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文字:一间茅庐</h3><h3> 摄影:来自网络</h3><h3> </h3> <h3>在长白山东南部森林里有一条”老岭”山脉。在老岭山脉的原始森林的深处,有一个叫做“磨盘沟”的自然屯,这里海拔1780米,自古人迹罕至,故事就发生在抗日初期至八十年代初期的这里。<br></h3> <h3><font color="#010101">⒈</font>一大早,八爷仰歪在柴禾垛根儿旁,装上一锅烟,丝儿丝儿的抽。猫了一冬,八爷觉得有一只温暖的手在轻轻地抚摸着他,怪痒痒的。虽然是早春,雪还没有融化。大山里的雪不会融化的这么早,要等到清明以后才会冰消雪融。八爷懒洋洋的,他知道这是太阳晒出来的感觉。在他干瘪的腹腔里涌动着一股热乎乎的气体,热乎乎的气体呵在空气中形成了一团团白雾,在他眼前冲开一条甬道散去。八爷七十五岁了,七十五岁的八爷只能是懒洋洋的了。<br></h3><h3>
八爷眯缝着浑浊的老眼往远处看,目力所及,他所看到的都是层峦叠嶂的山势和一片片遮天蔽日的美人松,红松,樟子松。山上白雪皑皑,他知道在雪的表面一定结了一层薄薄的硬壳,融化的雪水在硬壳下悄悄的渗入到地下。八爷居住在一条狭长而又平坦的谷底,谷底一面是坡,一面是崖,崖下是一条冰封的大河。八爷住在山谷的出口。
<br></h3><h3>三十九年前,曾经有几十户人家在这条山谷里靠山而居。每当旭日东升,日落西山,山谷里就会冒出袅袅炊烟,鸡鸣狗吠之声不绝于耳。春夏秋冬男人们或种地或狩猎或上山伐木头,森林里时常响起男人们粗犷的伐木号子声。一根根红松、落叶松、云杉、冷杉、水曲柳,椴树等从山上滚到山下,再把一根根的木头扎成木筏子放进喇沽河,再从喇沽河流进松江河,再经松江河流进鸭绿江,负责放排的把头坐在木排上顺流而下,一边抽着大烟袋,喝着酒,一边吆喝着放排号子,粗犷嘹亮的号子声带着放排人的祈祷在狭长湍急的河床上回荡。
而现在山谷里死气沉沉,死气沉沉的山谷被大雪覆盖了:覆盖了被焚烧过的断垣残壁,东倒西歪的坛坛罐罐,灌木丛生,哪里还像住过人的样子?要不是八爷幸存下来了,这里就是一条渺无人烟的荒谷,一条等待着百年以后被发现、考察,挖掘的山谷。是的,八爷还活着,过去的一切也都还活着:火车仍在呼啸着运走一车又一车溜溜直的木材,矮个子,罗圈腿的日本兵仍在老岭山脉横行霸道,杀人放火……山谷的两侧是延绵不绝的山脉,密不透风的森林仿佛像一个天然帷幔把山谷围起来。八爷已经很久没有上山了,一双因狩猎伐木落下的老寒腿在这个开春的时节特别酸疼而沉重。八爷就住在一座烟熏火燎的石头房子里,房子里堆放着兽皮和一推苞谷。八爷抽着烟,眯缝着眼睛瞭望着远方。</h3> <h3><b style=""><font color="#010101">⒉</font></b>八爷似乎听到靠山崖根那条被冰雪抚平的冰面传来的“咔嚓,咔嚓”的冰裂声。河的上游耸立着一座圆形的碉堡。目力所及,碉堡在八爷的眼睛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但八爷对它的结构一清二楚。碉堡分三层,在它圆形的躯干上有若干个形成对角的枪眼和比枪眼还大的瞭望孔。碉堡的任务是为了守护一座铁路桥,铁轨由北往南一直穿越过老岭隧道往长白山腹地贯穿,由南往北一直延伸到奉天。锈迹斑斑的铁轨也被大雪覆盖了。八爷想起三十九年前,日本人从这条铁路线上运走的一车又一车木材,那都是长白山上溜溜直的红松——想起这些儿,八爷就心疼。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些一抱粗的红松都是山里人的棺材本啊!可是作为长白山上的“守财奴”他却不能守住这些财富。其实,命都保不住,咋还能守住财呢?眼睁睁树一棵棵像人一样倒下去了,人一个个像树一样被砍了,山被掏空了,房被烧光了。八爷的眼泪流出来了——他们用大铁钉把抗日义勇军活活地钉在林子里的树上,再用刺刀刺破食指,血一滴一滴地流到地下,痛苦的嚎叫声和弥漫在林子里的血腥味引来了群狼和黑熊,人便被这些野兽掏空啃光了。第二天只剩下散落在树林里的几根白骨!
