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里的和尚

江北川

<h3>注:2016年10月3日重返林潭南里,在老队长家院内拍照留念,左起张桂生,缪婉,本人,刘蕊,二位老者为队长夫妇</h3> <h1><b>南里的和尚<br></b><b><br></b><b> 作者: 夕阳(宫锡扬)</b></h1><h3> 有人说过,庄上的地主越多,这个庄子就越富。因为地主多田就多,瓦房也多。虽说后来成立人民公社,贫下中农分到手的土地又悉数归了公,但贫下中农还是心存感激,好歹做了一回土地梦。<br> 南里是个穷庄子,只有一个地主,就在我们一队。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真的地主,严格地说就是没见过活生生的地主。我认识的地主都在小学课本里,比如偷生产队辣椒被发现后掐死了少年英雄刘文学的王荣学,半夜钻进鸡窝里学鸡叫被长工打了一顿的周扒皮。<br> 过了几天下田干活,在出工队伍里见着一个扛着粪勺的人,不与同行的人说笑自顾自往前走。这天的农活是浇泥浆,我和缪婉抬了一桶泥浆歇在他跟前,他也不吭声,一勺一勺地将泥浆均匀地浇在麦地里。他五十多岁,穿一身黑棉装还打着绑腿,长得白白净净,浓眉大眼,神态谦恭,只是眼睛里透着一种深深的忧郁。<br> 慢慢地我们知道了这人就是庄上唯一的地主,姓曾。起初还有点失望,地主怎么可以长这样呢,一点也不像是坏人啊!让人吃惊的是,他曾经是个和尚!土改那会家有几十亩地,三间带门楼的青砖大瓦房。家产被尽数抄没,瓦房分给了一名领导土改运动的老党员。曾和尚一夜之间被打下十八层地狱,纵使佛祖法力无边,也解救不了他的信徒。普渡众生的佛门弟子在改朝换代的风暴中变身为十恶不赦的地主。更让人吃惊的是,他还有婆娘并有四个儿子!<br> 曾和尚虽说日子过得恓惶 ,毕竟也过过富贵日子有点见识,晓得如没有文化儿子们更没出路,于是吃糠咽菜供四个儿子初中毕业。大儿子就凭此破例当上了兵,退伍后入赘沈灶一家贫农户,从此再不与家人联系,也就脱了地主之嫌。老二娶了邻庄地主家千金倒也门当户对互不嫌弃。老三老四性情敦厚长得也算一表人才,且做得一手好农活,却再无人愿意把自家姑娘往火坑里送,无奈打了光棍。<br> 1978年我招工回城,离开南里之前去看望老二婆娘,她的第四个女儿刚出生。老二哭丧着脸,窝在灶口烧火,和尚娘子在锅上忙着煑饼,看见我去大声说:养个丫头罢不加,我养四个小伙又怎而嗲!嘿嘿嘿嘿嘿!我忙说是啊是啊是啊!和尚娘子此时已有些疯癫,半夜三更不睡觉,捧个茶壶佝偻着腰在庄上四处乱逛,有时还来敲我的窗户,讲些老和尚年轻时的荒唐事。我不敢跟她多搭话,赶紧往房里走,老二婆娘把一团粉嘟嘟的肉从被窝里捧出来:你望科(看),双眼箍子大眼睛,痛得凶哪!后脚和尚娘子也跟了进来,百般怜爱地看着刚出生的小人儿,伸出一根枯枝般的手指在小脸颊上拂了下说,乖乖陆(肉)嘎!你咋不带个X子来投胎的呢!老二婆娘嫌她当我面说这话太粗俗,白了她一眼,大声说:名字起好呃哇,就叫等弟!几年后终等到一个儿子,这是后活。<br> 回城后缪婉偶尔来扬传递一些有关南里的信息,才得知农村已改换门庭,实行包产到户。记得小时候唱过一首歌,“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我们永远不离开它”,如今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人民公社终被尘封于共和国史册,农民不用再做吊死在这裸枯藤上的苦瓜。良禽择木而栖,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改革的大潮中各显神通,走上了富裕之路。<br> 有了钱乡下人就不安分起来,先把文革时拆掉的土地庙修起来,那些老祖宗传下的种种习俗又恢复了。曾和尚头上的地主帽子早就摘了,四乡八里也都只认他这个正宗的和尚,成天念经做佛事放焰口,生意日见红火,连村干部见了他都敬他三分。和尚娘子疯癫病也不犯了,专在家数钱。有一天数着数着忽然想起老三老四三十多了还没婆娘,纵有人来说媒也是寡妇残疾,不由悲从中来泪水涟涟。<br> 话分两头。住我们茅屋西邻的是户尤姓人家,就仨女儿两个已出嫁,三丫头想招婿上门,只可惜家中三间破草屋,两个老的病病歪歪,无人肯屈就。