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海边的小木屋

<p class="ql-block">  二0一八年是父亲逝世四十周年纪念。 </p><p class="ql-block"> 父亲命运多舛,奶奶在他三岁去世后,爷爷抛下他追随其父北上讲经。几十年全然忘记了他。</p><p class="ql-block"> 父亲幼时在舅家长大,和表叔一起私塾念书,从小毛笔字训练有素,刚劲有力,他悟性极高,古书词赋过目不忘。幼时寄人篱下孤苦的生活,使他对我们格外的疼惜,尤其对我们的教育,生活的艰难,经济的拮据,日不敷出的苦日子都没有让他有丝毫动摇和犹豫,如今,我们能站在讲台前,执鞭授课,教书育人;有能力立足社会;有能力在工作中独当一面;都是父母的养育,没有他们的付出,就没有我们今天的一切!</p> <p class="ql-block"> 73年,父亲因参与要清真寺被打成“反革命”。那年他58岁。</p><p class="ql-block"> 洒金桥清真寺居洒金桥中段西侧,是康熙年间由民间集资修建,俗称清真古寺。 </p><p class="ql-block"> 文革前,古寺被永恒模具厂侵占,坊民为索要寺产,找到父亲,父亲口述,我执笔,成一纸诉求。</p><p class="ql-block"> 清真寺回归坊民手中,成立了寺管会。文革中,这一事件被定性为“反革命”,不是寺管会成员的他被推到风口浪尖,昔日找上门的坊民把责任都推给了父亲,父亲百口莫辩,他成了替罪羊!</p><p class="ql-block"> 73年3月西安市莲湖区公安机关军事管制小组一纸判决“对杨蔚清以反革命戴上帽子,判处管制三年”。</p><p class="ql-block"> 管制期间,香米园东西南北曲曲弯弯的街道,由父亲每天清扫,繁重的体力劳动,每天不停歇的强制劳动,摧残吞噬着父亲的身体...</p><p class="ql-block"> 管制期间,单位和街道大小的批斗会对象都是父亲,群众电影院就是批斗会现场,那时,每家都有一个小广播,群众电影院那声嘶力竭的狂潮铺天盖地...</p><p class="ql-block"> 管制期间,派出所要求每月两份思想汇报,父亲完成劳动改造,我完成思想改造。每月两份,我不敢也不曾懈怠过...</p> <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天,父亲送思想汇报迟迟未归,母亲差我去看看,走进派出所,各房间灯火通明,不时传来阵阵笑声,父亲低头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要交的材料,原来,我因批改学生作文,这次汇报只写了两页,管段白民警将材料摔在父亲脸上“应付差事__”转身走了,直到所有房间灯光熄灭,我才扶着双腿酸困的父亲走回来...</p><p class="ql-block"> 月初、月中两份思想汇报,整整八年,已汇集成几十万字的长篇巨著。它写满了世事变迁,写满了民族屈辱,写满了时代不平,写满了父亲的不甘和屈辱…</p><p class="ql-block"> 78年,父亲积愤成疾,殁了,终年63岁。</p><p class="ql-block"> 到死,都没有盼到天明解放的一天,到死,都没有还他一个清白与公正!</p><p class="ql-block"> 79年6月莲湖区人民法院的平反判决书“该杨参与要清真寺的活动属实,但不是主谋策划…宣告无罪”</p><p class="ql-block"> 他终究没有等到这一天…</p><p class="ql-block"> 宗教是高层次的精神依托,是纯粹朴实的情感依赖。</p><p class="ql-block"> 宗教的真谛是良善!</p><p class="ql-block"> 八年的书写,每一个字都是对父母深深的爱和歉疚;是对无良者的控诉;是对被侮辱、被冤屈的抗争…</p><p class="ql-block"> 八年的思想改造,这是多么沉重、痛苦的精神压力和摧残!</p><p class="ql-block"> 不是所有的错误可以被原谅,也不是所有的伤痛可以被抹平,它是时间也无能为力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有些伤痛会伴随一生,且时时隐隐作痛...</p> <p class="ql-block">  母亲带着丰厚的嫁妆帮父亲建了一个家,父母一生八个孩子,活下来的是我们五个,四女一男。在男尊女卑的回民街坊,我们姊妹五人带给父母的不是荣耀,而是凄凉和无奈。儿女成了父母一生的期盼,成了父母牵肠挂肚的羁绊。</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的童年只有饥和寒的滋味,饿的直哭,冻的双手双脚生疮,一条夹裤,冬天过去,抽掉棉花就是夏衣,最小的妹妹五七年生,两岁得了小儿肺炎,儿童医院五十元的住院费父母无力承担,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母亲怀里咽了气。</p><p class="ql-block"> 那时全家八口人,只有父亲一人干活,一家人住在不足十平米的房子里,一张土炕占去一大半,家里仅有两床棉被,我们六个孩子頭脚相对睡在一起,冬天烧热炕,夏天好对付。