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h3><h1> 一</h1><h1>姥姥,一个让人感到多么温暖的称呼呀,即使那些平日里看上去坚强、忙碌、冷静的中年人听到了,身体也会开始变得绵软。匆匆的脚步慢下来,冷冷的眼光柔起来,不自觉地就想要寻找那曾经无比温馨的怀抱和依靠,还有那喷香可口的家乡饭,怀念起那一个个天高云淡、云淡风轻与姥姥在一起的家常日子。</h1><h1>微信关注了《名著大观园》公众号,节目质量很高,近期无意中听到了倪萍创作主播的《姥姥语录》,这是刚刚推出的节目,每天一集,每集也就二十来分钟。本来我的习惯是从不追剧,等热点过了,根据评价选择喜欢的节目,然后一口气看完听完,免得每天等的好着急,浪费精力和时间。前几天恰好注意到这个新推出的播讲节目,因为一直都很喜欢倪萍,就试着听了一下,不想就被打动了,每天早上醒来打开听一集,听完了倒也不盼着想要听下一集,毕竟这种回忆性的讲述很平缓,没有那么强的连贯性,听完了,发会儿呆,然后该干啥干啥。</h1><h1>倪萍是位真诚而和善的人,多年专业优秀的主持生涯让她的声音悦耳动听,时不时略带哽咽的讲述流露着真情,她是把姥姥当成了老朋友和精神支柱,缓缓回忆着与姥姥生前的点点滴滴,引述姥姥对话时讲着地道的山东话,亲切而接地气。她的姥姥确实是一位有着朴素处世之道的善良可爱的老人,倪萍的为人很明显受她姥姥的影响很深,不自觉间,就会跟着她的叙说流下眼泪。</h1><h1>流下的眼泪,自然是被感动了,然而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也同时深切地想起了我的姥姥,一位把我从小带大的善良的老人。虽然她老人家离开这个世界快三十年了,但我对她的感情就在那句歌词中写着:从来不需要提起,永远也不会忘记。</h1><h1>思念若即若离,生活总在继续。姥姥离去的这么多年里,我一步步地走着我自己的人生路:上大学、找工作、恋爱、成家,之后就开始真正漫长忙乱、一地鸡毛的婚姻家庭生活,磕磕绊绊地履行着需要承担的责任和义务。</h1><h1>生活在当今这样一个竞争的大环境下,总有社会所赋予的角色要扮演,总有家庭的责任要担当,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牵绊,辛苦忙碌自无需多说。虽说时间像海绵,挤挤总会有,但总归还是心累,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去远距离观察反思自己的生活,更是极少回忆留恋自己儿时的经历。好在女儿终于上了大学,暑期报了培训班过一阵才回来。家里两边老人身体状况近来相对稳定。爱人出差频繁,忙乎着自己的工作。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过了十几年忙忙碌碌的日子,最牵挂的人目前都还不错,生活上没啥让我操心的,单位也放了休假,身心总算是可以暂时放松下来。</h1><h1>机缘凑巧听到了倪萍讲她的姥姥,她是名人,也是有心人,一直记着和她姥姥在一起相互陪伴50年间的许多事情。我虽远不如她,但我也是姥姥一手带大的,整个童年和青少年的记忆都跟她分不开,她算开朗,但不啰嗦,也不健谈,印象里没有留下倪萍姥姥那么多给人启发的话语,可她同样是一位有着不动声色中国民间智慧的乡下传统女性,用她朴实无华、善良宽厚的处世之道度过一生,像一块温润如水的玉石滋养周围的人,影响、教育着后代像她那样做个脚踏实地的好人。</h1><h1>静下来想一想,回忆和姥姥在一起的那些远去的日子,慢慢地写下这篇纪念她的小文。不是妄想为她立传,普通如我,平凡如她,即使有此雄心谁又会看谁又会听?每个人的时间都不够用,每天的新闻都层出不穷,除了几位相关的亲友,恐怕连嘲笑都懒得给一个吧。然而再过几年就知天命了,身体虽然这里那里开始出现一些不舒服的小状况,但积累的年轮也带来好处,那就是心境变得平和,人淡如菊,对什么都可以看开想开、不在乎不介意了。比如现在我想我姥姥了,我想把以前的事记下来,我也有心情有时间,那就开始吧,做自己想做的事就是。</h1> <h3></h3><h1><font color="#010101"> 二</font></h1><h1><font color="#010101">据说一个人的性格命运跟他的生辰八字和出生地有很大关系。现在的人大多在医院出生,而且好多还是剖腹产,不属自然生产,算起命来应该不大准。我和哥哥则不同,我们都是在妈妈的老家,由村里的接生婆接生的,属真正的瓜熟蒂落。不过想想其实挺危险的,要是妈妈出现难产状况那很难有安全保障。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人们都在拼命舍小家为大家地干革命闹文革,对个人考虑过多会遭人耻笑甚至批判,何况到医院条件也不好还花钱,所以许多孩子都是这样,在家里被马马虎虎地生出来。好在我和哥哥的出生都很平安顺利,我们那个地方风水也好,听名字就很有气势:霸王乡的霸王村。我们住的房子是生产队分的以前地主家的,开门就能看到远处高高的云缠雾绕的霸王山尖。妈妈也是生在这个屋子里,她果真是幸运儿,是这个村方圆几十里前后几十年唯一一个大学生,走出了小村庄,成了公家人,从此改善了一家人的生活。</font></h1><h1><font color="#010101">我和哥哥的年龄相差不到2岁,整个的童年都在姥姥身边长大,姥姥把她全部的爱都给了我们。说起来她的命是很苦的,没有任何节育概念和手段的蒙昧时代,又崇尚多子多福,难以想象身材弱小的她竟然生了11个孩子,更难以想象的是她的孩子们后来竟然几乎都在几个月的时间里相继死去。当时最大的儿子都满19岁了,最小的是个女儿,不到1岁。据说是闹瘟疫,后来又说可能是日本人占领襄阳后搞的细菌战,总之那时一个村一个村地死人,非常可怕。草民如芥呀,姥姥当时已经被打击的不会哭了,只是麻木地跟着众人到处逃荒要饭,妈妈命真大,她排行倒数第二,仅有2岁多,是逃难过程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孩子,为了好养活,取贱字小名“臭儿”。也正因为只剩下她一个,生活稳定后她才有机会被送去上学。哥哥和我出生后,姥姥才会那么宝贝,一直把我们带到要上学的年龄才送回城里。</font></h1><h1><font color="#010101">童年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农村实在是很幸福的事。我们这一代用当时大人的话来说就是长在红旗下,活在蜜罐里,从来没有饿过饭,但用现在标准来看,物质还是相当贫乏的。那时经常吃粗粮,小时大家都叫我黑丫头,大人们逗我说是黑面馒头吃多了才这样的,那时已经知道爱美了,补丁衣服也常穿,看到比我长的白的穿的好的还会懊丧气恼一阵。好在我小时性格比较活泼,对好吃的特别是甜的东西感兴趣,不是很在意外表和穿着。而且父母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工资高,我家条件跟周围大多数孩子比还是很不错的。想当年每天跟着一大群孩子疯跑玩闹,太阳地庄稼地里乱钻,皮肤不黑衣服不破才怪。</font></h1> <h3></h3><h1>父母都是国家干部,妈妈是独女,所以姥姥姥爷户口也都转成了商品粮,计划经济时代,什么都要凭票供应,我们家老少都有份,每个月都会发很多花花绿绿的粮票布票什么的,妈妈是个特别豪爽大方的人,我家人少生活相对宽裕她就经常接济周围的人。</h1><h1>我跟哥哥上学前在老家跟着姥姥姥爷过,他们就一点没感觉到商品粮的好处,给他们钱票让他们买粮呀菜呀这些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他们会觉得太亏舍不得。因为那时农村还是公社,社员们一起劳动记工分,收获时就按家庭一堆堆地分粮分瓜分菜什么的,姥姥姥爷就没份了,好在村里人都非常尊敬羡慕他们,邻里也都和气,拿到东西后常东一点西一点地给我们送。</h1><h1>姥爷是一个很能干闲不住的人,不给他分地他就自己去开荒,种麦子种豆子什么的一点不落人后。姥姥也尽量俭省,颠着一双小脚带着我们兄妹到收获过的田里拾麦穗捡稻穗。公家的地社员们都割的马虎,一个小半天就能捡上一大捆,拿回家放到门口的碾子上磨一磨,新鲜的白米白面别提有多香了。特别记得姥姥常常把新打下来的米蒸熟了,拌几滴自家产的小磨香油,洒点儿盐,做成油盐干饭给我们俩吃,只有几岁的我们一人能吃一大碗,那喷香的滋味我到现在都没忘。后来日子越过越宽裕,姥姥就好像没再给我们做这个吃了。</h1><h1>那个小巧精致的油盐罐我也还记得,两个拳头那么大的小圆陶罐连在一起,中间有个细细的把手,不知是摔的还是使用太频繁把手老早就断了,用的时候直接用手从中间拿起来,也挺方便。小罐里装的油常常是小磨香油,平时炒菜的菜籽油一般装在大玻璃瓶里,过年炼的白花花的猪油就装在瓷坛子里。不管什么油,都用的很细发,每次炒菜都只搁一点点,就这样炒的菜也很香呢。姥姥过世后妈妈还把这个罐子带到城里接着用,后来塑料制品越来越多,这个小巧结实的陶罐也装不了太多油和盐,频繁添加太麻烦,搬过几次家后就不见了,换成了花花绿绿的瓶子和油壶,有时想起来深以为憾,这罐要是没丢当个传家宝多好。</h1><h1>老人带孩子其实是很不容易的,劳心费力不说,往往还要承担很大的风险。我带给姥姥最大的一次惊吓据说是我大约半岁时发生的,直到好大了还老听姥姥唠叨这事,伴着很深的内疚。她说那时我还在吃奶,妈妈要上班,她就来城里带我。一天上午她抱我在半人高的石头窗台上玩儿,我手里拿着的乒乓球掉了,姥姥个子矮小,她要扶我的话就捡不成,窗台很宽,她料我掉不下来,就松了手弯下腰跑去捡。谁知小婴儿还坐不稳,而且大概都是头重脚轻的,三晃两晃一下子就栽到了水泥地上,还没长牙的嘴巴里都是血。吓的姥姥魂都没了,赶紧通知妈妈抱到医院去检查,发现摔的确实挺严重的,下巴骨头错位,嘴巴歪了。而且我太小,当时的医疗条件做不了这种手术,说是只能等我再长大一点才能矫正,简单包扎后又抱回来。听说我那两天一直哭闹不休,连奶都吃不成了,姥姥白天晚上抱着我,真不知道内心受着怎样的煎熬。好在孩子的自身修复能力是很惊人的,我长到三岁多,也没采取什么措施嘴巴慢慢地就不怎么歪了,而且右脸颊上还有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不知是不是因祸得福摔出来的,成了个漂亮的小姑娘,姥姥也终于不用担心以后我歪嘴破相地嫁不了人了。</h1> <h3></h3><h1>还有一次比较惊险的事,那时可能3、4岁,基本记事了。大概是个初夏的傍晚吧,姥姥带我在村子前面的地里打猪草,我背靠着她用个小棍子边挖边玩儿,不想刨出一个小白包,我就拿给姥姥看,说我挖了一个蒜瓣,姥姥没在意,说那你吃着玩儿吧,我就拿起来准备咬,姥姥忽然感觉不对劲:这个时节地里怎么会有蒜瓣呢?她赶紧转过来从我手里夺过来一看,又吓得一下子扔老远,拉起我就走,原来那是一颗村里人埋在地里的小炸弹。这种小炸弹可能是磷粉做的,燃点很低,在较小挤压摩擦下很容易起火燃爆,埋在地里是防止猪或野獾什么的乱吃乱拱毁坏地里的庄稼,谁家的猪要是没看好跑进来,不幸咬上了可以把嘴给炸烂呢,为此常有扯皮打架的。幸好姥姥反应快,再慢一点我要咬下去小命肯定玩完。惊魂未定的姥姥把我拉回家,在村里逢人就讲,呼吁地里以后不能再埋这吓人的玩意了,后来果然就没人干这事了,大人们还不放心地总叮咛我们不要老去别人家的地里乱跑。</h1><h1>哥哥也是个淘气的,他们男孩子更不好看管,整天身上难得干净,小伤不断,至今他嘴角上方被碎碗片划的一道裂痕还清晰可辨。可见即使过去的人带孩子比较粗心,基本放养,把他们拉扯大也仍是操心不易的。</h1><h1>妈妈虽然说起来是个独女,但其实有个大她十多岁的堂哥,从小父母双亡,被姥姥姥爷养大,没读过什么书,种田倒是好手。长大当了两年小兵,听说还赶上了抗美援朝的尾巴,负了点小伤就复员回来了。回来很快帮他成了亲,娶的这位舅妈实际也是姥姥带大的,她好像是一个孤儿,几岁时跟亲戚流浪到姥姥村子里要饭,饿的小细脖顶着个大脑袋,姥姥可怜他们,给他们吃的,那个穷亲戚看姥姥和善,就央求姥姥收养这个小丫头给她碗饭吃,姥姥虽然也穷但还是答应了,不然真就饿死了。那时这种情况很多,叫做童养媳,小时养在家里帮忙干点家务,大了就收做儿媳妇,免得又花钱另娶。通常这些做童养媳的挨打受骂很可怜,可我这位舅妈很幸运,遇到了我姥姥,她特别的心善,对她很好。</h1><h1>我虽没看过舅妈年轻时候的样子,可从她浓眉大眼的轮廓上看肯定是个美女,要不心高气傲当兵回来当大队会计的舅舅也不会娶她。不过她可能小时候营养不良有点傻气,常常算不过来账,比如村里来了个收鸡蛋的,她就问人家:“多少钱收一个呀?”人家说:“一毛”,她就还价说:“8分可不可以?”,收鸡蛋的高兴的连连点头,恨的舅舅直骂。