八爷的女人就被日本兵祸害死了。他和屯子里的男人被赶上山伐木头,几个日本兵闯到了八爷的家里,八爷的女人倔强,一口咬下了一个日本兵的半个耳朵。女人被日本兵腾空绑树上,树下堆了一大堆松木明子,点着火,火苗焰焰,烧烤着八爷的女人。八爷的女人像一具被挂在树上的烤全羊,一滴滴的脂油滴答在火焰上。
八爷听说女人被日本兵烧死后,在一个月暗星稀的夜里,怀揣一把短柄板斧潜回了磨盘沟。在桥头,他像一头一跃而起的猎豹,左手勒着日本兵的脖子,右手一斧背敲在了日本兵的脑袋上,那个日本兵就软绵绵地歪倒了。八爷捡起了日本兵的子弹带和长枪,再往前走便被碉堡里的日本狼狗发现了,呲牙咧嘴朝他扑来,他不得已用日本兵的三八大盖一枪击毙了日本狼狗逃回了山里。
从此他便像一个逃犯流亡在深山老林里。三年后,他偷偷摸摸地下山,却发现赖以生存的家园早已荒无人烟——日本兵不见了,磨盘沟房倒墙歪,遍地瓦砾,唯一留下的就是眼前的碉堡和像长蛇一样蜿蜒的铁路线。他从此又回到了磨盘沟安居在一座石头房里,三十多年过去了,他没有迈出过磨盘沟一步,每天早晨当他钻出石头房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耸立在桥头上的灰白色的碉堡。那是他的记忆,永不消退的刻骨仇恨!<br></h3> <h3>⒊八爷的身边永远不离两杆枪,一条是狩猎用的打铁沙子的老土炮,一条是当年夺来的快枪,三八大盖。这条快枪八爷异常珍惜。当年除了这条枪外,还有三十发子弹。八爷只有在狩猎大型动物时才偶尔用一用这条快枪。有一年开春,一条冬眠醒来的狗熊饿的饥不择食,寻到八爷的石头房“守株待兔”八爷迫不得已放了两枪才击毙了这条黑瞎子!
三十多年过去了,三八大盖的子弹还剩最后一发。最后的这发子弹是一发臭子。几年前的一天夜里他狩猎回家,月光下被几头狼盯上了。他走狼走,他停狼停。他心里清楚,这几头狼盯了他不止几天了,今天是专门要他命来了!不得已,他决定用最后一发子弹击毙头狼后吓退其它的狼。可是,当他的快枪瞄准了头狼并扣动板机时,只听见一声轻轻的击针的撞击声,遇到了臭弹!作为经验老道的猎人,他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一动不动地瞄准了头狼,保持着射击的样子。月光下,那柄插在枪头上的军刺散发着蓝幽幽的光。人与狼对持了大半夜,狼离去。</h3> <h3>⒋八爷一会迷糊,一会清醒。想着往事,看着前面那座耸立的碉堡,眼睛里似乎喷出火!突然,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一群兵们——兵们在碉堡前蠕动着,八爷擦一把眼睛兵们消失了。这时太阳已经升高,满山都亮晃晃的 ,晒的八爷身上热乎乎的。八爷仍是懒洋洋的,八爷站起身来,活动一下麻木的四肢,他的眼前又出现一群兵们,兵们身穿棉大衣,脚蹬翻毛皮鞋,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朝他走来……八爷揉揉眼睛,兵们又消失了。八爷坐下,心咚咚跳,出了一身冷汗。这段时间以来,八爷的眼前经常出现这种一闪即逝的幻觉,有时候幻觉持续很长时间。八爷在心里嘲笑自己老了,不中用了。
此时,山谷里寂静而喧闹。风儿在树梢的枝头掠过,呜呜回响,吹来一股潮湿的暖气。雄山雀在树林里跳跃歌唱,吟唱着即将到来的爱情,冻土层中,那些看不见的嫩绿的生命也在拼命地往外拱,于是老槐树枝头上的枯叶便随着一阵风儿扑簌簌落下,仿佛以这种方式迎接着即将到来的新生命!
