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上甘岭

小银杏

<h3><b style="font-size: 20px; 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 “八十年代的上甘岭”士兵颂</font></b><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陆 洲</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h3><h3></h3><h1> 老山巍然耸立着。它载负着无数颗敌人的炮弹,轰呀!炸呀!烧呀!但它依然巍峨峭峻。</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谁是山之灵?</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谁是山之魂?</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老山那嶙峋的躯体</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凝固做士兵的形象;</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老山那奔腾的脉动</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流淌着士兵的鲜血;</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老山那博大的胸膛</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跳动着士兵的坚强。</h1><h1> 一座有血有肉的长城,在我的脑海里显现着;一张张稚气、纯朴,沾满着硝烟的面容,又一次从我记忆深处划过。</h1><h1> 那“长城”既是被誉为“八十年代上甘岭”的1175.4高地;那“面容”正是曾经坚守这座高地前沿的英雄九连的士兵们。</h1> <h1>  下文是1985年2月至6月间,我作为副营长加强到该连指挥作战的一百天,目睹士兵们生活的一段缩影。</h1> <h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b>一、钢铁阵地</b></h1><h1> 这是一片没有水的阵地,更是一处炮火纷飞的阵地。昔日的原始森林,时下已是一片枯焦,没有一叶翠绿。抓一把砂砾,也可以从中拣出五、六块弹片。</h1><h1> ”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民谣,在这里失去了定律。全山无一处水源。从前沿到山后背一袋水,要翻越这座海拔1175.4米,高差近千米的高山;要通过敌人设在百米间的数道火力封锁线。</h1><h1> 除了老天恩赐外,这里没有一个士兵用水冲澡、洗脸、刷牙的,顶多只是用露湿的毛巾擦一下脸和身子。因为,谁都知道一杯水所要付出的代价。</h1></h3> <h3></h3><h1> 困境中,他们舔过岩石上的露珠,吸过青苔上的湿气。四月中旬的一场激战,位于顶端的22号阵地,给养、弹药上不去,伤员下不来。饥渴使士兵们浑身乏力,站不起来,上下哨兵爬来爬去,伤员在昏迷中呼唤着:水……</h1><h1> 日常每人每天二两肉类、二两水果、半斤素菜类罐头,1.5斤压缩饼干,配上每顿大半杯水的“生活标准”。这里没有开饭时间,难以找到一只碗,几乎所有的碗都已成为掷地有声“英雄一去不复返”的誓言。缺水,还使得皮肤病蔓延,几乎每个人都已烂脚烂裆,百分之六十的人员患有脓胞疮、湿疹、体癣等皮肤病。</h1> <h3></h3><h1><span style="font-size: 17px;"> </span> 敌军14个营加两个连(180门,342管)的炮兵。一次齐射,数吨钢铁瞬间飞上阵地。每每袭来:山崩地裂、浓烟四起;气浪卷起沙石四处横飞,不时击打着人体;大地如震动着的弹板将人从地面抛起。</h1> <h1>  人遭反复剧烈震荡之后,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甚至有的失去了知觉。一番狂轰过后,他们不顾两耳欲聋、肢体麻木、意识模糊。迅速占领阵地,以迎击敌人的进攻。</h1> <h3> </h3><h1> 横飞的弹片肆虐了年轻的生命。南京籍新战士沈庆被飞来的弹片击穿背部;全连身材最高,一米八九的“大个子”被横飞的弹片将一条大腿几乎全部切下;侦察兵小余整个身子被炮弹撕成碎片……</h1><h1> 这里承受了敌人落弹四万余发。