所以家里操心的事都是舅舅管,舅妈就负责生儿育女做家务,她针线上一般,做饭却很好吃,几根柴火棒就能做大锅的锅巴饭,炖的南瓜汤、烙的厚厚的两面金黄的馍馍也实在是香死个人。</h1> <h3>幼年的我</h3> <h3></h3><h1>舅妈也很能生,一口气生了5个儿子,二哥本是双胞胎,生下来夭折了一个还不算,老六总算是个女儿,比我小一岁,阶梯一样一大串的孩子几乎都是姥姥帮衬着带,那么困难的六七十年代,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把这一窝孩子们带大养大的。</h1><h1>姥姥和舅舅一家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孩子们越来越大后舅舅一家就自己开伙了,姥姥和姥爷只住东边的一间小屋里,舅舅一家住西边的大房。大房两边用高粱杆隔成四个房间,中间空出来做堂屋,房子横过来另盖一个歪歪倒倒的小土坯房做厨房,挨着厨房又用木栅栏起个猪圈,就这样将就着过了好多年。</h1><h1>我从记事起就跟姥姥住在那间东边的老房子里,姥爷把房子也前后一分为二,用扎成排的高高的高粱杆隔开,留个一米多宽的口子进出,没有门,里间当卧室,外面进门左手是干打擂的土灶台,右手是鸡窝。房子实在太小了,为取柴火放东西方便,姥爷又在靠鸡窝的墙面上掏出一个小门,从外面搭了个小窝棚,里面堆着山坡上捡来的松果树棍树桩之类的柴火,还搁着干活的农具,天冷了甚至把猪赶到里面过夜。那时的房子都是土坯房不结实,掏个门洞之后怕墙倒,便在外头又打上桩,撑几根大原木顶在山墙上加固。就是在这样简陋的环境里,我们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度过了一个个春夏秋冬。</h1><h1>姥姥善理家务,心灵手巧在方圆几十里都很出名,针线茶饭样样拿手,热心快肠有求必应,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都喜欢找她帮忙。感谢的东西往往都是送一些吃的,在那个逢人就问候“吃了吗”,能吃饱就十分满足的年代里,端回点好吃的给孩子们解馋是姥姥最愿做的事了。我们的邻居谢奶奶是姥姥的好朋友,她常常有了好吃的就悄悄把我和哥哥领过去,站在她家灶台边背着人吃一点,至于吃的是什么我几乎都不记得了,大概不过就是一个烤鸡蛋一碗凉粉什么的,那种偷偷摸摸狼吞虎咽啥都好吃的感觉比正常吃饭可刺激有趣多了。</h1> <h3></h3><h1>印象里姥姥从来没有睡过懒觉,总是鸡一打鸣天不亮就起来生火做饭,给全家人烧热水。在寒冷的冬天,她早饭忙的差不多了就在堂屋的火盆里弄点软柴火,就着高高的火焰把我们的棉袄棉裤烘热乎,然后送到床边帮我们穿。有时我还觉得冷不肯起床,姥姥就把我抱到火盆边搂在怀里边烤边穿,她个子矮小,抱我坐下时我长长的腿都拖在地下了,可我依然不害臊地赖在她怀里,一老一少相依相偎,红红的火苗映照着我们,浑身暖烘烘的,那种温暖永难忘记。</h1><h1>吃罢早饭,姥爷慢吞吞地扛着锄头去地里干活了,姥姥就开始在灶台上洗洗涮涮,舀水时习惯性地喝一口用力漱几下,然后咽下去。牙膏牙刷都是很晚才出现的东西,她一辈子没用过,但她一口糯米牙长的又结实又整齐,到七十三岁去世时也没掉几颗,这都是因为她生活习惯好,每次吃完东西或喝水时都会漱几下清洁口腔。</h1><h1>姥姥每天早上还要用竹子片扎的刷子把大水缸里的残水清理干净,然后催我那几个轮流值日的哥哥们帮她到村头井边把一天要用的水挑满。我常常会蹦蹦跳跳地跟着去,井是全村人的饮用水,甘甜清冽,井壁由鹅卵石磊起,缝隙处长着青苔,偶尔有小青蛙掉在里面。我总是又怕又渴望地往深不可测的井里看上一眼就赶紧跑开,牢牢记着姥姥的话,害怕哪个坏人把我推下去就完蛋了。四哥很坏,常趁我不注意故意推我吓我,我就恨恨地咬他踢他。</h1><h1>姥姥很爱干净,巴掌大的小屋子每天都要里里外外地打扫一遍。先从里屋收拾,进来靠墙仅有的一张大床是用土坯砖垫起来的,搭上几块锯开的原木板,铺上一排高粱杆,再垫上厚厚的一层稻草,然后才垫上一床薄棉絮,铺上一张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打着厚厚补丁的青白色粗布床单,这种床单太厚太粗糙了,应该是姥姥她们自己织的。我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还见过姥姥舅妈她们纺棉,把田里收的棉花摘除棉籽后放在身边,先拿一团用左手高高地远远地捏着,引一条细细的白线出来缠在小木纺车上,右手握着纺车的柄不停地转着,源源不断的白线就一圈圈地绕出来了,左手上的棉球变小了,就再抓一团棉花续上。这种初纺出的线很不结实,如果要拉鞋底缝被子的话必须要合几股后用掌心沾上水用力地再搓成一股,跟姥爷搓草绳打草鞋一个样。这种劳作的日子过的太辛苦了,妇女们长年累月的勤扒苦做没完没了,所以生活略微好一点就再也没人去纺织了,都是买线买布后缝补。那时候农村的生活真是简单,吃穿用几乎都能从地里、从自然中取得,然后蓄的人畜粪水又浇到地里长出新的作物,循环往复与万物和谐共生,从来没听说有什么不可降解塑料类的污染,农药用的也极少,地里的蔬菜瓜果都是在沟渠里洗洗就吃的,不过产量不高也容易招虫。</h1><h1>搭起来的床下面是两个空格,空格靠里放杂物破烂,外头就放起夜用的尿壶。我白天可劲地玩,夜里就睡的很沉,如果姥姥半夜不喊我给我把尿,我就很容易尿床。一旦床湿了,姥姥就只好咕哝着埋怨几句,把我挪到干的地方自己睡湿的。哥哥这方面倒很好,他跟姥爷睡一头,一觉到天亮几乎从不尿床。每次看到姥姥把垫被拿出来晾晒,他就笑话我又画了地图,唱着那首不知谁编的顺口溜:尿床袋,顶被晒,晒不干,打一千打一万。我虽还小,但面对这种羞辱总要反击的,捡个小棍拼命地追打,追不上了就哭的惊天动地去告状,一定要大人呵斥他两句方罢。</h1> <h3></h3><h1>一间不过30来平米的地方,姥姥需要动脑筋把家里的各种家什放好,最大最占位置的是他们老早就打好的寿材,涂着黑亮亮的漆,前粗后细,类似棱柱。姥姥很爱护,在里间床尾靠墙的地上铺一层浮砖,又垫上木板,把两个方子头尾叠加错放,就很稳当了,再把上面那个方子盖揭开垫在下面,大大的空间放置着四季全部的衣物被子之类的东西。床尾和方子中间还有点空间,于是靠墙放一个一人多高的大圆毛篓子装米面,床前挨着高粱杆隔断一溜放着大大小小各种粗制陶罐,里面盛着姥姥的各种宝贝:过年腌的腊肉咸蛋,晒的辣酱豆豉,炼的猪油,榨的酸菜什么的。为防虫在屋子各角落撒着六六粉。房顶架着大梁,都是通的,舅妈的心肝宝贝大花猫经常从房梁上跑来跑去。</h1><h1>紧靠外间的这一边放着我们平时吃饭的小方桌,桌上放着姥爷的大瓷缸子,里面泡着一喝一天的浓浓的大脚片子粗茶,长长的水烟袋靠在一边。我那些精壮结实的哥哥们不拘哪一个从外面回来了,拿起缸子就咕咚咕咚地喝上一气,下一个回来如果水没续上不够喝,就揭开水缸拿着大葫芦水瓢舀起凉水就喝,喝完要么用手擦嘴抹汗,要么抬手拽下头顶铁丝上晾的毛巾,没头没脸地胡乱擦一阵。毛巾挂在烟熏火燎的堂屋兼厨房里,又使用频繁,常常都是黑乎乎的,也没人嫌脏。姥姥常年搭在肩膀上擦手擦脸的毛巾就显得干净很多,不过那个她只给我用。</h1><h1>姥姥的小屋那么挤,可这些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孙子们从外面回来都喜欢凑过来,除了小桌边姥爷坐的固定靠背竹椅子不敢抢之外,到处乱坐。鸡窝边,门槛上,灶台里,再不行就把鞋子脱了垫着坐在地下,一个个嬉皮笑脸地赶也赶不走,谈天说地地吹着牛,一旦锅里冒出香气了就开始蠢蠢欲动,不注意就揭开盖子偷点。讲真姥姥做的饭实在是好吃:稀饭总是煮的黏黏的稠稠的;锅巴米饭嚼起来香脆可口,控出来的米汤也很好喝,一大盆放在那里晾凉了就是最好的饮料;红烧几片五花肉后煮的西葫芦汤,配上锅沿一圈烘的焦黄硬壳的锅贴馍,每次吃的我都揉着肚子直打嗝;烙出的饼厚大耐嚼,谁要干活回来累了拽上一块很是压饿;擀的面条也是一绝,又细又长又劲道,配上地里刚摘回新鲜蔬菜做的臊子,每个人都可以吃几大碗。至于饺子包子油条这些当年还稀罕的食物,只在逢年过节或有特殊情况下才会做来吃,那吃起来可是很壮观,一大笼包子刚一出锅就被七手八脚地一抢而空,每个人胃口都是出奇地好。</h1> <h3></h3><h1>舅舅舅妈基因好,生的孩子个个健康聪明又漂亮,虽说没什么好吃好穿的,毕竟没饿过饭。特别是农村很快分田到户后,五个儿子的优势便显现出来,人口多分的地就多,姥爷和舅舅勤劳不说脑子还活泛,带着男孩子们整天在地里劳作。妈妈说有一年村里引进了一个新品种的红薯,别人怕吃亏不敢种他们带头种,结果丰收时比别人家亩产多几倍,吃不了就喂猪,猪也就养的很肥。</h1><h1>日子很快红火起来,舅舅家堂屋一角砌的粮仓堆满了稻谷麦子,要吃就接一袋子拿到大队机房里脱壳磨面。家里养着一大群鸡鸭,总有新鲜的蛋吃,隔一阵就会杀上只鸡改善生活。鸡只要炖上了或炒起来,香气飘的满村都是,到了吃饭的点,人还没上桌,桌下的猫狗都聚的有好几条了。肉也渐渐地充裕起来,一般家里都会养两三头猪,过年时杀一头吃,其余的卖掉换钱,后来又养了牛,我们小一点的孩子就常被分派去放牛。</h1><h1>在农村一年到头不管男女老少都有干不完的活计,就是小孩子打猪草放牛捡粪也是早出晚归不能偷懒的,我和哥就不同了,我们高兴了就跟去玩,不愿意就待在家里。不管我们怎么淘气,村里的大人和孩子都会哄着让着我们,在他们眼里我们是吃商品粮的城里人,是令人羡慕有福的人。父母也大方,每次来都会带奶粉呀麦乳晶呀之类的营养品接济一些孩子多的困难家庭,对围着他们的一院子的孩子们大把大把地撒糖。所以我们在小伙伴们面前就很骄傲,特别是我那时很是讨人嫌,谁要惹了我我立马就去他家告状,害他挨吵或挨打。</h1><h1>那时候农村条件还很差,小孩子一般上个几年学,识得几个字会点加减乘除就不让上了,早早地回家帮忙干活,每家基本都有好几个孩子,大的带小的。因此我们从不缺玩伴,玩儿的花样也多,爬树、摔泥巴、捉知了、瓜田李下地啥都干。虽然大多数孩子没怎么上过学,但个个都是鬼机灵,特别是打牌,他们可会算计了,拿着破破烂烂脏兮兮的纸牌可以设计出很多的打法,我一般只观战不参与,因为我实在太笨了,反应慢看不懂,谁跟我一伙谁倒霉。</h1><h1>记得那时候最喜欢的是夏天中午,吃过饭拿个小草席到屋后的小林子里睡午觉,我们几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分别占着一个地方,在林子里找各种树叶石头之类的学大人做饭,然后互相走亲戚串门,不知怎么的这个游戏总也玩儿不够。还有就是在高高的枣树下荡秋千,两条粗大的绳子垂下来,中间绑个木板,就那么坐在上面没完没了地荡啊荡,不知荡破了多少条裤子,姥姥心疼我,从来没骂过我,要是换成别人家的孩子肯定会挨打的。</h1> <h1> 三</h1><h3></h3><h1>小时跟我玩儿的最多的是我表妹,我们都喊她丫头。因为上头有五个哥哥,她也很是受宠,被掼的浑不讲理,哭闹起来满院子打滚,越哄越来劲,嚎的全村都听得见,大部分时间是干打雷不下雨,眼泪少鼻涕多。舅舅有时恨起来真给她两下子,她就哭的停不下来,牛眼般的大眼睛哗啦啦地掉眼泪,后来哭多了把眼睛都搞坏了。按理她最小家里可以供她读书的,可她偏偏读不进去。大哥大她十多岁,小学毕业的他算高材生了,那时被队里安排在村小学教了两年书,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不分年级地挤在一间仓库里。大哥很英俊,但整天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拿着本破书在一块木架支起来的活动黑板上写字。我们都有些怕他,也不记得他都教了些啥,孩子们的年龄参差不齐,好多抱着还不懂事不会走的弟弟妹妹。来去也自由,上课时也能跑进跑出的。屋里没桌子没板凳,大部分孩子用小棍跟着在地上划,几个条件好的有铅笔和烟盒纸,偶尔有男孩子得着个没电的废电池,就如获至宝地砸开,把里面那根粗粗的碳棒取出来在石头上写画。丫头条件好一般有笔,不过她几乎不写字,她喜欢啃,常常把一只好好的铅笔啃的只剩下一个长长的笔芯,为此没少挨过打。她一口气上了三个一年级,又混了两年,到底辍学了,好在还是认得了不少字,现在经常用微信跟我聊天呢。</h1><h1>上学不行,丫头干起活来可真不赖,在家里帮舅妈生火做饭、扫院子喂鸡之类的家务活都麻利的很。我俩在一起做的最多的就是到村周围的田间沟渠打猪草,顺便偷吃人家菜地的西红柿黄瓜什么的。不管是中午还是晚上,到了吃饭的点儿,满村都是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每次我们准能听到姥姥或者舅妈站在院子外的大石头上喊:“大女(nia)娃儿小女(nia)娃儿回来吃饭喽……”那扯着嗓子、悠长如民歌般的呼唤声传的老远。我们忙不迭地回应着,一边往回走一边擦嘴搂草。丫头手快极了,看看没人忽然就跳到边上的田里掰个玉米拔个萝卜什么的藏在篮子的青草下面。