</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常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冬天手脚冻得红肿溃烂,雨天双脚泡在冰冷的雨水,雪水里。拥有一双棉鞋,一双雨靴是幼年长久的梦想...</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的童年是依然是快乐的,因为有父母的呵护!</p> <h3>   我的太爷爷杨品山(又名杨学海)阿訇。</h3><h3> 生于一八七二年(大清同治十一年正月二十八),卒于一九二五年享年五十三岁。</h3><h3> 太爷爷是闻名遐迩的大阿訇,西北的传教者,人称杨四阿訇(行四)。临终殁在了包头。自小听父亲常说起,这个他从未谋面的亲人。</h3><h3> 二00六,我们驾车去内蒙出游,和外甥小露专程去包头寻访。包头清真寺有四百年的历史,它是太爷爷和爷爷讲经办学的地方。我们在清真寺寻访到一位80岁的哈知白云山老人,他是太爷爷的徒弟,和爷爷杨明善相识,第二天,老人带领我们去给太爷爷上坟,碑文上的字已经看不清了,我们买了油漆和毛笔,一笔一划地描摹完整个碑文:</h3><h3> “杨君品山系秦省西安县 穆道中之硕学者也 敝访民何幸得於民国十三季 敝坊回民沐领化雨 今哲人已逝七载矣 系三月初四周年特誌诸铭彰示来者 包头清真大寺立石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国历八月十三日谨立”。</h3><h3> 一九三二年,这块碑是墓园中最大最宏伟的碑,他坟前的三堆石头,是他的徒弟每年为他上坟时留下的,几十年过去了,三堆石头依然还在,太爷爷杨四阿訇的勤奋和虔诚,德行和英名留在包头。</h3><h3> </h3> <h3>   我的爷爷杨明善阿訇。</h3><h3> 爷爷跟随其父北上讲学几十年,在萨拉齐娶妻生子,五十年代末带着妻儿老小七口回到西安,父亲将我们居住的房子腾出给了爷爷,我们全家八口住进十平米的厨房里,厨房是干打垒的墙基,晴天屋内有光柱照进,雨天屋内沥沥小雨。爷爷寻到住处后,临行,没有将房子还给父亲,强行将其卖给了我本家叔叔。</h3><h3> 我们的童年就是在这厨房里度过的。</h3><h3> 大多数孩子从小跟随爷爷奶奶承欢膝下,我们只有父母。爷爷对我们是陌生的,留给我们的只有恐惧。</h3> <h3>  二00六年,我们在包头回民公墓给太爷爷上坟。</h3> <h3>  二00九年包头清真寺重新给太爷爷立了碑。</h3><h3> 时隔六十三年,包头清真寺还记得他,那里的穆斯林还记得他,他的英名留在了大漠边塞!在那里他享受了至高无上的尊荣!</h3> <h3>  新立的碑文给太爷爷父子极高的赞誉。</h3> <p class="ql-block">  父亲是社会最底层的一个普通劳动者。 </p><p class="ql-block"> 装卸工是个靠肩扛、手提完成那些笨重的机械和货物装运的苦力者,父亲的劳动工具就是披单和撬杠,他的肩头经常是红肿的,背上一道道勒痕,粗糙的大手布满血口子,那是干活留下的,就是这样一个完全靠出卖劳力维持生活,迫于生计而付出血汗的人,一个压在社会最底层的人, 却成了政治的牺牲品!</p><p class="ql-block"> 信仰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他把对宗教的虔诚,对访民的无私及人们对他的伤害全部背负下来,用自己的纯粹和坦荡的走完了一生,却给我们留下了痛彻心扉的遗憾和无奈…让我们永远失去了他…</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母亲马富珍一九一三年生人。今年是她逝世二十六周年。</p><p class="ql-block"> 从小生活优裕的母亲由舅舅做主,嫁给了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舅舅敬重虔诚礼教的太爷爷父子二人。 </p><p class="ql-block"> 母亲跟随父亲几十年,相濡以沫一辈子,才有了我们这个贫穷却温馨的家,才有了我们无忧快乐的童年…</p> <p class="ql-block">  母亲从富裕的娘家出门,跟随父亲过了大半辈子有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为了相夫教子,她付出一生的辛劳,抚育我们长大,撑起了这个贫穷却温暖的家,用她一生的勤劳和智慧,换来了儿女们的前途和幸福。</p><p class="ql-block"> 母亲受旧式教育,宗教的熏陶,传统意识很强,但她并不愚昧,不固执,是个通情达理善于接受新事物的老人。她没有文化,不识汉字,却会读会写古兰经,她悟性极高,烹饪,裁剪,刺绣,缝纫,剪纸,编织,洗染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心灵手巧,贤惠能干是所有认识她的人的一致赞誉。</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每到寒暑假,母亲总是教我们每人给自己做一双鞋,从打浆糊,到纳鞋底,做鞋帮,都是母亲手把手的教,唯有尚鞋,我们都不会,这一大堆半拉子工程就留给了母亲。开学了,我们都能穿上母亲设计的带“耳朵,装气眼”的新鞋。