其中22号阵地的表面被席卷数层,岩石裸露,标高下降了1.6米。</h1><h1> 艰苦磨砺了军人的品质,硝烟灼干了男儿的眼泪,钢铁锻铸了士兵的筋骨。他们背走烈士、送下伤员,却把钢铁一般的军人风骨矗立在了“上甘岭”上</h1> <h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b>二、长夜漫漫</b></h1><h1> 每当夜幕伴随着浓雾吞没了山谷、吞没了远方沉睡着苗岭山寨,士兵们随之进入一天中最紧张、最难熬的时刻。</h1><h1> 一枚枚脱出拉环的手榴弹,一支支伸向目标的黝黑的枪管,一双双充满困意而十分警惕的眼睛,伴随着一颗颗收紧的心。</h1><h1> 那些全身抹成黑色,打着光背、光脚(以防被发现和触及地雷)手持微型冲锋枪的特工人员,在步兵的掩护下悄悄地爬向我方阵地。潜入我防御区的翼侧或后方进行偷袭,最初一个月中夜战几乎天天发生。</h1></h3> <h3><h1><span style="font-size: 17px;">  </span> 紧张、恐怖的环境和失去常规的生活,使连队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患有“综合疲劳症”。士兵们睡不沉,整日难以清醒。在漫长的黑夜中,痛苦地煎熬着。甚至发生过摸上阵地的特工,撞醒了瞌睡的士兵,幸而双方不备,化险为夷。</h1></h3> <h3><h1> 为了延长“触角”争取主动,只得从有限的兵力中,抽出一部分阵前设伏,执行设伏的士兵,通常于黄昏时前出至黎明后返回,在露天要待上九个多小时。时间于阴森岑寂中一分一秒地度过,一根烟不能抽,一句话不能讲,连翻转一下、移动一步也格外小心,以防碎石滚落或触响潜埋着的地雷。碰上下雨,整个夜晚就得在水中泡着。</h1><h1> 蓦然间,一位中等身材、眉目清秀的南京兵,在我眼前浮现,他叫张伟,对他的认识,非因老乡之故,而是因战前与人打架,对他实施处分时认识的。因此,他落了个全营“重点人”的帽子。</h1></h3> <h3> <span style="font-size: 20px;">4</span><span style="font-size: 20px;">月26</span><span style="font-size: 20px;">日的一次设伏中,他不慎触雷,齐膝以下的腿被炸去。此时,深谷的黑暗在浓雾下辨不清道路。战友们要背他返回,他却喝道:“别想死了,放下!”。时间嘀啼嗒嗒地走着,热血染红了裤管、染红了衣襟、染红了卧下的那块土地,但他始终一声不吭,谁都明白:他在牺牲自己。保全大家啊!待到撤离时,他已在痛苦中沉默了近两个小时。</span></h3> <h3><h1> 望着担架上这位诤诤铁骨般的战士,这位“重点人”,我不禁为我们的士兵感到宽慰、感到自豪。</h1><h1> 然而,在漫长的黑夜中,忍受着剧痛的士兵又何止一个张伟呢!每一个执行设伏的士兵都有这样的契约,一旦负伤无法自控就让身边战友将嘴堵死,一些士兵就是这样在痛苦中煎熬过来的啊!</h1><h1> 祖国,不正是有了这些能够忍受住惊恐、忍受住痛苦、忍受住长夜中黑暗与寂寞的士兵们,才有了华灯下的朗朗书声、明快的乐曲、欢快的舞步!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山之灵”、“山之魂”的坚守,才有了千家万户安详宁静的夜晚!</h1></h3> <h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三、心中小路</b></h1><h1> 从阵地通往山后的这条逶迤、陡峭,有着近千米的一段小路。这里也许从未出现过将军的身影,但处处布满了被高原紫外线透射和战火熏染成黑灰色的“丘八”们。</h1><h1> 泥泞的小路,印记他们的足迹;陡峭的崖壁,浸透着他们的汗水,沾染了他们的血痕。他们头上是呼啸着的子弹,他们足下是一片雷区。</h1></h3> <h3> <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一路上,有难以攀登的“鬼见愁”;有敌步机火力控制下的“三转弯”;有群雷密布的“老虎嘴”……</span><h1> 朋友,当你踏上这段征程,能够腿不抖、心不颤,这足已谓当今的勇士了!在此,我曾陪同过一批来战场见习的团长们到前沿去看一看,可是走了一半就被枪炮声吓住了脚步,从安全起见,只得作免。</h1></h3> <h3><h1> 这条宽不到两米,通常在一米左右的小路,在野地中没有标志,是一条埋藏在士兵心中的路。他们熟悉每一段路的地形、敌情,是驾驭小路的主人。