这方面我完全不行,动作慢胆子小手上也没劲儿,我最多就是帮她看周围有没有人,如果见人来了,我们就像兔子一样地跑掉。</h1><h1>不知为什么那时候小孩子都喜欢偷别人地里的东西,大家互相偷,也都心照不宣,有时还炫耀着比战果。二哥有时聚会总津津乐道地提起他和我哥一起干的一件糗事,那年夏天他们一帮人在外面玩儿的口渴了,就去偷人家种的烧瓜吃,不想太笨偷错了,把长长的葫子摘了回来,偷啃了半天难吃极了才发现不是的。他们还用铁钩子去偷吃五保户王瞎子煮在锅里的肉,差点被他的铁棍子打折腿。真真都是一些没教养的野孩子熊孩子,没想到他如今居然成了老师,我就时常拿这个来笑话他误人子弟。</h1><h1>丫头那时是我的保护神,无论干什么我都只能跟在她后面给她打下手。她每天眼睛只要睁着就安静不下来,到处爬高上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体力。我特别佩服的是她不怕蚂蟥,站在水田里捉泥鳅腿上很容易就会叮上几条,她满嘴混骂着,拿手噼里啪啦地打到干地上用脚碾碎,或者用石头砸烂。如果看到一条已经吸了她好多血变得圆滚滚的蚂蟥,她就立刻愤怒暴躁起来,折枝小木棍把蚂蟥顶着一捋,从里往外翻过来放在日头下晒成个干棒棒才解心头之恨,再大一点她会插秧了,听说还捉过几条水蛇呢。</h1> <h3>丫头</h3> <h3></h3><h1>家里男孩多女孩少,我们姐俩又是最小的,家里人都疼我们让我们,特别是姥姥几乎从没吵骂过我们,她不高兴了顶多就是把嘴一撅,瞪我们一眼,我们就知道错了,赶紧讨好地抢着改正。有一阵我注意到村里老有一些妇女总是肚子突然会变很大,说是怀孕了,里面有一个小孩,过一阵肚子又突然变小了,手里就抱着个小孩,说是生出来了。因为每天村里到处跑着光屁股小孩,男孩女孩我倒早就知道区别,就是不明白这小孩是怎么跑到肚子里又是怎么生出来的。这事连泼辣的丫头也说不清,不过天天听村里妇女骂了牲口又骂人,互相开粗鄙的玩笑,我们本能觉得这样的事不能乱说的,就悄悄去问姥姥,她听了立刻板起脸,说丫头家家的不许再说这种事,丑的很。为了哄姥姥开心,我们立刻转移话题,过一会忍不住又问姥姥我们是怎么来的,她淡定地说是捡的,明明知道是骗我们,但小孩子是最懂脸色的,看姥姥不大高兴便不再追问,不过私下里可没少玩结婚生孩子过家家的游戏。</h1><h1>跟丫头天天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儿,自然也免不了拌嘴吵架,每次都是姥姥当裁判。有一天我不想跟丫头回她的那个屋了,要跟姥姥睡,丫头也不想回,于是我们都抢着要跟姥姥睡。姥爷个子大,床上肯定挤不下,我为了赢就说我是姥姥的亲孙女,她不算亲的,谁亲谁就跟姥姥睡。丫头反驳说我姓罗又不姓朱,没有她亲。我说我妈是姥姥生的,她爸不是,没我亲。我干活不行,讲话伶牙俐齿地可不让人,没争几句就把丫头搞哭了,她特别伤心地去找姥姥评理,姥姥笑呵呵地连声说:“都亲都亲”。想一想就跟我们商量说:“要不我们一起睡柴房?”我们立刻欢呼同意,跑进柴房把烧火用的树枝扒拉平,又跑到稻场上扯出一大堆稻草抱回来厚厚地铺在上面,然后再铺个床单,一个散发着稻草清香的地铺就打好了。</h1><h1>晚上我们一左一右依偎在姥姥身边,缠着她给我们讲故事。姥姥其实只会讲很少的几个故事,而且大多讲的都是某个新媳妇在路上被狼巴子或猴子之类的抢到山里,生出个一身毛的小怪物云云,情节跟平常生活一样缺乏吸引力。不过她讲的花木兰的故事倒是很有趣,她总是重点关注花木兰替父从军后躲起来蹲着尿尿的事。姥姥解释说当兵的都以为花木兰是男的,问她为啥不站着尿,花木兰很聪明,回答说只有没进化好的畜生才喜欢站着尿,要是人都应该蹲下来,于是那些男人们从此都跟着花木兰蹲着尿了。我听了就觉得当个女孩很自豪,比傻乎乎站着尿尿的男孩子强多了。姥姥讲故事没什么悬念,编的又不严密,总被我们东扯西拉地问住,于是只好又重说。可能也是因为我们白天玩儿的太累了的缘故吧,常常没过多久我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h1> <h3>表妹丫头</h3> <h1> 四</h1><h1>在乡下长到六七岁,我就回城里上学了,不过寒暑假除少数几回去爸爸的天门老家外,我们基本都还是回妈妈的襄阳老家,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习惯了。妈妈是中学老师,爸爸也在教育口,他们有时间一般也会回去,所以我对夏天和春节的故乡最熟悉了,一到放假就急不可待地赶着回去。</h1><h1>夏天里吃的玩儿的特别多,爸爸又是个最会玩儿最会吃的,他只要回去了,玩儿的级别就会提高,他会带我们一大堆孩子去塘里游泳、到水湾子里钓鱼,到稻田里逮青蛙,到泥巴窝里挖黄鳝泥鳅,又刺激又能改善生活。不过最热闹的时候还是下了暴雨之后,绚丽的彩虹也没人顾上欣赏,笼罩在霞光里的人们几乎全家出动,大家忙着拿撮箕到水窝里、草丛里撮小鱼小虾,然后一桶一桶地往家拎,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回来后简单淘一淘,用小火焙干,放油爆炒,家家户户都飘着香气,别提多好吃了。记得舅舅家还私藏了一把猎枪,几个大一点的哥哥晚上带着手电会去打野鸡野兔,这种事自然没我们的份,就是老听他们一大堆男孩子坐在门前高高的草垛子上,相互大言不惭地吹嘘着自己的神武。特别是四哥,他眼神好最会用手电捉兔子,我们为此享了不少口福。</h1><h1>夏天天气再热,进了村子就不怎么热了,因为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种着树,走在山岗上展眼一望,只要看到远处田地里一大片树林上空冒着青烟,那就必是一个村庄无疑了。每到傍晚,太阳下山了,姥爷就把小方桌端出来摆在院子里,舅舅家的也摆出来,干活的三三两两地回来了,盛一大盆绿豆稀粥晾着,又端出一大筐烙饼,几盘刚出锅新鲜的时蔬,凉拌黄瓜或烧瓜那是必不可少的,我端着碗跑来跑去,哪个桌上的东西好吃就到哪个桌上挑挑捡捡。晚上时间充裕悠闲,三哥常常拿出他心爱的收音机调到最大音量放在地上,在固定时间段收听刘兰芳、单田芳播讲的《杨家将》、《三国演义》和《岳飞传》之类引人入胜的评书,或者马三立、侯宝林这些大师们的相声。我们围成一圈,听到紧张高潮处大气不敢出,听到抖包袱笑的直不起腰,听完后就相互模仿逗趣,跑到稻场上追逐打闹。</h1> <h3></h3><h1>傍晚各家稻场上都很热闹,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我记得最搞笑的一次是隔壁的刘帮三跟村西头的大国子打架,好像是因为稻田相邻挖沟渠抢水闹别扭,争讲几句后就动起手来。大热天的两个大男人都只穿个大裤衩,光着膀子相互抱着,吭哧吭哧地顶来顶去谁也不让谁。很快两人一身臭汗,滑溜溜地抓不住了,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去拽对方的裤衩,松松垮垮不经扯,肥大的裤衩掉到地上,立刻都变成了光溜溜。他俩浑身晒的漆黑,就屁股那块显得特别的白,就这还不撒手,你一拳我一腿地不肯吃亏,嘴里还污言秽语地咒骂着。正是傍晚收工的时候,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跑了过来把场子围住,乐呵呵地看着他们,两家的狗儿们也围着主人汪汪叫着,摇着尾巴跑前跑后兴奋无比。大家看他俩精光赤条地抱在一起,都笑的前仰后合,喝彩助威吆喝不绝,没人认真去劝解。</h1><h1>刘帮三就住我们隔壁,是谢奶奶的儿子,最终被他母亲跑过去打两下子,骂骂咧咧地拉回家了。说起来他是个倒霉蛋儿,跟我妈妈同年同月同日生,而且生日是正月十五这样好的日子,他却没我妈那么好命,没钱读书,人又生的单薄,干农活不行,三十来岁才娶个哑巴媳妇。幸好一双儿女倒还机灵,大女儿叫海香,比我小几岁,跟我关系不错,可惜她出嫁后过的不好,没多久跟丈夫吵架赌气喝农药死了,留下个岁把的孩子。她妈妈又哑又傻,女儿死了见人还傻笑。</h1><h1>大国子也照样有他的烦心事。他特别想要个儿子,可天不遂人意,他媳妇一口气给他生了8个闺女,直到生的起不了床,再也不能生了为止。家里穷的一塌糊涂,妈妈没少给他们孩子送过奶粉。大国子的媳妇矮胖,长着一副神奇的大奶,直接拖到腰上,我们那里夏天的妇女们要么只穿个宽松的大汗衫,要么跟男人一样干脆裸露个上身,我常看到她把布袋似的奶一边一个扛到肩上,满不在乎地走来走去,拿着个小棍像放羊一样吆喝着一大窝孩子。后来听说这些女孩子们陆陆续续长大后都跑到城里打工了,有几个当了小姐或二奶,挣了钱帮家里也盖了一院子的红砖大瓦房。</h1><h1>庄户人家日子都过的紧巴,平时尽量不花钱。夏天晚上天黑的晚基本不点油灯,我们洗了澡就在晒谷场上乘凉玩耍,女孩子跳格子打沙包甩飞盘;男孩子捉迷藏骑自行车打闹个不停;男人们卷烟叶抽烟袋锅搓麻绳聊收成;女人们也扎堆抱娃纳鞋聊八卦。大家各得其所各自取乐。</h1><h3></h3><h1>那时的月亮不管圆不圆都很亮,有时被云朵遮住就显得羞涩浪漫,温情脉脉。繁星满天,蛙声四起,蝙蝠悄无声息地在空中横冲直撞。场子里到处飞舞着蜻蜓,直升机一样忽上忽下地捕捉着空中一团团的蚊子。最可爱的小精灵当属萤火虫了,它们静静地轻盈地在草尖滑翔停落,肚子下面的小亮光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的像星星下凡。这小东西有点傻很好捉,我们拿个空的玻璃药瓶很快能装半瓶,亮亮的可以当个小灯笼。要睡觉了,姥姥把我喊回家,就着墙上壁龛里昏黄的油灯光亮,拿着大蒲扇在蚊帐里哗啦哗啦扇几下,胡乱赶完蚊子就把帐子放下来,把油灯吹熄。我躺在床上打开瓶子放出萤火虫,它们都飞落在账顶上,我就伴着这些忽明忽暗的小星星进入梦乡。</h1><h1>第二天醒来萤火虫基本都没了,是姥姥起来时放跑的,她说萤火虫是吃蚊子的,不能害它们的命。可萤火虫好像并没怎么吃蚊帐里的蚊子,天大亮后蚊帐里总能发现吸血后变得饱胀的蚊子,我总是恨恨地去把它们拍死,搞的蚊帐上和手心里都是血迹,于是从床头扯两根稻草擦掉。身上有时咬的起了包,姥姥就蘸点唾沫给我抹抹。在老家就是这样,身上有点小包小伤的大家都不会大惊小怪,扯点草叶子揉揉,在小伤口上按点灶灰甚至抓把土止血就完了。有时姥姥一边抹一边还要念个小咒:天上的灰,地上的药,抹抹就结壳。果然很快就好了。</h1> <h3></h3><h1>寒假回去当然就是过春节了,杀猪的忙死,全村排着队地请他们。姥姥家人少屋小,一般只养一头猪,春天买一只小猪仔,天天煮食喂它,也不怎么关着,就在院子里晃荡,哼哼唧唧随着姥姥跟进跟出的,喂啥它都吧唧吧唧吃的可香甜了,吃饱了就卧在姥姥脚边或柴火棚里呼噜呼噜地睡觉,用脚或小棍在它背上蹭,给它挠痒痒,它就舒服地直哼哼。一年下来猪长肥了也有感情了,杀时把它四脚朝天捆住往外抬,它拼命地连连惨叫着,好像是在喊姥姥救它,姥姥这时往往就一言不发地坐在灶台边烧水,有时会嘟嘟囔囔小声说:“咋搞,没办法呀,那是你的命呀,谁叫你是个猪呢,早死早托生吧”。</h1><h1>杀了猪,屠夫就在猪脚上割个口子鼓起腮帮子往里吹气,死猪就变的像个大气球一样鼓起来,于是烫水褪毛,开膛破肚,大卸八块。小孩子们争抢着猪尿泡吹大了当球踢着玩儿。整块的肉和内脏或腌或晾,挂在屋里的横梁上。院里临时支起一口大铁锅,烧上硬柴,剩下七零八碎的杂碎就放在锅里面煮,很快汤浓肉香。劳苦的庄稼人一年到头也就是这几天可以放开肚皮吃肉,连平时总也沾不上荤腥的舅妈也能吃上几大碗。锅里的猪尾巴总是我和丫头吃的多,据说吃了不流鼻涕,有时大人还叫我们穿着棉鞋到散着猪血的泥地里走几圈,说是沁了猪血的鞋底子耐磨。我们那时穿的鞋都是姥姥她们平时一针一线纳出来的,是千层底的布鞋,容易磨出洞,后来有了废轮胎胶片缝在鞋下面才好很多,起码下雨不湿脚了。</h1><h1>那时农村的年味还是很浓的,我们小孩都会唱那个顺口溜:二十三,过小年;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剃个头;二十七,赶个集;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馍馍蒸了一毛篓;三十黑儿的圆丢丢儿!姥姥颠着小脚,从早到晚地在灶上忙活,光是面食都要做好多种:烙饼、馒头、花卷、枣糕、肉包子、糖包子、酸菜包子……炸锅也是一开一天:油条、麻花、肉丸子、红薯丸子、炸鸡块、鱼块、排骨块、土豆块……姥爷除修修补补农具外,基本就不干什么活了,他喜欢喝酒,甚至早上都要喝,有菜没菜都喝的下去,过年下酒菜多,用他的话说:“肉炖萝卜好吃,萝卜炖肉也好吃”,有大块的肉下酒他尤其喝的多,倒也不是什么好酒,就是买的他们庄子上自己种自己酿的高粱酒,劲大的很,老远闻起来都冲鼻子,喝完他就鼾声四起地去睡大觉,所以我稍大点就去跟丫头睡了,嫌他熏人。