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

安

我妈六十六了，人瘦，又佝偻着背，比起其他老太太就显得憔悴很多。年轻的时候，我妈是个要强的人，家里穷，却总要装出有钱的样子，关起门来过紧巴巴的日子，出门却是一派光鲜。我和我妹从小穿的光鲜靓丽，到了长大，就养成穿好衣服的毛病，至今不能改。有时回家，我妈还要说:上回你就穿这衣服，是没衣服穿了吗？然后就去柜子拿私房钱，硬塞过来，说是买衣服去。
突然有一天就觉得我妈开始脆弱起来，那是我刚刚上班那几年，不愿回家，几个小时的距离，一年却只回家两三趟。临走，就发现我妈在我身后抹眼泪。我也不回头，怕被我妈勾搭出红眼圈。虽然那个时候我野心很重，总在谋划流浪天涯，但对我妈的眼泪，我还是没有抵抗力。再过几年，我有了儿子，送给我妈养到四岁，接的时候，我妈和我儿子稀里哗啦哭成了泪人。以后就成了习惯，儿子每次放假回去，临走，我妈就隔着车窗和我儿子相对落泪，哽咽的一塌糊涂。至于我，再走时，我妈就不那么难受了，我儿子占据了我在我妈心里的位置。
我妈伺候年长她十岁、几乎瘫在床上的我爸。早上起来，先泡一杯蜂蜜水，然后一个鸡蛋。中午两包牛奶泡馒头，或者做点面食，捣成糊糊，捧给我爸。下午一根香蕉，或者半碗黑芝麻糊。晚上又是做面，熬成稀巴烂，看着他喝下去。过一小时，再煮半包方便面，同样煮成稀巴烂，掺几乎半碗香醋，送到床上。然后给他洗脚，擦身子，端去尿壶，放在床边，这才回屋去睡觉。我妈有时候也厌烦，偷偷抱怨几声，说累垮了她。但第二天依然兢兢业业。
我妈颈椎不好，经常头晕。以前喜欢吃一种叫做疙瘩的面食，就像拉条子，不同的是疙瘩要一根一根在案板上搓出来，然后切成两寸长短的面条，捣了蒜，拌着肉臊子吃。那些年，我妈知道我爱吃疙瘩，几乎每天都搓疙瘩，一搓就是几小时，因为要弓腰低头，就落下了颈椎的毛病。犯病的时候就和我爸躺在一起，一个长沙发，一个短沙发，电视开着，也不看，昏昏沉沉睡着，耳边充斥着各种声音。我在家时受不了这幅画面，常常推车出去，去河边骑行。心里感到难过。
这么些年，我再也没想过要吃疙瘩。
现在我每月都回去，前几年总去药房买蛋白粉给他们，可我爸总自以为是，说那是大豆粉，浪费钱。偏我妈就信我爸的话，坚决不让我再买。今年开始买维生素，我爸看了说明书也没多说什么，放进没牙的嘴里使劲往下咽，失败后吐在地上，说，又是没用的东西。我妈听见，就瞒着我每天放在案板上碾碎，喂到我爸嘴里。我说可以当糖一样含着吃啊。可她就是不听，依然每天费力的碾。
隔几天我妈就会给我打电话，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说今年退休金又涨了，说大姨家的小孙子退学去当兵了，说小姑又送了些牛奶和鸡蛋，说二叔家的房子已经封顶了，说舅舅给她打电话说要来看她。然后又老生常谈说，别再抽烟，戒了吧！我说我忙，挂电话了。我妈就赶紧说，好好好，你去忙，你去忙。挂掉电话，我迫不及待的继续玩手机。
我妈好面子，每年冬天，必定等我回家才去缴暖气费，说是儿子带钱来了。然后又想尽办法把钱还在我或者儿子身上。晚上给我爸洗脚，她会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不停的说，你来了，我就可以歇歇了。前些天打电话告诉她下月回家给她缴暖气费，我妈说不要了，你们给孩子多攒点。我说不差这点钱，然后她就不做声了。
偶尔会跟我妈顶嘴，她一般就是静静的挂了电话，也不争执，但放下电话就会暗暗的流泪。我一直希望我妈是个坚强的人，别在我面前表现出任何脆弱的一面。很多时候总觉得自己其实还是个孩子，需要依靠着我妈，但现在已经不能了，我妈变成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