</h1><h1> 看远方:一群筑路的士兵,随着几声刺耳呼啸,在一阵翻滚的乌云中散去,可刹那间又地鼠般地钻了出来;一批“叮叮咣咣”身背着钢架的士兵,随着山后“咚咚”地发射声,不慌不忙地放钢架,靠向邻近的起伏地——他们清楚六○炮弹的落地少则需要10秒钟:再看,几名身背水囊和粮食的士兵,正待跨越21号至22号阵地间的一段起伏地,一阵蛇形的奔跑,引来机枪追赶下的一溜跳动着的浮土。抬头间,他们已跨上了22号阵地,在哦!哦!声中,欢呼着自己的胜利。</h1></h3> <h3><h1>  看近处:他们个个光着背。背上有脓疮,有血痂;身下有溃烂的皮肉、磨破的裆,还有翻越“鬼见愁”时蹭出血的双膝。</h1><h1> 噢,如果孩子们的母亲知道了,一定会挂满泪水,操碎心!可我们的弄潮儿们却不甘“寂寞”,如果平静了一阵,他们便会站在小路上,朝向对方大喊着:“一条腿”(音应为:李挑退)——举起手来,优待俘虏之类的。有时还高扯着嗓子,来一段家乡小调。</h1></h3> <h3> <span style="font-size: 20px;">多么英勇,多少豪迈,多么浪漫——我们的年青士兵们!</span></h3><h1> 然而,多少悲壮、哀婉也在这条小路上发生着:翻滚的黑云,吞噬了他们的生命;横飞的弹雨,击穿了他们的身体;呲牙咧嘴的雷神,啃去了他们双腿。那染红的担架上抬过,死不肯下火线的伤员;那带血的蛇皮袋中装过已粉身碎骨的忠魂儿。</h1> <h1>  记得,一班小王中栽倒后,仍背着干粮爬上了阵地,身后却染出一条长达二十多米的生命彩带;营炮连侦察兵小袁抵近侦察时,头部被子弹划开了一道约五公分长的伤口,被战友们硬推下了阵地,可是一会儿他又沿小路跑了回来;一名叫陈焕成的新兵在开辟一条迂回道路时,身负重伤,我为他包扎时已经明白……然而,他从担架上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却说:我要留下!</h1><h1> 世上,千条路、万条路。眼下许多年轻的士兵却终身没有走出这段不足千米的路。每当见到这些,稚嫩的脸膛没有染上风霜,簇新的军装没有褪尽绿色,又多少日没有渴上一口清水、吃上一顿热饭、清洗过一次面容的年轻士兵却闭上了双眼,沿小路匆匆离去时的情景。我的心不禁久久地震颤着。</h1><h1> 小路——血染的路,情感的路,心中的路。</h1> <h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四、凝血深情</b></h1><h1> 在血与火、生与死的战场上,最令人心动、令人难忘:是那战友间的手足情感;是那水乳交融的官兵关系,多少年来,那情感的江河,在我胸中不息地奔涌着。</h1></h3> <h3> <span style="font-size: 20px;">他叫×××(尊重本人舍去)</span><span style="font-size: 20px;">,18岁,浙江省绍兴市人,是我作战前从连队挑出,作为随身保障的通信员,他有着过硬的军事技能,一身线条分明的肌肉和充满欢乐带着笑靥的面容。</span></h3> <h3><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span><span style="font-size: 20px;">985年2月12日下午,一场激战稍息下来,我临时决定去前沿22号阵地查看一下,便没有唤醒疲劳了一夜,蜷曲在那儿的他。独自向前摸去。不多时,身后传来了“副营长!”一阵急切地呼唤声。我突然意识到,这段路他从来没有来过,很可能出事。“砰”地一声,使我欲呼又止,迅速沿响声寻找。 </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老虎嘴”下。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一条齐膝以下的腿剩下了一根不到五公分的骨头,上面连着一团烧焦的皮肉;裆部炸开,龟头炸掉,破裂的阴囊上挂着个白色的血球,整个下肢几十个出血点,简易包扎后,我背着他,在起伏不平的山路上颠簸着。“放,放下”,他醒来了。“我是来保护你的,哎!没想到,请放下!”……</span></h3> <h1> 我默默不语,心中却在激浪般地翻滚着。到了“鬼见愁”下,我放下了他,愁锁双眉地看着地形。转身,他问道:“枪呢?”。噢!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我失去了眼睛,失去双腿,我会向自己开枪的,不愿在这个世界上连累任何人。”这是他曾经跟我说起的一段心里话,我大声喝道:“小×!我需要你坚持,不然我们会一起死在悬崖下的……”。就这样才勉强地背上了他。</h1><h1> 我是个强硬的人,从不习惯伤感落泪。可这桩事却不知给了我多少揪心之感。我常这样想:我们身上,有士兵们付出的血、流下泪。