</h1><h1>村里过年门上都要贴对联,爸爸和二哥最有学问,家家几乎都会拿红纸来请他们写字,为此老爸还准备了一本对联集锦的书,里面还有不少灯谜和歇后语。我们都凑热闹地围着,帮忙按纸裁纸,手掌染的红红的,就悄悄地涂一点到脸蛋上嘴唇上臭美。</h1> <h3></h3><h1>辞旧迎新之际,家家户户放鞭炮,吃团年饭前放一挂,放完一堆孩子就趴在地上在炮灰里刨着,捡到没捻子或掉在地上没放响的小炮就珍惜地装到口袋里,等到过年期间几个玩儿的好的凑到一起,把小炮折断倒出火药刺花儿玩。吃完团年饭我们一大家人就聚在舅舅家的堂屋里烤火,舅舅他们平时干活都会顺手在山坡上挖很多树疙瘩回来攒着,过年前后最冷的那两个月家里的火盆就烤这个,非常耐烧,有时一天也烧不完一个。我们围在一起守岁,没有电视,收音机信号也不好,大家就谈天说地,互相吹牛取笑,把红薯、土豆和芋头等埋在灰窝里烘熟,在火疙瘩上放个没把的铁锹,撒点生的葵花籽、南瓜子、西瓜子还有花生玉米粒什么的边烤边吃,一边还就着火光变换着手型比看墙上的手影子像什么动物。</h1><h1>好容易熬到夜里快12点了,远远近近送岁的鞭炮声响起来,爸爸最受欢迎的时候到了,他起身去屋里拿他藏着的好东西:花炮。那时候城里花炮样式都少的可怜,农村更是看不到。爸爸每次买了就偷偷藏在旅行包里,坐火车带回来给我们玩儿。我那些都还是十几岁最喜欢这些刺激性玩意的哥哥们一哄而上,跳着脚地去抢,爸爸站在石头上拿着花炮的手高高扬起,给每人分上那么几只冲天炮、蝴蝶炮、满天星什么的。得着的立刻拿去放,邻居们也都跑来看,谁拿着花炮主管放谁就是中心,一放开就引来一阵阵的欢呼。可惜总有一些个臭炮,那也不让它浪费,掰开后露出药面,点燃个小炮扔进去依然能看到烟花四溅,绚烂无比。</h1><h1>转了钟,老年人依然固执地守着火塘聊收成聊家常,我们放完炮兴奋过后就掐不住了,东倒西歪地爬上床睡觉。大年初一第一天起来换上新衣服新鞋,拿到几毛压岁钱,就开始满村乱跑去拜年,不管到谁家,都会给一大把炒瓜子花生或地瓜干爆米花什么的,兜满了跑回家倒到簸箕里又跑出来要。</h1> <h1> 五</h1><h3></h3><h1>放假回家倒是挺好玩儿的,就是交通太不方便了,三十多年前的火车汽车实在是太少了,一走就是一天,到襄阳先要做坐近四个小时的慢腾腾的绿皮小火车,再倒汽车到东津,运气好可到淳河,剩下近5公里路就要靠自己走了。妈妈有个交往了一辈子的闺蜜叫小芝娃,她家住淳河,每次到了她家就会盘亘一下吃顿饭,热情的她有时会找个板车把我们送过望城岗。翻过岗就能看到姥姥家的村子了,于是力气倍增,一鼓作气跑回去。</h1><h1>回家有父母带着当然不用操心,但大人毕竟事多,并不是每次回去都能一起走。有一年暑假我跟哥哥单独回去,爸妈把我们送上火车后委托住樊城的朋友王叔用便车把我们送到淳河,在芝娃姨家吃了饭,我们就自己走回去。除了背上的小书包,我们只带着妈妈给姥姥买的十来个皮蛋,这是姥姥的最爱,她说皮蛋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两个十来岁的孩子拿着盒子磕磕绊绊地走走玩玩,到家后皮蛋外面裹的泥巴壳都破了,姥姥很珍惜地捡两个慢慢剥开放在碗里用水淘干净,拌上香油小葱再加点醋,要跟我们一起吃,本来就那么一点点,我和哥哥坚决不吃,逼着姥姥把蛋吃完,惹的姥姥“乖乖长乖乖短”地直抹眼泪。</h1><h1>相见时难别亦难,假期生活总是眨眼就过完了,我们要打道回府了,这对姥姥来讲是最难过的时候。提前好几天她就大包小包地给我们准备好吃的东西带走,走时一般有板车或拖拉机送。坐在颠簸的小车上,我们总能难过地看到姥姥孤零零的身影立在屋后小山坡的那棵小树下,逐渐地变成一个小黑点,一直到我们翻过望城岗看不见为止。</h1><h1>来去间曾发生过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那年夏天我们一家都回去了,开学前按计划又顺利回来。到家没几天,突然接到一个电报,只有四字:母故速归。妈妈立刻崩溃,走时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去世了?出了什么意外?那时村里完全不通电话,信息及交通极为闭塞。什么都顾不上了,爸爸立刻去买火车票,那时候票好难买呀,好不容易走后门买到了又挤不上去,爸爸为此还跟人吵架,把我恶狠狠地从窗口塞进去。妈妈一路上眼泪就没干过,两眼肿的像核桃,好不容易狼狈地快走到了,遇到住王湾的亲戚:妈妈表姐的儿子海兵,他奇怪地看着我们问你们不是刚走咋又回来了?我们也奇怪,姥姥去世了他肯定应该带孝去帮忙,怎么还在这里悠闲地放牛捡牛粪?小心翼翼地问他姥姥怎么样,他说挺好的呀!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居然开这种玩笑。不过好在听到姥姥平安无事,我们沉甸甸的心情立刻松懈下来,如遇大赦一般。慢慢地走进村子,一眼看到姥姥安详地坐在门口洗衣裳,她见到我们也是一惊,赶紧站起来,有点不相信似地揉揉眼,我扑到姥姥身上说了句:“吓死我了”,委屈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出来。</h1><h1>我们身心疲惫地坐下来休息,等情绪稳定下来把情况简单凑了一下,很快打听清楚了:原来去世的是小芝娃的母亲,因为妈妈从小离家上学就住在她家,她就跟着小芝娃一起把她母亲叫妈,老太太突然去世后请了个粗心鬼帮忙发电报,落款不清不楚地让人误解,早知道这样最多妈妈一个人回来就行了。既来之则安之,爸妈马上去淳河参加葬礼,我和哥哥因未成年就留着姥姥家又玩儿了两三天,事情办完了才又一起返程。</h1><h1>这件哭笑不得的事发生了也好,让姥姥在有生之年感受到我们对她的感情,她笑着抱怨我们:“死了用席子卷了,扔到山坡上让狼巴子啃啃算了,回来干啥,我又看不到。”说的大家都笑起来。村里的人陆续知道了这事,见了姥姥都跟她开打趣,说她免了一个灾,一准能活到一百岁。</h1> <h3>妈妈与她一辈子的闺蜜小芝娃,几乎每年她们都要见面。</h3> <h3>我与芝娃姨的两个女儿</h3> <h1> 六</h1><h3></h3><h1>等到姥姥真正去世的时候,我和哥哥反而没回去。那一年我正上高三,快高考了,学习很紧张,住校,每周六晚上回来,休息半天,周日下午又去学校了。一天照例放假回家,楼上的徐阿姨早早地在楼下接我去她家吃饭,她说我爸妈回老家了,姥姥病了。我傻乎乎地也没在意,又过了一周回去,见到妈妈已回来了,情绪很低落,这才知道姥姥已经去世了。由于学业紧张要补课,姥姥从我家走后我已经有两年没回老家,想到再也见不到姥姥了,晚上我难过地躲在被子里哭了半天。在这之前一个月,天门的爷爷也去世了,他摔跤后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受了不少罪。爸妈先后两边奔丧很辛苦,我也不敢多问烦他们,加上年纪还小,从没亲眼看到过亲人过世,对死亡的概念还是很陌生感受不真切,很快就不想这事了。</h1><h1>高考过后成绩不理想,情绪不高又忙着填志愿选学校,跟同学聚会等等,并没有回老家。一直到大一暑假,我才第一次独自一人回去了一趟,已经不记得哥哥为啥不跟我一起回了,他比我早一年上大学,长的又高又帅,朋友极多,生活过的丰富多彩,基本不着家。他小时候胆小,干啥都要让我陪,长成翩翩少年后,在外面能说会道的很受欢迎,我倒是越来越怕羞了,没事就待在家里看书绣花写日记抱猫咪,不怎么喜欢出门。他就有些瞧不起我,说我傻乎乎的像张白纸,啥都不知道,我也看他很不顺眼,觉得他轻狂自傲不近人情,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们就很少在一起玩儿了。</h1><h1>“近乡情更怯”,没有姥姥的老家,意味着再没有人那样巴心巴肝地倚门期盼着我了,回乡的脚步再也欢快不起来。慢慢推开那扇熟悉的老木门,屋里静悄悄的,已是下午,姥爷还在床上睡觉。进到里间,原来摞在一起的近一人高的寿材只剩下一个,屋里到处灰扑扑地了无生气,我喊了一声“爷爷”(妈妈是独女,她就让我们跟其他孙辈一样都喊爷爷奶奶),声音就哽咽了。姥爷慢吞吞地醒来,行动迟缓地下床,明显消瘦很多。他一辈子干农活,家务事从不插手,生活上都是姥姥照顾,姥姥这一走,他就有一顿没一顿地将就着。舅舅一家虽在隔壁,但几个哥哥近年来相继娶亲盖房分家,农活又重,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哪里能顾上他。他看到我回来明显高兴起来,连声答应着走出来,边上鸡窝里一只老母鸡突然“咯嗒咯嗒”地叫起来,跳出来跑了,原来它下了一个蛋,姥爷走过来捡起,问我吃不吃,我摇摇头,他就把还是热乎乎的蛋在小桌上敲个小洞,用嘴对着一口就吸光了,满意地砸砸嘴,说刚下的蛋又解渴又压饿,他每天都要喝两个。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在我的记忆里,鸡蛋或蒸或煮或炒或腌,没见这么生吃的。姥姥不在了,家里除了还养着几只鸡,什么活物都没有了,到了吃饭的点,舅妈顶多给他端碗饭来,哪像以前有酒有菜的那么滋润,所以我这次回来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把缺乏照料年迈的姥爷接走。</h1> <h3></h3><h1>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丫头从地里回来了,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健硕丰满的姑娘,听说已订了亲,快要出嫁了。哥哥们分家单过后,她就成了家里的壮劳力,很是能干。见到我她连声地叫着姐姐,把我紧紧地抱住,说一句“奶奶死了!”就放声大哭,我也忍不住哭起来,要她立刻带我去看姥姥的坟。丫头进屋拿了点纸钱就带我去了。</h1><h1>姥姥的坟就在门前不远的山坡上,那片地当年还是姥爷亲手开荒整出来的,我以前经常在清晨跟姥爷一起在那里摘毛豆绿豆,在土里捉蛐蛐,后来姥爷干不动了就转给了别人。大大的一个土包独自静静地矗立在那里,青草还没完全把黄土覆盖住。看着眼前的土包,我怎么也不能把它同往昔日日相依、活生生的姥姥联系在一起。一年多了,躺在下面土里的姥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真的在里面吗?她能感知我来看她了吗?没有事先想像的那么悲伤,我跪在那里磕了几个头。丫头一边陪我烧纸,一边絮絮叨叨地对着坟包说着话。我听她讲着,不知所云,心里空落落的,脑子也是空空的。山风吹着松林发出阵阵的呼啸声,偶尔有野鸟飞过头顶叫两声又飞远,更显周围寂静空旷。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发了一阵呆,就木木地跟在丫头后面回去。</h1><h1>住了两天,我简单收拾了几件姥爷的东西准备带他走,把房子钥匙交给舅妈。三哥已有两个孩子,四哥很快也要结婚,正是要用房的时候,姥爷这一走,就不打算回来了。临走我无意中看到鸡窝里扔着的那个半尺来高的白瓷像,应该是玉皇大帝的造型,头顶的长冠子早没了,秃秃的一个头,不过站姿挺拔,长服飘逸,气度仍是不凡。我珍惜地拿起来擦干净上面沾的鸡屎放进包里,到家后就放在我屋里的小柜子上。后来搬了几次家,再后来我也成家了,但我一直妥善地保存着这尊小神像,直到现在我还在家里进门的鞋柜上方辟一个小龛供奉着。</h1><h1>姥姥生前很有意思,她称呼所有的神都是“老爷”,比如管做饭的是“灶老爷”,管生死的就是“阎王老爷”。这个小神像姥姥直接就叫“老天爷”或“老爷”,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从哪来的,一般放在鸡窝上方的一个小木架上。姥姥也并不是很恭敬地对待这神,高兴了就夸几句,生气了就毫不顾忌地埋怨。比如天干好久后下了雨,她就高兴地说老天爷开眼有良心;连下几天又涝了,她就骂死老爷瞎了眼,把地里的庄稼都祸害了。一遇到窘迫难决的事马上双手合十闭眼祈祷,总之拜神随意又功利,有敬无畏。襄阳离武当山较近,姥姥也跟周围所有的老百姓一样盼望有朝一日能“朝老爷”,但她毕竟高龄又是一双小脚,不可能成行的,有一年学校组织去爬武当山,她嘱咐我上去了替她磕几个头,到功德箱里放上两块钱,我都一一照办了,回来后跟她汇报她就十分地满意欢喜。</h1><h1><br></h1> <h1> 七</h1><h3></h3><h1>回顾姥姥的一生,不用说是吃了很多苦的,但她似乎没怎么抱怨过,反正我跟她在一起的日子里她都很知足,她做饭好吃,针线活拿手,做啥像啥。我觉得主要是因为她在用心生活,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过日子。心理学家分析说,爱作爱炫爱挥霍贪婪无度的人,都有一种对自己没有信心,对前途没有希望,不知不觉走向自我破坏毁灭的潜意识。