</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剪纸更绝,鸳鸯戏水,喜鹊叫梅,裂开嘴的石榴,每付图案都神态各异,一沓子五颜六色的纸,在她手里能剪出一幅幅生动的图画。记得有一次,邻居要求她剪一付“囍”字窗花,可她不会写囍字,我们给她写在纸上,她端详一会儿,边剪边看,一会儿功夫,一副腊梅围着一个大红的“囍”字剪好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手是一双神奇的手,衣服上破个洞,她能用各色丝线在洞上绣出一个图案来,不明真相的人总以为这是衣服上原本的装饰。</p><p class="ql-block"> 儿时,我们有母亲的装扮,生活乐趣多多,一件新衣,一双新鞋,能让我们高兴,激动很久。</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母亲的手没停过,孙辈们都穿过她亲手缝制的“老虎头”鞋,母亲绣的的“老虎头”鞋憨态可掬,逼真可爱,刺绣功底了得。</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娘家是坊上的大家望族,上上下下百十口子人,人称“蚂蚁虫”家。兄弟姐妹间,大凡婚丧嫁娶,满月,迎学,开斋,过节母亲里外操持,她用宽厚,无私深深赢得娘家人的敬重。</p><p class="ql-block"> 母亲性情温婉,宽厚,她和父亲相互搀扶走完了一辈子,也许,父亲年轻时由于性情急躁,秉性刚直使她受到过伤害,受过委屈,但父亲在她心目中是完美的,她始终用全身心去爱家,爱子女,爱父亲,她用满腔的爱包容了一切,用自己的宽厚和大度,善良和勤劳博得父亲和儿女的敬重和挚爱!</p> <h3>  这是三十几年前母亲亲手做的“老虎头”鞋。</h3> <h3>  这样的棉鞋只有母亲会做,设计精巧,结实,耐穿,她的孙辈们就是穿着外婆做的这样的鞋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勇敢地迈向人生,步入社会!</h3> <h3>   一九七八年九月开斋节,这是我们照的最后一张全家照。</h3><h3> 同年十一月,父亲因膀胱癌去世。</h3><h3> 弥留之际,他凭着坚韧的意志,忍受着膀胱癌带来的剧烈疼痛,忍受着癌细胞迅速的遍布全身各个脏器,强忍着无法吞咽,无法言语的痛苦,坚持回到他熟悉的家,那块常年睡觉的土炕上... </h3><h3> 望着他那已经失去光亮的,混沌的,期盼的目 光,拉着那颤抖无力的手,看着那张了几张无法言语的嘴...那锥心的无助让人肝肠寸断,只能拉着他冰凉的手,害怕他骤然离去,直到最后,他安静的闭上眼睛,任你悲天跄地的喊,再没有应答。刚刚还与他手心相对,转眼生死永隔,时间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那心如刀绞的一刻...</h3><h3> </h3> <h3>  父亲安葬在洪庆回民公墓。</h3><h3> 生活的重担,没有压垮他,日子的艰难,没有压垮他,一顶反革命帽子压得他再没有能力爬起来,他带着遗憾,带着不甘,带着屈辱,带着病痛,永远地离开了我们。</h3> <p class="ql-block">  父亲走了,家空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了,我们失去了依靠,但他坚韧的毅力;不屈的性格;他的睿智善良;都深深地烙在我们心里。</p><p class="ql-block"> 贫莫忧愁富莫夸,谁是长贫酒肉家,草木经秋叶尽黄,等到来春又发芽。</p><p class="ql-block"> 父亲高屋建瓴,用自己苦难的一生给我们留下一笔不可多得的精神享受。</p><p class="ql-block"> 一个最底层的劳动者,却给了我们崇高的精神食粮,朴实无华的语言,细致浅显的话语给我们提出为人的最高境界!</p> <p class="ql-block">  孩子们: </p><p class="ql-block"> 你们珍惜你们的前途;</p><p class="ql-block"> 你们珍惜你们的荣誉;</p><p class="ql-block"> 你们珍惜你们的人格;</p><p class="ql-block"> 你们珍惜你们的品德</p><p class="ql-block"> 你的为生活而受窘迫的父母希望着你们,孩子们,醒来吧,回忆回忆吧!</p><p class="ql-block"> 父亲用自己坚强独立的人生,告诫我们要自爱,自强,自立。</p><p class="ql-block"> 他的字刚劲有力,字如其人。</p><p class="ql-block">  只言片语,透着他的叮嘱和希望。我们没有让他失望!</p> <p class="ql-block">  我们用父母的善良和勤劳养育了儿女,如今孩子们都能安居乐业,事业有成。</p> <p class="ql-block">  我们的第三代既聪明又好学,走出国门,接受更新,更高的教育。</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思念和缅怀中走过了四十年,用他们勤劳,正直的品格教育了下一代。</p><p class="ql-block"> 父母的一生是我们认识社会,看待人生,认知生命的一部读不完的书!</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