一只灰褐色的野兔从一丛枯草中蹦出,一对长长的大耳朵警惕地谛听着周围的动静,一双蔚蓝色的大眼睛俏皮地看着八爷,一会便蹦跳着消失了。生命的悸动让八爷显得更加苍老。八爷越来越怀念三十九年前的生活,那时候日本人还没有来到这个原始而封闭的老岭山脉。那时候磨盘沟还是一座民风淳朴,生活上自供自足的屯子,鸡鸣狗吠之声不绝于耳,隔山相闻。傍晚女人们做好了饭便扯开嗓子呼喊在山上干活的老爷们回家吃饭,如果做顿好吃的那嗓门吆喝的更高,更远,仿佛就怕别人家不知道她家里的灶上炖了一锅香喷喷的狍子肉,遇到小气的老爷们回家就先扇老娘们一耳刮子。老爷们回到家里往炕上盘腿一坐,老娘们端起酒壶就给倒上了温好的白酒。如果日本鬼子 不来,这种有滋有味的生活还会继续!
三十九年来,八爷就在这种对故乡对亲情的怀念中顽强地活着。而日积月累的仇恨就在这种孤寂与愤懑中孕育着。然而,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些毁坏家园,屠杀亲人的日本兵却一去不返,而他却在等待中衰老了。八爷希望仇恨也能够延续,就像生命与生命的交接一样。然而,这种奢望在他却不能够,在这条空旷的人迹罕至的山谷里,从他逃亡之日起,他就从未与同类接触过。漫长的野人般的生活,让他与世隔绝,把他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语言迟钝了,生活简化了,习惯改变了……除了思维之外,他与山里的野兽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
“是的,这里的一切都融入了我的生命,连石头都和我说话!”当他黯然神伤的时候,他这么安慰着自己孤寂的灵魂!</h3> <p class="ql-block">⒌就这么想着,想着,八爷的精神头又不够用了,头沉沉地歪在柴禾垛上打了个盹。一只黑头蜡嘴雀在一棵橡树上鸣叫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叭——”一声清脆的枪声钻进八爷的耳朵眼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OK——拍的不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八爷看到一个穿红棉袄的中年男人对着一群兵们说。八爷并不理会穿红棉袄的男人,他只注意那些兵们。老眼昏花,他还不能确定那是一群兵们,但是潜意识里却有些犹豫,有些心慌和胆怯。兵们离八爷很近,近到能听清大声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是那么清晰和嘹亮。刹时,八爷被惊呆了,麻木了。尔后,便是惊喜,便是惊奇,便是老泪纵横,便是乱七八糟的情绪情感都来了!兵们被一个跨东洋刀的军官指挥着列成一个方队整齐地向八爷开来,指挥官的长筒皮靴碾压着积雪“咯吱,咯吱”的声音清晰可闻。不用说,这个世界在瞬间仿佛不存在了——八爷的血脉忽悠一下顶到了脑门,便竭力控制住灵魂不让他随着旋转的山谷、天空飞到天堂或地狱去。八爷看得清,这些兵们正在他三十九年来念念不忘,刻骨铭心的日本兵!队前一个兵的刺刀上挂在一面脏兮兮的太阳旗骄傲的在队前走着。八爷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兵在下,八爷在上,中间是冰河;八爷能够看见兵,兵却看不到八爷。八爷匍匐在柴禾垛跟儿,身上的一件狍子皮衣和柴禾垛、枯草的颜色几乎一模一样,八爷把身子和灰白的头颅隐藏在枯草里,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这里潜伏着一位猎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八爷一动不动地潜伏在草丛里,直到听到一声“立——正!”兵们齐刷刷站下,他才从呆滞的状态中醒来。八爷从极度的震惊中,从不确定到确定的现实中清醒过来,便不那么害怕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八爷手握快枪,枪托紧紧地顶在肩上,调整呼吸。