姥姥从来不是这种人,她总是对现状满意。她常提起她自己的妈妈,说妈妈给地主没日没夜地干活,吃的猪狗饭,干的牛马活,进出房子都只能钻狗洞,死时就是一床破草席卷了埋在岗上,没多久连个坟包都找不到了,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跟妈妈比她过的像在天堂上一样,没理由不好好活。</h1><h1>姥姥是个讲究的人,每天早上忙完家务,她就提着她的针线筐,坐在门口的梧桐树下,把花白的头发散开,用密密的篦子把头发一遍一遍地仔细梳光溜。她嘴里咬着一根粗粗的黑头绳,把头发在脖颈处挽个小髻,用头绳拴紧,然后插上那根用了多年的白亮亮的柳叶状的银簪子。她很少洗头,天天做饭灶灰大,一般都戴着一顶圆圆的黑丝绒的帽子,帽沿周围再裹几圈黑头巾。夏天天热就换上一个类似穆斯林戴的小布帽,或是一条宽宽的抹额。两耳带着银质扁宽的圆耳环,把耳垂包着,左手无名指也套了个配套的银戒指。她还有一对沉甸甸的麻花银手镯,不知是嫌戴上不方便干活,还是怕姥爷哪天没钱喝酒会卖掉,她早早地送给了妈妈。妈妈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把镯子连同姥姥的那个小小的木质首饰盒胡乱塞在抽屉里。我见了很喜欢,偷戴过几次,这老银做的镯子真不赖,不戴时暗沉沉的,戴上两天跟皮肤略作摩擦就变的白亮。不过实在有点重,麻花钮的缝隙里黑乎乎的,样式也有些老旧,因此也就一直收在妆台里当个传家宝。想想姥姥在当年食不果腹一穷二白的情况下还能攒点这些穿戴的家当真是不容易呀,她总是想把日子过的雅致些。</h1><h1>姥姥把自己收拾清爽了,就把泡好的衣服端到门前池塘里清洗,跟一同洗衣的大妈媳妇们家长里短地说闲话,棒槌拍打衣服的“嘭嘭”声此起彼伏。晾晒好衣服就开始择菜,有时还亲自颠着小脚到前面菜园里摘一筐茄子豆角什么的。她刮果子皮是一绝,拿一个破碗瓷片,蹭蹭蹭地一会儿就把一个大葫芦给刮完了,引的一群老母鸡都来抢皮吃,葫芦刮干净了,地上也干净了。姥姥做午饭的时候我兴趣来了就帮她添柴,可惜技术太差,容易搞得浓烟四起,姥姥过来拿起火钳,三拨两弄就把火烧的旺旺的,灶上是两口大锅,一般一口炒菜一口蒸饭或烙馍。角落处还挖着一个小洞,常年跺着一把黑乎乎的烧水壶,如果要炖汤就换上一个同样熏的黑黢麻黢的陶罐子,不管是鸡汤鱼汤还是骨头汤,灶间余火慢炖出来都是滋味浓郁,鲜美甘淳,不吃闻着就让人流口水。</h1> <h3></h3><h1>午饭过后姥姥也从不闲着,拿着鞋底子给我们纳鞋,为了耐穿,她总把鞋壳子糊的很厚,线也搓的粗,即使戴顶针用大针也不好纳,于是还要用锥子戳个洞再用针穿,针涩了就在鬓角头发里刮刮,看着就麻烦费劲。缝着缝着姥姥就困了,头一点一点地打盹,醒了再接着缝,从来舍不得上床好好休息一下。</h1><h1>姥姥很会裁剪缝制衣服,她穿的斜襟褂子宽脚裤子棉袄棉裤等里里外外都是自己做的,虽然颜色永远都是青白灰黑,但都十分得体合身。下午常有人拿着活计来请教她,她们就在院子里铺上席子,有时剪裁,有时缝补。最喜欢她们缝刚刚浆洗晒干的被子了,我们爬上去打滚,把饱含太阳香气的被子抱住闻了又闻。</h1><h1>姥姥那一辈人都是小脚,她个儿小,包的脚尤其小,真的只有我的手掌那么长。她隔个几天就会烧盆热水把门掩了一个人在屋里洗半天,出来后就坐在院子里拿把大剪刀修脚。我看她的脚粉白粉白的像个刚褪完毛的猪蹄,大脚趾几乎嵌在脚掌心里,其它四趾像蒜瓣一样紧紧挤在一起,脚后跟有一层厚厚的老茧,姥姥咬牙努嘴很使劲地把它们剪掉,变型的脚指头依然长着指甲,不剪很快就会长到肉里,长期裹着的脚底还很容易长鸡眼,这些也要及时剜掉,不然姥姥就会痛的走不了路。</h1><h1>修好了脚,姥姥就会拿出一条干净的长长的裹脚布,一层层一圈圈地把脚裹的像个粽子,然后套上一个软底绣花小鞋,晚上睡觉也穿着,小鞋外面再套上一个走路的底子稍硬的布鞋,这一套理脚程序才算完成了。从三岁开始包脚,一辈子拖着这双残疾的小脚灶前屋后地忙活,过去的女人可真遭罪呀,光凭这一点我们就比姥姥她们幸运太多。姥姥还有一个本事是她能用剪刀左右开弓地剪她的手指甲,比用指甲刀还麻利呢。</h1><h1>姥姥人缘很好,大人小孩都喜欢偎她。去年我出差顺便去看小舅奶奶,她是姥姥的小弟媳妇,已经九十高龄了,是如今唯一在世的祖辈儿人了。她也是姥姥的闺蜜,年轻时是个大美女,性格比姥姥还要温柔和顺。我们聊起姥姥和她年轻时的事,她腼腆地笑着,絮絮地说起往事来,她说她成分不好,守寡几年后嫁给小舅爷时已经快25岁了,第一次带她出门走亲戚到我外婆家,村里的人来看,都说她顶多十七八岁。姥姥对她很好,走哪都护着她,她俩总有说不完的话,说着说着就沉默下来,思绪似乎回到了那个年代。我知道老年人都容易回忆过去,特别是那些好日子。</h1> <h3>我与小舅奶奶</h3> <h1> 八</h1><h3></h3><h1>姥姥总把自己的事安排的井井有条,她自然就很烦姥爷的散漫邋遢,姥爷干农活出色,回家后却是甩手掌柜。他常常进门坐下来就问:“烟袋呢?”姥姥气呼呼地从他背后拿出来:“这不是?长这么大个眼睛干什么?”,姥爷噢一声,低下头卷烟叶放到烟袋锅里,过一会儿又问:“火柴呢?”,即使在手边上不远他也习惯性地要姥姥帮她拿,姥姥只好抱怨着给他找。姥爷是个老犟筋,既然样样都要烦姥姥,让姥姥说几句他听着就是了,可他偏偏总要争辩几句,惹得姥姥脾气立马上来,于是两人互怼,他们几乎每天都因为这些小事拌嘴,幸好姥爷一般吃过饭就干活去了,要不然家里更热闹。每次他们吵架我都毫不犹豫地帮着姥姥,姥爷虽从不打我吵我,但他也从不哄我将就我,我有时扑到他身上他就把我不客气地推开,是个不会表达情感的人,而且我总感觉他有些重男轻女,更喜欢哥哥一些,所以我当然不会站在他这一边。</h1><h1>姥姥有时恨恨地对他说:“啥都指望不上你,天天伺候你你还这不满意那不满意,你把我气死了你就有好日子过了!”姥爷牛哄哄地说:“你死了我过的更好,天天打酒吃肉!”,气的姥姥眼泪直流。</h1><h1>说起来他们老吵架可能还是因为这段姻缘不够美满,他们的感情不够深。姥姥其实是应该嫁给姥爷的哥哥的,不巧他哥哥抓壮丁被土匪打死了,那时候说个媳妇不容易,姥姥家穷,也退不起聘礼,两边家长就只好让姥姥跟还没成年的姥爷成了亲,因此上姥姥比姥爷大了五六岁,跟个妈似的不得不照顾着他。现在我也是为人妻了,深深理解当年如花似玉的姥姥那时的心不甘情不愿。</h1><h1>记得我上初中姥姥来我们家住时,爸妈赶时髦,买了商店里刚刚上柜的14吋的黑白电视机,彩屏的当时还没出现。那时电视节目少的可怜,信号又极差,雪花多的有时只能看个人影。有一阵电视台在播一个唐明皇的电视剧,主要表现他和杨贵妃之间的爱情,好像只有几集,也不是每天按时播。我们那时都订的有广播电视报,每周要听要看什么节目只能从报上找。姥姥迷上了这部电视,让我帮她查时间,一到点就守着,看不清也愿听声音。我也喜欢看,可要写作业,就老借口喝水上厕所瞄几眼。我教姥姥看时用手扶着电视天线,再不清楚就拍拍电视机,姥姥就这么津津有味地将就着看了好多天。她看到唐明皇含情脉脉地搂着杨贵妃,同她跳舞转圈,眼里满是羡慕,给我讲她所理解的故事情节,沧桑的脸上甚至带着一抹娇羞。不知道姥姥这一辈子心里有没有一个真正爱恋的人,她生了那么多孩子,但也许只是懵懂地生活而鲜有爱情吧。</h1> <h1>其实姥爷也很优秀的,他一表人才,聪明能干,年轻轻就当上了农会主席,做事有担当有魄力,可惜他脾气耿直容易与人发生争执,很早就不干了,自己种自己的地,他伺弄的庄稼总比别人的收成好。在对妈妈的培养上姥爷也相当有主见,一到上学年龄,他就不顾姥姥的大吵大闹,用个小毛驴把妈妈驮到淳河去上小学,托小芝娃家照顾。上了中学就转到东津住校,一月给她送一次钱粮,很少接她回家。妈妈一开始很不情愿孤单一人跑那么远去上学,她懂事又舍得力气,想下地干活在家陪姥姥。可姥爷说一不二,不顾娘俩的恳求,坚持让妈妈读书,一举把她送进了武汉的大学,成为轰动当地的传奇。须知那还是闹灾荒的六十年代初,能上个扫盲班就不错了,何况还是个女孩子。妈妈上完大学后顺利地分配了工作,改善了自己及后辈的前途命运,大家才都佩服姥爷的高瞻远瞩。不过庄户人家过日子还是重眼前,男孩子过了12岁就是壮劳力,女孩子一大就要说婆家,上学帮不了家里太花时间太花钱,还不一定能读出来,所以佩服归佩服,并不效仿,妈妈之后很多年周边也一直没有再出个像样的大学生。</h1><h1>所以姥姥姥爷应该说都是很能干很不错的人,他们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搭伙过日子,外人觉得是很红火的。可惜感情的事强求不来,两个好人在一起不一定能过好,或许他们八字不合吧,姥姥啥都怪姥爷,甚至责怪说都是因为他属虎,一双老虎爪子一付老虎牙把孩子们都给咬死了,剩下一个臭儿,还那么狠心送出去读书,害她们母女一年只能见几回面。在姥姥的理想中,唯一的女儿留在身边,长大了嫁到附近,生儿育女她能常看常带常走动就够了,不像如今这样总要面临离别的伤感,到城里来一趟还千难万难。舅妈有点替姥爷不平,她悄悄告诉我曾有个算命的说其实是妈妈命硬,把兄弟姊妹给克死了,我赶紧去告诉姥姥,姥姥就把舅妈臭骂一顿。</h1><h1>姥爷说话总是硬邦邦的,别人说啥他都不屑一顾地否定,倔的要命。把他接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后,他经常跟妈妈争辩。妈妈是个没耐心的急性子,又喜欢讲道理,姥爷偏偏又不认那些个道理,于是两个人就开始重演以前姥姥姥爷在家的故事,但很明显姥爷没那么霸道了。我们平时各有各的事,对他的照顾肯定没有姥姥那么细心,有一次他让我帮他找个什么东西我有些不耐烦,他就有些伤心起来,说你咋不想想你姥姥过世了,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多造业,说完居然还滴下泪来,看上去好可怜好落寞,似乎把以前他跟姥姥吵架时说过的那些狠话都给忘记了。</h1><h1>我似有所悟地望着他,这个从来态度强硬貌似完全不在乎儿女情长的人,内心深处还是很柔软的吧,他跟姥姥生活了一辈子,姥姥把他照顾的那么好,他肯定也是明白的依恋的。姥姥呢,对他也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艰难的生活把他们捆绑在一起,他们只能相依为命,努力而卑微地活着。几十年风风雨雨的日子,即使相互吵嘴也变成了不可或缺的日常习惯了吧?夫妻是没有血缘却最亲密的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之间过了这么多年,该有多么深的恩呢?</h1><p class="ql-block"><br></p> <h3></h3><h1>姥爷在我们家大概生活了五年后也去世了,他抽烟喝酒太厉害,平时除看电视基本也不怎么活动,后期就得了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些不大认得人了。</h1><h1>姥爷一辈子最痛恨日本人,当年日本人攻陷襄阳后无恶不作,估计给他心理上留下了很大的恐惧,他糊涂时就常躺在床上大声地嚎哭,说我和哥哥被日本人打死了,眼泪把床单打湿一大片,妈妈就赶紧把我和哥哥拉到他床边让我们安慰他。他有时会一骨碌坐起来惊喜地看着我们,很快安静下来,像个孩子一样乖乖去吃饭,有时却又不信,看我们一眼,说不是的,继续哭,直到疲劳睡去。</h1><h1>姥爷一辈子最崇拜的是毛主席,他会背很多毛主席语录,以前在老家用的脸盆水瓶瓷缸子什么的大部分都有毛主席头像或标语。虽是一个小老百姓,他对解放军和毛主席的忠心可以和最坚定的共产党员相媲美。好笑的是他糊涂时还真实地暴露了他的野心: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毛主席过世时已经悄悄地把政权交给了他,这么多年他的责任实在太重大太操心了,现在他老了,也要挑选接班人了,就是不知道这个权利该交给大哥呢还是交给我哥,一个是长孙一个是唯一外孙,他俩都有点让人不放心,大哥脾气有点大,我哥还小不够稳重,思来想去,长吁短叹,看他真的好纠结,我说不如到时让他们抓阄,姥爷不置可否,居然有些动心了,简直把我快笑翻过去。</h1><h1>姥爷临终前在医院幸好有善良的三嫂照顾,没有受太多罪,他去世后就在我们这里火化了,然后直接请个车把骨灰拉回去,老家那边早已接到通知准备好,依然是把姥爷的骨灰装进剩下的那个棺材里,吹吹打打地埋在了离姥姥相距百米的地方,我有些奇怪,即使他俩生前爱吵架不愿合墓那也可以并排立在一起,干嘛离的这样开呢?四嫂悄悄解释说她听说姥姥最早是嫁过人的,有过短暂的婚史,跟姥爷其实是二婚,按风俗不能埋在一起,免得他们在阴间打架。真没想到命苦的姥姥还有一个这样额外的故事,她小时原来也当过童养媳的。好在两坟毕竟相隔不远,互相关照又不互相打扰,挺好。</h1><h1>姥姥姥爷都走了,我长大了,童年的小伙伴们都散了,热衷的游戏也淡忘了。