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水

<h3><br><br> 母亲是地地道道的陕北农村人。十几岁来甘肃投奔当县长的老舅,一待就是一辈子。母亲刚来,语言不通,没有工作,一直给大姨看孩子,后来经人介绍认识父亲。父亲家庭成份不好,过了而立之年,还没成家,到与母亲相识,已经是三十二岁,足足年长母亲十岁。母亲第一眼看见父亲就心生爱慕。年轻时的父亲挺拔英俊,风度翩翩,只是因为家庭的原故,迟迟未得婚姻。见到母亲,父亲也是极为欢喜,一见钟情,结为夫妻。<br>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祖父还未平反,家中人口众多,祖母备了一口落地大缸,收些烂菜叶子榨了浆水,无论四季,都是家中主食。浆水是由苜蓿、苦苦菜、芹菜,或者包心菜叶发酵而成,汤清菜香,一股浓浓的酸爽。母亲来自陕北,从未听说过什么是浆水,第一次吃,吐了一肚子酸水,加之言语不通,生活之不便利可想而知。每回看见祖母端来浆水,母亲就开始胃里泛酸。尤其到了冬天,大缸表层都会结下厚厚的冰层,祖母都要拿铁勺砸开一个口子,舀出浆水,拿野葱花炝了,再擀一坨面,薄薄地切成面条,热腾腾的端给母亲。每回此刻,母亲的表情就酸成一团,苦不堪言。有一年中秋,父亲买了月饼回家探亲,进门时天色已暗,看见祖母和母亲以及姑姑、叔叔们围着坐在案板周围,上面没有任何东西,只有吃完浆水后没有来及收拾的空碗。父亲问祖母,不过节吗?祖母悲戚的说,面缸里已经没有一粒粮食了。父亲一言不发,赶紧拿出月饼,摆在案上,然后背过头去暗暗擦泪。<br> 在我四岁时,父亲调动工作,回到老家,记忆里也是一间房,一家四口挤在一起非常窘迫。浆水依旧是家中主食,母亲经过数年熏陶,肠胃业已习惯,每天都会熟练的擀出一坨面来,学祖母的样儿,切出薄薄地面条。俨然是地道的甘肃人了。<br> 再过几年,父亲单位分房,我们终于有了一套五十平米的楼房。那个时候,拥有这样一个家已经是非常奢侈的了。食物渐渐丰富,但浆水依旧是家中不可或缺的饭食。尤其炎炎夏日,一碗情洌爽口的浆水面条,永远是最最爽口的面食。生活的窘迫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其实并不深刻,这或许是因为母亲把这种窘迫悄悄转嫁给了自己,而使我们淡化了对于贫穷的理解。<br> 家中条件真正好转,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祖父平反,老宅索回,父亲和母亲倾尽积蓄,盖起了两层小楼。不几年,把七十多岁的祖母接到家中,颐养天年。浆水依旧是全家人的最爱。祖母偶尔擀面,会加点黄豆面粉,煮熟会有一丝淡淡的豆香味,调了酸爽的浆水,再铺点碧绿的韭菜,蘸些红辣椒,就是一碗爽口的解暑佳品。祖母晚年疾病缠身,逐渐就不能劳作。母亲做的是建筑行业,有时加班会到深夜。父亲做了晚饭,就会让我送到工地。偶尔我会迷失在高楼大厦的中间,不知母亲到底隐在何处。夏季,如果不是浆水,母亲就会说,这样热的天气,吃一碗浆水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直至母亲因为工作摔伤了腰,被同事们抬回了家,她才彻底告别体力劳动。<br> 九十年代初,我考学离家。祖母已经八十高龄,每次放假前,她都会站在二楼阳台向着巷口张望,等着我的出现。而我一回到家,第一顿饭必是加了黄豆粉的浆水面。再切一碟熟肉,拍两根黄瓜,或者炒一份虎皮辣子,就是一道最解乡情的饭食。晚上我都陪祖母很晚才上楼睡觉,她是希望我与她一张床睡的,但我不愿,磨磨蹭蹭最终上楼了。祖母就说,我是嫌弃她脏。空闲的时候,她会从大箱子里取出备好的寿衣,长袍马褂,一件件给我看。晚年的祖母常常絮叨文革中发配戈壁的老父亲,说连尸骨都没寻见。又说早年老太太寻到家门口,祖父硬是没让进家门,怕受了连累。可最终祖父也不能幸免,吊在门后的木框上,丢下祖母和七个孩子。你太太那晚连夜去了兰州,连碗浆水都没吃上,就去投奔你小姨奶奶了,最后死在那里。路费都是我从邻居那里偷偷借的。祖母讲完,就开始抹泪。<br> 本世纪初,家里的小院在旧城改造中被开发商索了去,换了两套楼房。祖母也跟着我们随迁。住在格子间里,情绪瞬时就消沉了。因为腿脚不便,她终于不再下楼,躺在床上,会突然喊一声:我那可怜的、死在戈壁的老父亲啊!每当母亲给她端去一碗浆水,祖母就两眼泛光:哦,浆水面啊!精神会为之一振。这时候的浆水面,又加了牛肉或者羊肉碎末,与葱花炝在一起,荤素搭配,多了一些味道。<br> 祖母享年八十六岁,未及见她最后一面,在我三十四生日那天去世。<br> 我最终在离家乡不远的地方生活、工作,有了家庭,有了孩子,生活平淡,按部就班。曾有一段时间,我学祖母的样,也备了一口小号的瓷缸,腌制浆水,每每成功,都先舀一勺润了嗓子,清了喉咙,胃里瞬时服服帖帖。<br> 再回到家,就剩父亲和母亲两人,七十六岁的父亲已经不大起身,只能躺在床上或者沙发。母亲的身形也渐趋佝偻,一百四十平米的房间里,他们显得那般单薄与寥落。而祖母去世后一直空置的那个木箱子里,如今放着父亲的寿衣。<br> 母亲已不再自己腌制浆水,想吃的时候就去市场拎回一袋,顺便也买了机器压制的面条,在夏暑难消的季节,是他们最喜爱的食物。但也不经常吃,怕肠胃受凉。只有熬不住馋,才会做上一顿。我偶尔回去,母亲就会煮羊肉。中午手抓,晚上面片,天天如此,吃的太腻,就央求来一碗浆水。母亲就说,好不容易补了点油水,又叫浆水刮了去。母亲做浆水,猪蹄和虎皮辣子是必定要有的,再来一小蝶腌韭菜,只是再不亲自擀面,没有了豆香味。</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