边走边吃,还口齿不清地和众人打哈哈。六月听旁边的人说,这伙人是县上上来检查供销工作的,刚吃了兔子肉,现在要赶回县里去。</p><p>六月眼睛直直的盯着那块馒头和冒着热气的兔肉,随着大背头的走动移动着,他多么希望自己的眼光变成一对爪子,把那块对于大背头来说可有可无的肉抓到自己手里,赶紧放到嘴里,再赶紧咽下去。但那双直勾勾的眼睛终究没有变成一对爪子,六月失望地看着大背头走到小车前,钻进早已打开门的车子,一溜烟走了… …</p><p>多年后,六月一直记着那块兔子肉,一记起他便不争气的馋。他忘记了老师讲的那些“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古训,总是记起那块兔肉。他为此愧疚万分,觉得自己太没气节,没志向。</p><p>但同时他又恨大背头,你咋就不临出门几口吃完?你咋就偏偏要捏着一块肉出来?出来赶紧上车走人得了,你咋还寒暄了那么久?你咋就不知道有一群饥肠辘辘的人看着?你咋就不知道一个叫六月的孩子要用他一生的时间去怀念那块兔肉?</p><p><br></p><p><br></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