老家不好玩了,我从此以后也难再回来。</h1> <h1> 九</h1><h3></h3><h1>倪萍小时受到姥姥很多的宠爱,也感受到了她姥姥生活的不易,所以当她很快出人头地后就使劲花钱给她买吃的用的,接她到北京过上了好日子,老太太也享得起这个福,活到近百岁才去世。我也是姥姥一手带大的,却从未有机会报答过她老人家,我还在上学时她就走了。不过我知道姥姥肯定不在乎这些,她对我巴心巴肝的好,压根不会是想要什么回报,她就是想看我平平安安地长大,尽量多的为我做一些事。记得她最后一次离开我们家大概是七十岁,临走她有些伤感地对我说她老了,走不动了,以后估计不会来了,我要想她了就回老家去看她。她还不无遗憾地说自己要是只有五六十岁多好,那样还能跑动几年,没准还能看到我哥娶亲我嫁人呢。我偎在姥姥怀里,万分不舍。那时我都上高中了,姥姥吃饭时还从她碗里喂我菜,我接着吃了,一旁的姥爷不无嫉妒地说我平时那么讲卫生,现在怎么不嫌脏了,我跟姥姥都不理他。</h1><h1>姥姥对我的偏袒有时让我不好意思。我上学时有些偏科,数理化很头痛,作业本上的题总错很多,妈妈骂我说榆木脑袋,教几遍不会就把我的头拍的砰砰响,我眼冒金星,更不会了。姥姥在边上也不敢劝,等她走了赶紧过来安慰我不要哭,小声埋怨着妈妈的不对。她又看着我作业本上的红叉替我抱不平,说是老师改错了,我写的字这么整齐干净应该都打对勾。听了姥姥的话,虽然知道是哄我的,但心情仍会轻松很多,慢慢地改正错题,反比妈妈把我训哭的效果好些。</h1><h1>姥姥也不大像倪萍描述的她姥姥那样精明能干会来事,她有些小女人,虽与人和善,但也常生小气儿。有一次不知谁偷吃了她的鸡,她在草窝里找到一地的鸡毛后,跟村里其他妇女一样站在门前的石碾子上抖落着鸡毛,用各种脏话诅咒偷鸡的人不得好死地骂了半天,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偷笑着看她一眼,若无其事地干着自己的事,习以为常。她也一样对村里别人家的隐私感兴趣,老太太们经常聚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叽里咕噜说着家长里短,流言蜚语。</h1><h1>姥姥一辈子从没挣过钱,也基本没有花过钱,家里都是姥爷当家,他定期去赶集,买回来啥姥姥就用啥。妈妈每次来时悄悄给她点零花钱,她就用个小手绢包着,塞到墙缝里或者棺材板下面。村里有时来了货郎她会买点针头线脑,也会给我们买点糖块冰棒之类。姥姥攒的钱多数给了别人,来个穷亲戚啦,见着个刚出生的孩子啦,村里谁家急着用钱她都会尽力帮衬点。五哥上学时一到交学费或买学习用具时就犯愁,舅舅舅妈心情不好,骂他讨债鬼投胎。五哥哭哭唧唧地磨蹭到姥姥屋里,姥姥就打发他一点。</h1><h1>妈妈这点跟姥姥很像,大方帮过不少人,特别是好多家境贫困的学生,到现在每年都有很多她曾资助过的学生来看望她,有些甚至都退休了。爸爸爱吃会做,说吃了身体好比啥都强,故我们家生活水平一直较高,结果我反而挑食,身体也没好到哪去。家里的人都不大会攒钱,工资有多少花多少,没什么积蓄也不超支。到我也是这样,对钱认识模糊,几万几十万我觉得挺福足,要是几百万上千万我就没感觉了,不过是一堆数字而已,而我是最害怕跟数字打交道的。然而现在到女儿这代人必须要认真学习理财了。没有现金的环境,拿着手机嘻唰唰,总受超前消费的忽悠,诱惑多陷阱多,一定得多敲警钟。她现在离家上大学去了,真怕她糊涂。我要求她量入为出,淡化欲望,提高自控力,规划好自己的生活,千万不要拆东墙补西墙。不论何时都要像老辈人那样勤俭节约,不欠任何的人情债或金钱帐,本份做人图个心安,把更多的精力用到工作学习中去,至于听不听得进去那只有看她的造化了。如果“三岁看大”说的有道理,那她还算是一个很乖很懂事的孩子,性情很是温和安静,从不耍混要挟大人乱买东西。我们两边的家庭都是规规矩矩认认真真过日子的,相信在这样的家风影响下她也会打理好自己的生活的。</h1> <h1> 十</h1><h3></h3><h1>姥姥是那样的普通,她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也没见过什么世面,除了来过城里我们家,她几乎没有出过村子,一辈子围着锅台转,虽手巧但跟倪萍姥姥一样一生仅穿过一样裙子——围裙。谈不上有什么胸襟情怀,她仅只关心关注自己的身边人身边事而已。</h1><h1>姥姥言传不多,只有无意识的身教,反显真实、有血有肉,实际体现了“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教育真谛。</h1><h1>前几年湖南卫视推出一档《变形计》节目,大体意思是农村的贫困小孩去城里,城里的富裕叛逆小孩去农村,交换空间到对方的家庭生活七天。后来又推出《爸爸去哪儿》,让几位名人爸爸带着幼小的孩子到农村体验锻炼,观察他们的亲子关系。两个节目播出效果都很火爆,城乡差别、教育方式,孩子成长轨迹结合电视娱乐效果引起了广泛讨论。我却不以为然,姑且不谈短短几天环境变化改变不了多少孩子的思维习惯,光想想在摄像头下、在导演追求收视率的前提下这种活动有多少真实成分?教育孩子来不得半点虚伪,就像农民种地一样如果捏鼻子哄眼睛只会自食其果。现在家长热衷于让孩子参加这营那营花样繁多的拓展训练,期冀孩子短时间内就能变得懂事,养成勤劳、善良、忍耐、努力、节俭等好品质,实在是有些急功近利了。没有亲情的自然相处,人为制造生活氛围,只会让人更茫然更空虚。不刻意,不虚伪,感受简单岁月的朴素,只能在实实在在的生活环境里才能获得,就像我小时候那样自然地成长最好。</h1><h1>瑕不掩瑜,小毛病掩盖不了姥姥她老人家身上人性的光辉,她一辈子心善,见不得别人受苦,虽然自己从没宽裕过,仍不知接济过多少人,听说她去世时周围几个村的乡邻都自发为她送葬。</h1><h3></h3><h1>姥姥生前特别爱惜东西,吃的穿的从不浪费,她最喜欢三哥的大女儿丽丽,说丽丽好乖,吃个苹果连苹果核儿都舔干净,说时笑着把我们削的苹果皮也给吃了。</h1><h1>姥姥乐于助人,极为善良。以前只要到城里来看我们,都会受到我们住的那个大杂院的欢迎。当时我们住的一溜都是教室改造后的平房,邻里都是父母的同事,关系很好,姥姥只要来了,就帮这家收个衣服,那家腌个咸菜什么的,特别是帮别人看孩子很是精心。那时候还没有正规的幼儿园,大人一周只放一天假,还要参加很多的运动和学习,家里一般都有二三个孩子,大点的脖子上挂个钥匙就可以不用管,可只有二三岁的孩子就必须要照顾了。姥姥在院子里常常会看护好几个孩子。特别是我小学班主任秦老师的小儿子辉辉,几乎一到上班时间就给送过来,姥姥笑眯眯地接过来,一哄一天,到晚上秦老师来接儿子,辉辉都不愿意回去。秦老师过意不去,有时硬塞给姥姥几块钱,姥姥推不过接了,也是给辉辉买点小衣服小点心之类。后来我们陆续搬到楼房里住,接着父母调到市中心工作,两家基本就没什么联系了,听说辉辉长大后很有出息,是一位医学权威专家,不知道他现在记不记得曾有一位老奶奶对他那么好过。</h1><h1>姥姥又是那样的勤劳,只要醒着,手里就闲不住,眼里总有这样那样的活。我上学后,她总掂着我们,怕父母工作忙,即使晕车也经常到城里来照顾我们,做饭一开始用煤炉子,她学会了,后来用上了液化气罐,她怕危险才不怎么做饭,但都早早地择好菜等妈妈回来炒。有人送了妈妈一大包没处理的骆驼毛,毛很难闻,板结的厉害,里面都是沙土,姥姥于是白天晚上坐在阳台上用手一点点地撕蓬松,抖掉沙,又洗又晒给我们做背心夹袄,去年妈妈搬新房子,我帮忙整理时意外地看到了当初剩下的一小袋驼毛,居然还被妈妈收藏着。</h1><h1>姥姥对别人好很自然,从没觉得自己要图个什么,可别人对她的一点点好,她都很容易被感动,一直会放在心里会念叨,别人送她一个鸡蛋,她总会找机会还两个。记得村后头住着一家外乡人,辈分好像有点低,比妈妈小不了多少的男主人我喊江娃哥,他妈妈眼睛半瞎,守寡多年拉扯他长大,又好不容易跟前面刘帮三一起也娶了个有点傻的哑巴媳妇,谁知生的孩子也有点傻。江娃儿哥人老实又特别勤快,他见村里人都不怎么待见他们,只有姥姥时常接济他们一些东西,他也想不出感激的办法,于是抽空就给姥姥挑水,把姥姥家的水缸呀盆子呀都给装满,拦都拦不住,惹的姥姥更心疼他了。</h1><h1>姥姥几乎也从没有给人添过什么麻烦,她很瘦小,身体也不是很好,鬓角处、肩膀、手腕常年贴着风湿膏药,一到冬天就开始咳嗽,夜里咳的狠了她就只好半坐半卧着睡。估计还有些其他的什么毛病,她老说心里憋的慌,晚年经常不由自主地轻声哼哼一夜,我问她老哼哼不是很费精力吗,她说出点声音心里好受些。可是不管怎样难受,她都尽量扛着,不仅没进过医院,连药都很少吃,就怕花家里的钱,怕让妈妈担心。万幸老天还算照顾她,让她去世时没遭什么罪,她几天不吃不喝了,妈妈陪在身边,一天突然精神好一些,想吃苹果,妈妈赶紧喂了她几片,她吃后就安详地走了。身后装裹的衣服也都是她很多年前为自己预备下的。</h1><h1>这就是姥姥的一辈子,九死一生地从旧社会走出来,命运坎坷,遭了许多的罪,可她面对现实识时务,哭过伤过仍能打起精神过日子。她是那样的逆来顺受,百折不饶,跟山藤一样充满韧性。姥姥感恩,知足,惜福,带着生活赋予她、逼迫她拥有的坚忍度过了七十三个春秋。</h1><h1>深水静流,大爱无言,她用平和柔软的心态善待着周围的一切,用心过日子,把枯燥的苦日子过的体体面面,干干净净,总把温暖和光亮带给她身边的人。特别是对我们兄妹,她真是全身心地付出,每次只要依偎在姥姥身边,都会有一种极度的安全感和舒适感。我爱她,敬她,一生一世想念她,她对我的影响深入骨髓,正如惠特曼的诗中所写:“有一个孩子逐日向前走去/他看见最初的东西,他就倾向那东西/于是那东西就变成了他的一部分/在那一天,或在那一天的某一部分/或继续了好几年,或好几年结成的伸展着的好几个时代”。</h1> <h3>我与父母的往昔</h3> <h1> 十一</h1><h3></h3><h1>姥姥和姥爷去世有二十多年了,妈妈也已老,七十多了,身体不好,一年总要住好几次院。而我们这些孙辈也都不折不扣地进入了中老年的行列。</h1><h1>想当年家境窘迫,大哥早早地开始帮家里干活,结婚也早,娶的大嫂像模特一样高瘦,性情温柔,他俩走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养眼的很,婚后他们就搬到王湾村单过了,一双儿女也争气,现在大城市发展的很好;二哥瘦弱,学习用功,一直由妈妈照顾在身边上学上班,又帮他成家。二嫂贤惠识大体,孩子也培养的有出息,他们的女儿亚晶现在研究生都毕业了,在北京当医生;三哥是孩子王,长的大方喜气,嘴巴又会说,十分讨人喜欢。他学习也好,不过要带弟弟妹妹没好好上过学。大了想当兵,苦于没啥门路,又恰好被林黛玉般娇羞清秀的三嫂迷住,很快也结婚了。三嫂外表柔弱,实际很勤劳也会来事,进城后一家人一起做点小生意,每天起早贪黑地忙乎着他们的小饭店,虽辛苦但收入不错。供养着三个漂亮闺女上学,如今她们都出嫁了,大女儿在外地,两个小的在身边,她们也都已有了可爱的孩子;四哥个子不高很机灵,眼神活泛反应快,到哪里去走一趟就再不会迷路,他也会说笑话,常常要妈妈把他卖了换点钱,然后再偷跑回来再卖,好歹让妈妈发点财。妈妈找人教他学车,他很快就开的很好,又能吃苦,做事沉默稳重,靠这一技之长常年给人送车养活一大家人,干炼泼辣的四嫂守在老家带孩子,他两女一儿,现在都跟着五哥干;四哥小时生病瘸过腿,于是大家都叫他“歪四儿”,害的五哥也被顺嘴叫做“歪歪五”。五哥最有出息了,他一直学习好,工作了又非常努力上进,上班没多少年就成为铁路上的电气自动化总工程师,就是太忙,常年在各大城市搞工程。五嫂跟他在一个系统上班,一心一意培养儿子,孩子刚刚考上了理想的大学。说真的我这几个哥哥一个比一个聪明,就是当年条件太差了,没办法供他们都上学,最终只成全了二哥五哥读出来。</h1><h1>大哥三哥成家后不想待在农村,很早就来城里投奔妈妈,在我们这里先后定居下来。现在大哥在社区做电工,二哥是中学老师,三哥做餐馆生意。唯一的妹妹丫头嫁到老家不远的村子,生了两个儿子,过着安定的农家日子。大儿子挺听话,在跟着他五舅干。略有遗憾的是她的小儿子小时发高烧没照顾好,得了癫痫,时常发病,基本没有劳动能力,还有点傻气,让人心疼担心。我自己的哥哥爱折腾,反而跑到成都去住了,生意做的不错,一家四口早已安居乐业。总之大家现在都有车有房的算是过上了小康生活。</h1><h1>舅舅舅妈上年纪后做不了活,后来也被儿子们接到城里来,平均出钱赡养,在三哥做生意的边上租了个房子住了十多年,子女们有空就去聚一下。我这几个哥哥相互之间还算和睦,不过兄弟之间成了家到底没以前那么单纯了,总还是少不了一些这样那样的矛盾和误会,他们都是有个性的人。特别是大哥二哥容易互怼,大哥像姥爷,喜欢认死理,不容易沟通,二哥有文化,更是相当自负,两人一言不合就吵起来,用我妈的话来说,就是“卖卟嘀(我们小时一种常见的薄玻璃吹制的乐器玩具)的绊一跤,没得一个好货”,嫂子们为家务事闹矛盾也常有。这时候他们都会找妈妈告状诉苦。