那唯一的一颗子弹早已上膛,枪口像一柄锋利无比的长剑,指向兵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八爷的心里祈祷着:子弹啊,你飞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八爷迟迟没有开枪。没有开枪并不是八爷不想报仇了。八爷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八爷只是感觉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三十多年的等待在一天早晨突然出现了,这是一件足以令人奇怪的事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看到除了兵们还有几个穿便服的人,他们忙忙活活扛着一个物件,在兵的前面瞄着,兵的后面是那座模糊的碉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这么瞄了一会儿,兵们分散开。八爷听到红棉袄一个劲地喊“OK——这里的外景太理想了,简直是太好了!”八爷听不懂啥叫“OK”但后面的话听懂了,心里便骂:“日你祖宗,要是不好,你来这里干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会儿,兵们分散隐藏于枯草丛和山旮旯里,只露出明晃晃的刺刀和头盔。八爷寻思,这伙兵们咋了?在他的记忆里,日本兵从来不会这么鬼祟,从来都是在老岭山脉大摇大摆杀人放火。八爷不受迷惑,仍是紧握快枪监视着兵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突然,随着一声:“预备——开拍”的号令,兵们呼啦一下潮水般向着八爷隐身的方向扑来。刹那间“叭勾——叭勾”的枪声响彻山谷。留着八字胡的军官举着东洋刀在后面督战,那台被扛在肩头的物件不停的前后左右地扫描着兵们。此时,八爷的一双老昏眼精光四射,颌下的山羊胡一翘一翘地颤。八爷知道三十九年前的懦弱给他带来了什么,悲剧不会重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也许是偶然与必然的巧合,那个刺刀上挂着太阳旗的兵注定要跑在队伍的前列,注定要成为八爷的活靶子!然而,此时他心无旁骛,脸上居然流露出一丝微笑,这微笑就像早晨的太阳一般灿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的微笑是永远美丽而迷人的,但八爷却仇视敌人的微笑。八爷采取了单腿跪的射击姿势,托着枪选择了这个兵的脑壳。兵已经冲过了河面,离他近在咫尺,在他瞄准了兵的同时,兵也发现了他,发现了黑洞洞的枪口,嘴巴惊愕地张开了。那是一张十七八岁的娃娃脸,明晃晃的太阳照耀着这张年轻的脸庞,刚刚蓄起的一圈柔软的胡须韭菜般冒出了“土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八爷对准这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庞毫不犹豫开枪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清脆而悠扬的枪声在山谷里回荡,一颗金黄色的子弹从枪膛里飞出,先于枪声嵌进了娃娃兵的额头,然后在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圆圆的血洞又击中了后面的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血从娃娃兵的额头涌出,像绽放出来的一朵玫瑰。兵倒下了,就像是一朵刚刚绽放就凋谢了的玫瑰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18年8月1日附录于《长白山》文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说《哑枪》创作于1984年。那一年我国为了强化中日民间友好交流,邀请了三千日本青年来我国访问,小说在《作家》杂志发表计划被搁置。后于1999年在《长白山》发表。</p><p class="ql-block">作者拥有小说的著作权,任何人未经作者授权不得擅自改编为电影及电视剧剧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