不是吗?在绊索如织的雷场上,他们第一列踏向死神;在猝不慎防的冷弹中,他们第一排拭身遮挡;在枪淋弹雨下,他们第一批攻上阵地。</h1><h1> 还有!我不曾忘记:在一次去前沿的途中,被敌人的机枪夹击在一块岩石下,是士兵们爬上高处,以猛烈的火力吸引敌人;不曾忘记:多少次前出执行任务时,士兵们总是争相引路、前簇后拥;不曾忘记:士兵们在饥渴中,送到手中那一杯水、那一块干粮……</h1><h1> 我军正是有了千万个像×××这样的优秀士兵;有了他们那颗爱祖国、爱人民、爱父母、爱战友、爱师长的炽热爱心;有了这种用手足情感凝聚起来的钢铁长城,才摧不垮、砸不烂,亘古不变,永世长存!</h1> <h3></h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b>五、精神风采</b></h1><h1> 在这片热土上,顽石摧成灰迹,钢铁斩成碎片,唯有士兵们的精神在战火中升华。</h1><h1> 看!岩石上镌刻着“肝胆涂地,视死如归!”的豪迈誓言;工事旁拼写着“守如泰山”、“ 兴邦报国”、“卫我华厦”的铭心壮语。听!炮震欲聋的猫耳洞里,还不时传来 “……伟大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 那动情的歌声。</h1><h1> 哦!战士心中装着祖国河山,装着十亿人民。那“牺牲我一人,幸福十亿人”的口号,袒露出士兵们宽广的胸怀; 那“甜中有苦,苦中有甜,一人辛苦万人甜,圆中有缺,缺中有圆,一家不圆万家圆”的对联,洒脱出士兵们高尚的情志。还有,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似乎孩提时听过的故事,正在这里流传。英雄的形象,已融入士兵们的心中!</h1><h1> 他们不单是沙场上的勇士,还有着泾渭分明的灼识、如火如荼的情感。细听,在他们的口头传诵着:“汗水、血水、捞油水,水水相流;枪声、炮声、碰杯声,声声相应”的对仗中,对那利己主义的小人冷蔑、鄙夷的何等犀利,又多么妙俏。</h1><h1> 曾有人问我,士兵们上战场有什么特殊的待遇?</h1> <h3><h1> 我说:不怕寒掺,他们每月只有10元钱的作战补贴,死了,也只有两千元的抚恤金。双目失明的战斗英雄史光柱曾说过;如果为了钱,老山铺满了钱,我也不会去拣的。是的!如果为钱,那么我们这些当兵的命,抵不上老乡喂一窝猪、养几头牛的换取。</h1><h1> 也有人问,士兵们冲锋,是不是强逼之下的?</h1><h1> 现代作战已不是吹军号、举盒子枪、高喊,冲啊!的年代。在诸兵种作战下,主要靠协同、靠计划,这样更需要人自身的觉悟。</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还有人问,残疾的军人该不后悔吧?</h1><h1> 我无力回答,还是让我那位“一等残废军人”的×××,曾在给我的来信中写下的《人生和不幸》的一首诗作辞:</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谁也不希望遇到不幸,</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可不幸却要来敲你的大门;</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它不容分说扑在你身上,</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自称是人生的组成部分。</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对不幸各人有各人的见解,</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对人生的看法也众说纷纭。</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为多数人幸运招致不幸,</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才是最辉煌灿烂的人生。</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h1><h1> 这一段在生与死、血与火的战斗中,展现出的“八十年代上甘岭”士兵精神风采的颂曲,面对奔腾不息的长江;翻滚咆哮的黄河——亦犹不尽,亦犹不绝。</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作于90年代初</h1></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