妈妈工作出色,是历届高考把关老师,但也有职业病,本来就喜欢诲人不倦,又是教数学的,一听说有事就召集大家开会,然后一二三地给他们上课做分析,搞归纳总结。她不擅家务,把工作中的那一套也用到家里,杀伐决断完全打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的定律,其结果往往是“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可大家也还都得老老实实地听她的。事情处理完后哥嫂们常常开始抢着陪我老爸打麻将,只要一坐到桌前那前面的矛盾都不再是个事儿,只想着赢钱,对我爸下手也是毫不客气,搞的我爸成了常输将军。最后大家在酒店或家里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饭就散伙。每到节假日和一些纪念日,家人们也常聚,一边听老妈絮絮叨叨地教训人,一边嘻嘻哈哈打牌斗嘴聊天,倒也热闹有趣。舅舅舅妈安享着晚年,前两年相继过世了。他们去世时都是火化后又土葬的。村里的老人们挺有意思,大多都这样操办后事。因为政策不允许土葬,只能先火化,又不肯再花钱买公墓,何况棺材也大都早已备好存放在那里的,因此火化后又再看风水请戏班,大操大办仍旧归葬在自家田地里。</h1> <h3>全家福</h3> <h3>爸爸妈妈</h3> <h3>父母与我和哥哥</h3> <h3>我们一家三对</h3> <h3>哥哥一家四口</h3> <h3>我的一家三口</h3> <h3>哥哥</h3> <h3>兄妹两对儿正当年</h3> <h3>舅舅与舅妈</h3> <h3>我与舅妈</h3> <h3>爸妈看望病中的舅妈,哥哥们孝顺,专门请了人照顾她。</h3> <h3>妈妈与舅舅舅妈</h3> <h3>舅妈、丫头与我</h3> <h3>妈妈与她表姐</h3> <h3>妈妈与舅妈</h3> <h3>左起三哥、丫头、舅妈、爸爸、五哥、妹夫</h3> <h3>2018元宵母亲生日宴</h3> <h3></h3><h1>老家没什么亲戚了,这些年就回来的很少,仅在二老去世、清明和四哥儿子结婚才来过几次。每次回来都感觉变化挺大,首先是路修的越来越平整了,以前跟五哥一起赶集,我们要爬好半天的望城岗,现在只要轻轻一踩油门打打方向盘就过去了,村村通公路已有了城乡公交。</h1><h1>村子的格局也全变了。过去只有二三十家的小村庄房子盖的很整齐,自西向东一溜排着,家家门前是院子,没有围墙只有树。院子过去是各家压的平平整整的晒谷场,再往前就是依次通往池塘、菜园、稻田、坡地、山岗的一条条人畜踏出来的田埂小路了。除弯弯曲曲的小路外,只有一条最宽最结实的大路在村子中间,与我们家谷场相连,每天上工放牛干活的都从这路上走。路两边是柳树,几个水塘相连着,里面有野菱角,水边常卧着几头水牛。路的尽头是绵延的丘陵,先是大片的草甸子,草甸过去是平缓的山梁,长着连片的松树林子,风景很美,但也有些荒僻。我在一本旅游的书里曾读到这样一段话:“尘埃野马,万壑松风;岗草野火,断松石烟;雄奇中演化着沧桑,残破里孕育着生机”,感觉很有一种轮回般的沧桑感,一直很喜欢,而且一读到这里就会想起老家的这个地方,或许沧海桑田的变化实际并没有那么慢,一个人年纪大了,常常就会发出这样的感叹。</h1><h1>草甸子是家家户户放牛的牧场,勤快的人带上干粮早出晚归,一天下来牛吃饱了,还能顺便采一大筐的草药补贴家用。我平时在家懒的要死啥都不做,可每次回来不知咋就那么喜欢帮姥姥干活,一赶到就恨不得马上拿起篓子去岗上捡松果搂松毛,背回家给姥姥做饭时引火。林子里时不时有漂亮长尾巴的野鸡飞起,鹌鹑多极了,一大群一大群地在草窝里突然飞出来,又立刻躲进去,不过想捉住它们可没那么容易,运气好在草窝里捡点鸟蛋倒是常有的事。小松鼠啄木鸟也常见,我最怕蛇,好在从没遇到过。树林间雨后会有很多的大蘑菇,颜色样式也多样,姥姥不让我瞎采,怕我中毒。山岗周围相隔不远就会有个村子,每日可谓鸡犬之声相闻。</h1><h1>三哥最是闲不住,又有领导才能,那时候不管听到哪个村放电影或者演戏,他都会带领着我们村大大小小一大群孩子呼呼啦啦跑去赶场,天晚了路黑不好走,他就背着我,照样跑的飞快。最最远处是高高的霸王山,绵延到天边,很神秘,四哥说那里蜈蚣最多,到了繁殖季节他们就去捉很多,卖给药铺赚零花钱。蜈蚣看上去好可怕,那么多腿乱爬又咬人,我从来没敢去过那里。</h1><h1>村子后面也是个小山坡,坡下是后头湾村。转个弯就是一个大湖,叫做王湾荡,爸爸以前带我们在这里游过泳,一次我一下滑到一个水窝里,呛了好几口水,被老爸一把拽出来,还是挺危险的,因此没有大人的看管绝对不允许我们在这里玩水。</h1> <h3>大嫂和二嫂</h3> <h3>大嫂与她女儿红英</h3> <h3>大哥大嫂与我</h3> <h3>大侄女红英和她儿子</h3> <h3>大哥在陪孩子们玩儿</h3> <h3>大哥儿子华福在杭州看望天儿</h3> <h3>二哥</h3> <h3>二嫂</h3> <h3>二哥与二嫂</h3> <h3>二哥女儿亚晶与我女儿天儿很谈得来。</h3> <h3>三哥</h3> <h3>左起三嫂、妈妈、二嫂拉家常</h3> <h3>四哥与四嫂接儿媳妇</h3> <h3>妈妈、三嫂和她的外孙</h3> <h3>四哥儿子娶媳妇</h3> <h3>闹婚,三哥被整</h3> <h3>新郎与新娘</h3> <h3>新人给长辈敬酒</h3> <h3>四哥俩漂亮闺女</h3> <h3>五哥</h3> <h3>五哥与五嫂</h3> <h3>五嫂</h3> <h3>五哥一家与爸爸</h3> <h3>五哥与舅妈的母子背影。此所谓你养我小,我牵你到老。</h3> <h3>左起:五嫂、二嫂、大哥、三哥、四嫂在核对婚礼账目</h3> <h3>大哥女儿红英与三哥的女儿丽红、红霞</h3> <h3>大哥的外孙和三哥的外孙</h3> <h3>三哥家盖的新房</h3> <h3>和二嫂在丫头家拔红薯</h3> <h3>二哥二嫂与丫头和她公公合影,后面门廊顶上的小孩是丫头的小儿子,他帮我们摘了好多柿子。</h3> <h3>左起丫头、三嫂、二嫂与我</h3> <h3>左起:三哥、大哥、二嫂、二哥、爸爸</h3> <h3>左起:五嫂、二嫂、三嫂、四嫂</h3> <h3>家乡味道</h3> <h3>左起:老六、老四、老三、老二、老五</h3> <h3>三哥最爱打麻将,二嫂四嫂技术也不赖</h3> <h3>左起:五嫂、三嫂、丫头</h3> <h3>二嫂与四嫂在拔菜</h3> <h3>亲兄弟明算账</h3> <h3>烤红薯烤芋头</h3> <h3>烤疙瘩火</h3> <h3></h3><h1>水荡很美,特别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彩霞满天,水草丰茂,水鸟成群,万物都笼罩在一层静谧的梦幻般的金黄里。鱼不消说有很多,但农民是没有闲情去钓鱼的,他们顶多是撒个网扔点药捕点来吃。丘陵地带本来易旱,农活又重,人们没有习惯吃麻烦的水产品,我们常常能看到有乌龟老鳖在水边晒壳,见人走近才不慌不忙地爬到水里。</h1><h1>有一次我跟五哥在水边捡了个小老鳖,我俩激动地跑回家,找姥姥要了粗的针线,从它尾巴后面的硬壳边沿软裙部分穿过去,打结后留出长长的线,栓到门前院塘一棵隐秘的树下,让它慢慢爬到树下的水里躲起来,天真地想把它当成我们的宠物和秘密。我们商量着开学要上学,也不知道该喂它啥,自然没办法养着它。把它养在这里最好了,它可以自己找食吃些小鱼小虾,又不至于乱跑,等我们下次放假回来时,它一定会长大,到时再给它换个线找个伴儿,要是继续长大,我们就找机会把它放生到汉江河里。计划没有变化快,过了不到一天,我们又悄悄去看,哪里还有一点影子,只剩下一股细细的白棉线缠在树上。不过我们只惆怅了一会儿就高兴起来,觉得只要小老鳖在这个塘里过的好就行了,我们也可以省点心不用惦记它。这大概是我记忆里最浪漫的一件事了。我小时跟丫头玩儿的多,上了学就渐渐地跟五哥说得来了,我们相差仅一岁,每年放假回来都一起写作业。他从小学业优异,得的奖状把家里的粮仓外墙都贴满了,而且性格随和,虽然我有时跟舅妈告状害他受罚饿饭,他却始终对我很好。</h1><h1>王湾荡水土好,周边种着很多的高粱,高粱杆很细很甜,是我们儿时最爱的零食。路边有口浅浅的甜水井,提个小桶用手就能打到,经常有人跑很远过来打水,说是能治病,而且天气再干旱水量也不见少,在当地很有名。绕着水荡修筑的堤坝又宽又平,直连到望城岗,这是每年我们回家的必经之路,也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官道。小时候村里极少看到汽车,如果孩子们听到路上远远地传来大汽车的轰鸣声,都会忙不迭欢呼着跑去看。</h1><h1>现在的村子住户密了,土坯房子几乎都被推倒重建,家家盖着宽敞的红砖大瓦房和楼房,房前围着半人高的围墙。可见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人们相互间都变的冷淡而防范了。树少很多,没人再晒谷碾麦,道场碾子也就跟着消失。远处山岗草皮全被铲掉开垦出种粮食,机械播种替代了牛马。水土风化流失明显,小山岗是越来越平了。白色的地膜旧的压新的,还有的一堆堆扔在地头。走在村里头,房子的朝向随主人方便喜欢胡乱开着,没有章法的搭建导致村里连条干净宽敞直一点儿的走道都没有,羊肠小道弯七扭八的绕来绕去,到处是牲畜拉的屎,不像过去总被捡的干干净净或沤肥或晒干当燃料。我们原来的老宅基地舅舅搬走时转给了别人,早被扒掉盖了一片的房子院子,几乎一点也找不到原来的痕迹了。</h1><h1>四哥在老家盖了很漂亮的二层楼,是我们回家的根据地,能干的四嫂操持着家务。三哥随后把他原来的房子也重新翻盖了个三层的,然而没人去住,孩子们都跑到外地发展了,他在城里也早有房子,小生意仍做着,难得回来一趟。我笑他土豪,几十万盖个房子摆在那里看,纯粹是有钱烧的。三哥四哥新盖的房子在原来老宅的后面的小坡上,都打了电动井,用上了液化气,当然做出来的饭也就没有了往日的味道。</h1><h1>跟以前比,村里人确实富裕多了,但就是觉得环境变得不那么让人舒服,不整洁不美观,到处乱糟糟的缺乏公共秩序,少了传统乡村和谐恬静的韵味。过去熟悉的人很多都离开了,青壮年也大都在外打工,人气不像以前那么旺了,连牲畜都少很多。不过他们赚了钱都回来翻盖房子,面积还越来越大,渐渐地东一个西一个扩张开来,现在我们村基本已跟后头湾村连在一起了。听说政府开始提倡振兴乡村经济,其实也应该振新乡村传统文化。感觉每次回来吃的用的玩儿的都没啥意思了,城里乡下都是千篇一律的生活模式和口味,几乎完全找不到以前的感觉,好像没根了,房子也是愣头愣脑盖的很乱很难看。村里平时多是老弱病残的人,聊天时听到不少他们被忽略被虐待的故事。唉,儿时熟悉的人情世故和自然景物已变,这里再也回不到从前了。</h1><h1>几个有出息的儿子把舅舅舅妈的葬礼办的风光热闹,他们的坟就紧挨在姥爷的下方。前两年爸爸抽空回去了一趟,请人把姥姥姥爷的坟重新培了,新刻了大石碑,两边分别立着石狮子,四周种上松柏,看上去着实气派。</h1><h1>今年清明我们姊妹几个相约一起回去祭扫。细雨菲菲,成堆的纸钱烧着,成捆的鞭炮放着,我虔诚地在坟前挨个磕了头,对从前日子的印象感觉有些不真切似的。时间过的太快了,物是人非,大哥三哥四哥都当上了爷爷,再过几年,我估计也要成为一名姥姥了。一代代的传承绵延不尽,无始无终,站在故乡土地上齐腿深的麦田里,有些感慨,也有些恍惚,不禁写下一首小诗:清明时节雨纷纷/兄弟姊妹来上坟/麦苗青青故乡美/不忘天地父母恩。</h1> <h1> 十二</h1><h3></h3><h1>朱自清在他的《荷塘月色》中写到:“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这几天来,我也体会到了这种自由。大概是要到更年期了吧,春节过后两个多月一直感冒低烧不见好,浑身酸痛不舒服,虽然没什么烦心事可就是高兴不起来,精神一直不佳都有些怀疑自己抑郁了,到医院检查后说是典型的亚健康,身体抵抗力很差,颈椎腰椎间盘都突出,气血明显不足。主治医生调侃说我很优秀,样样都突出,想想都这个年纪了应该善待自己了,索性办个住院彻底调理一下。在医院的生活过的很有规律很清静。理疗之余,每天听一段倪萍的讲述,自己也就越来越多地想起过去跟姥姥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那些琐琐碎碎的往事。靠在病床上,任思绪天马行空地任意飘荡,连自己也没有料到会想起这么多。散乱的记忆是没有什么条理的,拿着手机,想起啥就写下来,享受着独处的妙处和情感宣泄的舒畅。</h1><h1>对于童年的记忆,作家史铁生已经把我想说却说不清的感觉都表达出来了,他这样写到:“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h1><h1>他又写到:“应该有一首平缓、深稳又简单的曲子,来配那两间老屋里的时光,来配它终日沉暗的光线,来配它时而的喧闹与时而的疲倦。或者也可以有一句歌词,一句最为平白的话,不紧不慢地唱,反反复复地唱,便可呈现那老屋里的生活,闻见它清晨的炊烟味,听见它傍晚关灯和栓门的轻响。”</h1><h1>他还写到:“当童年成为无比珍贵的回忆之时,我曾几次想再去看看那排老屋。可是非常奇怪,我找不到它。它孤零且残缺地留在我的印象里,绿色的门窗红色的梁柱和高高的台阶……但没有方位没有背景周围全是虚空。我不再找它。空间中的那排屋子可能已经拆除,多年来它只作为我的一部分存在于我的时间里。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了它。事实上我很多次就从它旁边走过,只是我从没想到那可能就是它。它的台阶是那样矮,以致我从来没把它放在心上。但那天我又去北海,在它跟前偶尔停留,见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往那台阶上爬,他吃力地爬甚至手脚并用,我猛然醒悟,这么多年我竟忘记了一个最简单的逻辑:那台阶并不随着我的长高而长高。这时我才仔细打量它。绿色的门窗,对,红色的柱子和青灰色的台阶,对,是它,理智告诉我那应该就是它。心头一热,无比的往事瞬间涌来。我定定神退后几米,相信退到了当年的位置并像当年那样张望它。但是张望越久它越陌生,眼前的它与记忆中的它相去越远。从这时起,那排屋子一分为二,成为我的两部分,大不相同甚至完全不同的两部分。那么,如果我写它,我应该按照哪一个呢?我开始想:真实是什么。设若几十年后我老态龙钟再来看它,想必它会二分为三,成为我生命的三部分。那么真实,尤其说到客观的真实,到底是指什么?”</h1><h1>看看这些用心感悟的天才作家们表达的多好,我只能膜拜。那些生活中蕴藏着的小小美好,是生命中最动人的细节和回忆。</h1><h1>人生的追问从童年开始,很多高人认为人类历史的童年起始于古希腊,那里有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饱含哲思和梦想。可见童年和哲学的起源类似,值得让人留恋深思。我庆幸自己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有姥姥这样一位引路人和庇护者。</h1><h1>姥姥离开这个世界快三十年了,我却总觉得她并未远离。“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宇宙如此深邃广阔,不管是否有尽头,也不管是否有天堂,不管姥姥的灵魂在哪一层空间,也不管她变成什么,都愿她安息喜乐,永驻我心。</h1> <h1> 十三</h1><h3></h3><h1>谨以此篇献给永难忘记的姥姥—我的襄阳奶奶。</h1><h3><br></h3><h3><br></h3><h3> 2018年8月</h3> <h1> 补记</h1><h1>写下这篇关于姥姥的回忆录,并不是有计划地做了什么准备,而是机缘凑巧,想写就写了。真应该感谢现在的高科技,让手机的用处越来越多,什么都能听能看,找材料很容易,写东西也很方便,随时随地想写就写,要是像以往那样只能借助于纸笔,也许天性懒散怕麻烦的我大概只会让这些感悟在心里想想就作罢了。网上可下载的编辑应用软件也有很多,但慢慢地就只喜欢用美篇了,图片文字随时更新随时上传,还能打印成书,不用担心自己的心血会突然之间因为电子设备的原因丢失不见。</h1><h1>这次住院挺值得,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调养过自己的身体,也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回顾自己的童年,为自己最爱最难忘的姥姥写下小传,多年压抑在心的情感得到了释放,然后再跟家人朋友一起分享,身心都好轻松。</h1><h1>在医院理疗空隙,颈椎腰椎都不疼了,身体很舒服,文章开了头之后,每天想起什么就写什么,下次写之前先把之前写的通读一下,改一改或补充补充,再顺着思路往下写,完全凭感觉和兴趣。在医院安静的环境里,我慢慢地回忆,静静地思考,没想到自己会想起那么多童年的事情,原来它们沉寂在我心灵深处,从来没有忘记过,文章名为追忆姥姥,实则范围扩大很多,故乡的人情事故都令我难忘。至于长大后的事,就是快进,没那么深刻了。或许确是真情实感,本来以为写万把字就差不多,谁知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修修补补地最后居然写了3万八千多字。</h1><h1>8月初文字稿基本完成,在家里找到以前的老照片,还有手机空间里近年拍的一些照片,根据情节配好图文,用美篇编辑发布在朋友圈,还挺受欢迎,得了不少的赞。第一时间,我传给了妈妈看。妈妈是独女,对姥姥的感情无疑也很深,可从小离家求学,跟随陪伴姥姥的时间并不是很多,所以在姥姥去世的这么多年里,妈妈总会不经意地说起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姥姥。年龄渐长,能记起姥姥能与她一起回忆姥姥过去点点滴滴往事的人越来越少了,老年人都爱回忆往事,我的这篇回忆录无疑给寂寞的妈妈晚年生活带来很大的安慰。</h1><h1>妈妈这两年身体状况变得越来越差了,主要是哮喘折磨着她,让她始终不能顺畅地呼吸,大脑缺氧爱犯迷糊,行动不便腿脚总感觉乏力,走两步都要停下来歇一会儿。幸好她学会了微信,虽然打字慢,看东西还是没问题的。我为她刚刚买了个新的华为手机,文章虽然很长,对她这样一个病人来说看完是很不容易的,但她无疑是看完了,而且大概是看过多遍。因为我们家的教育都是批评为主,表达感情也很含蓄,很少听到妈妈表扬我,但她一直还是对我很关心的,对我的所做的一切都感兴趣,喜欢明里暗里地打听我的事情,跟别人唠叨我的糗事。</h1><h1>8月19号是天儿的生日,家里四位老人从来不会忘记的。那天我带她刚从外地旅游回来,中午家人在一起聚餐,妈妈很正式地提到了我的文章,说我把姥姥写的很真实,而且认为我的文笔有莫言之风,只是姥姥生前的一些细节由于我不清楚,还需要她告诉我补充一下。这可真是让我有些意外,我们虽为母女,但并不像别人那样亲热,我可以在姥姥怀里任性打滚,在妈妈面前可不能随便,她是数学老师,带过很多优秀聪明的学生。可我偏偏很怵数理化,写作业时不知被她骂过多少次,说我榆木脑袋不开窍,经常是数落居多,我虽还算乖巧听话,可见了她还是能躲就躲。后来长大工作也成家了,自以为是的很,觉得自己懂的很多,嫌她生活没规律,爱管闲事,大大咧咧日子过的不精致,总之因为很多生活观念的不同,爱跟她争辩犟嘴。家里人其实都还是很宠我的,我也是从小被惯的心高气傲,宁可跟别人交心也不肯和她象别的母女那样亲热,我妈也是硬气的人,明明心里很关心我,可当面老说我。不知世间的亲情是否都有那么多的误解和遗憾,两个最互相关心最互相牵挂的人却常常言语不和生气闹别扭,所以这应该是个无奈的悲剧吧。</h1><h1>妈妈最近这两年由于肝硬化和哮喘而频繁地住院,好在每次都有惊无险。8月27日我和先生在自己家吃晚饭时,家里厨房电源突然毫无征兆地跳闸了,拉上又跳,连续几次都是如此,冰箱和热水器等电器都不能用了,怕出危险只好请当电工的大表哥来修,这时爸爸来电话说妈妈状况不好,让我第二天上午请假开车送她上医院,本来这也是常事,可不知为什么这次答应之后总有些心神不宁。第二天一大早去接妈妈,她因为呼吸上不来大脑缺氧,整个人显得有些不清醒,我们赶紧送她去了医院,常规吸氧用药后不想下午情况就更不好了,昏迷不醒,大小便失禁,立刻转到重症监护室,虽然不忍妈妈受罪,但为了抢救,还是同意给她插了管,我心慌的厉害,不顾老爸的阻止立刻通知了外地的哥哥赶回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怕打扰他的生活。哥哥连夜赶回来后,妈妈情况开始缓慢稳定下来。我们每天只能在下午四点才被允许进去探视,送点流食,给她擦洗一下身体,帮她简单按摩一下。30号下午去时她的精神看上去好很多,嘴里插着管子说不了话,就给她拿笔写字,她说她燥热,让我们买瓶花露水下次给她擦洗时在水里滴一点,还叮嘱哥哥不要担心她,早点回去,走前让爸爸给我们兄妹开个会。我们一一答应着,看到她状况好很多,都松了一口气,临走我俯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让她乖乖地配合医生,不要乱动再忍忍,等好一些就争取尽快给她撤管,转到普通病房就会舒服很多。妈妈用力地点点头,眼珠黑黑地含着笑意地看了我一会儿,才又疲惫地闭上。</h1><h1>晚上回来终于睡了个好觉,不像前两天那么心慌了,谁知第二天凌晨四点多,医院突然打来电话,说妈妈不行了,要我们赶快过去。我吓得立刻大哭,六神无主,手抖的衣服险些穿不上。我们赶到医院,医生正在实施电击,妈妈那么胖重的身体被击打的从床上弹起,看上去实在恐怖,我哭着不许他们再电她,医生立马让助理改为按压,等我们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他轻声告诉我们妈妈由于肺部插管有了炎症,加上体型肥胖,导致肺部和心脏之间有血块堵塞,高度怀疑是急性肺栓塞,治疗难以奏效,持续按压也会使肋骨骨折,如果我们同意,就放弃抢救,免得病人受更大的罪。想到妈妈以前不止一次交待我们说如果她不行了不要过度治疗,让她舒服点走,我们都默默地同意了医生的意见,撤掉各种插在妈妈身上的乱七八糟的管子,让妈妈平平静静地躺着,我帮妈妈最后清洗了身体,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寿衣。</h1><h1>接下来我们通知亲友,为她办了一个简朴而庄重的丧礼。虽然我们并没有通知很多人,但丧礼期间,除亲友外,她的同事、朋友、近邻特别是历届学生得到消息后都来为她送行,或者来信来电慰问。妈妈火化前的最后一晚,最让人感动的是好几个已退或快退的学生,同她带的最后一届00级的学生一起为她彻夜守灵。为人如此,也算此生无憾了。</h1><h1>葬礼之后,我们将妈妈安葬于年前我们全家一起选定的南山公墓里,这里群山环抱,风景幽静,她终于不再受到病痛的折磨,安静地长眠于此了。</h1><h1>妈妈去了,我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每天以泪洗面,看到什么都会想到她,回想过去的点滴,想到妈妈最后去医院的路上靠着我,努力吃我给她买的早饭,我握着她冰冷的手,她脸上确实有一种安慰满足感。因为住的近,物质上时间上我给妈妈的应该是够的,但在顺从她哄她开心方面我还做的远远不够,内疚后悔是我应受的惩罚,夜夜难过,我认了。</h1><h1>妈妈走了,远离病痛,该舍就舍,这些别人劝我或我劝过别人的道理似乎都懂,可这血脉断掉的痛只有亲身经历才知道,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不能看不能听与妈妈相关的任何话题,眼泪总也不干,动不动就会触景伤情,心里好难过好难过,后悔以前不该老跟她闹别扭,现在只能期待时间的流逝缓解情绪了。现在我终于明白,该来的都会来,天凉好个秋,中年开始就要开始面临各种各样的、无可奈何的离别了,身心会越来越疲惫。可是这就是生活,既然悲伤不可避免,那就默默承受并且用心感悟吧。</h1><h1>2018年的8月,是一个注定让我铭记终身的月份。月初,我为最爱的姥姥写下回忆录,同妈妈一起分享我们共有的温馨岁月;8月的最后一天,我又亲自送别了亲爱的妈妈。她们这对母女都是多么善良的好人啊,在世间做了那么多的好事,我希望她们能进天堂,也坚信她们能在天堂相聚,永不再受离别和病痛之苦。</h1><h1>妈妈五七时正逢国庆假期,很多亲友都来了,那天天气很好,离开墓地时我恋恋不舍地回望,顺手用手机拍了张照片,回来后翻看发现,一束神奇的笔直的阳光正照在妈妈的墓碑上,同冉冉升起的纸灰烟连在一起,像天桥一般,那一刻我相信妈妈的灵魂一定是升天了,从此心情轻松很多。<br></h1><h1>妈妈走了快百日了,我却常常还在半梦半醒间见到她,跟平时没什么两样。醒来怔怔地,不清楚离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总感觉不真实,天黑了有时也会感到孤单害怕。觉得时间也是个奇怪的事物,每天的感受似乎一样又不一样。唉,个人在这宇宙中实在是显得太渺小,我有太多的不知道,唯一能做的大概只能是心怀敬畏,默默体会了。</h1><h1>或许一切发生的事都是开悟,让我成长反思并珍惜现今的一切吧,愿姥姥和妈妈的在天之灵安息。</h1><h1><br></h1><h1> 2018.11.14</h1><h3></h3> <h3>天儿在咸宁潜山古寺为姥姥祈福2018-10-03</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