尤老妈看到和尚家近年发了财,不由动了心思,他家老四虽说岁数大了点,模样身板人品一点也不比哪个差,倘若和尚肯出钱帮她把房子翻盖下子,自家再免了彩礼,岂不成就了一桩好事?于是立即去央媒婆说合。<br> 媒婆去了和尚家,正赶上和尚娘子守着一堆钱哭得稀里哗啦,忙上前招呼,师娘好好的哭什哩啊!和尚娘子就边嚎边数落起来。媒婆听罢心想自己来得正是时候,赶紧一五一十把准备好的话说完,和尚娘子听了一泡泪还含在眼窝里,就咧开嘴笑出声来应了这门亲,高兴之余突然鼻子发痒,便眯细了眼张大着嘴,酝酿片刻旋即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口水喷了有丈把远,清亮的鼻涕拖了一尺多长,淋漓酣畅之际睁开眼,见媒婆正定定地戳在跟前,盯着那堆渍在口水中的钱两眼放光,就顺手从中拈出一张来,媒婆疾步上前一把夺过,紧紧攥在手中,走到门口将上面沾的污渍在衣襟处揩揩,见是一张十元的票子,赶紧使劲摒住一脸的笑,抬起手臂用肮脏油亮的袖管抺抹脸上的唾沫星子,欢天喜地出门去了。<br> 又过去几年,收到缪婉一封信,让我到司巷七号去找她,七弯八绕好不容易才摸到,一见面她神秘地跟我说,下次她来扬州要带我到平山堂看和尚,曾和尚家老二到平山堂出家当和尚了!<br> 听了这话很是吃惊,就问缪婉是不是老二没儿子,闷出病来了。缪婉说不是啊,老二家后来生了儿子的。我就想难不成当和尚也有遗传?缪婉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是这样,只知道老二生了儿子后也没开心几天,成天长吁短叹,愁眉苦脸,后来索性在自家屋后搭了个舍子,支个锅腔,吃住都在里面,从此不沾荤腥,也不再跨自家的房门。那婆娘就急了,你往舍子肚内一团,这K一大家子,5个细儿,嗯怎而舞得过来!你有什哩话说噻!那老二死活不吱声,逼急了来一句,干干净净上西天啊!那婆娘哭了几场,闹了几场,老二终于摊了牌,说要到平山堂出家当和尚。这一大家子他也安排好了,就托付给老三。<br>老三起初也不肯,侄儿侄女,他可以照顾,要他娶嫂子那是万万不可的。老二就跪下来求老三,不管你答不答应,我要出家那可是谁也挡不住的!你自己看着办吧!老三见他去意已决,想着嫂子虽岁数大了点,但模样俊俏,贤惠勤快,五个孩子虽不是亲生也是曾家骨血,就权当亲生的养大,老了也有个依靠,就扶起老二应了下来。老二婆娘看着五个半大细儿,想想总还得活下去,田头活计没个男人就没了指望,自己一个婆妈妈的本事再大也撑不起这个家,最后咽下一肚子委屈也就答应了。老二没了后顾之忧就如愿以偿来到平山堂当了和尚。<br>缪婉一口气说完问我:你说这三人到底谁亏谁赚呢?我想了半天,人生的变数太大了,上苍不可能把天底下所有的好事一古脑儿都给了你,只要找到自己心理的平衡点就是赚了。<br> 和缪婉再次见面已是两年后了,也不怪她爽约,那老二来平山堂不久与寺内一女人有了私情,被逐出佛门,两人一不做二不休携手私奔不知去向。消息传到南里,老二婆娘又哭了一场,这颗心就此放下,一心一意和老三过起了安生日子。<br>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从此和尚就与他心爱的女人过上了幸福的日子,再也没有什么力量会使他们分开”的时候,老二又出现在南里,带着多年的积蓄看望前妻和儿女们。原来离开平山堂后,老二冥冥中受到佛祖点教顿然醒悟,即与女人分了手,辗转来到杭州灵隐寺,就此安顿下来。乡下人什么苦没吃过,他在寺里办事勤快利落,粗活笨活无所不能,又有个初中文化底子,一步步如今混到中层的位置。然天天青灯黄卷,日日晨钟暮鼓,心中难免也有落寞之时,不由想起前妻和五个儿女还有老三,觉得亏欠了他们,于是就有了上述回乡之举。此后每年带着钱物回南里一至两次,做几天凡夫俗子,享受尘世间天伦之乐。<br> 此也是后话按下不表。<br> 2016年金秋十月,我们当年插在南里的四名知青相约重返这片令人魂牵梦绕的土地,探访久别的乡亲并找寻和祭奠早年我们流落在此的青春,看着这既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恍如隔世,感叹不已。<br> 在一条东西向的巷道上,远远见有个女人担着两个水桶走了过来,缪婉冲她挥了挥手,近前一看是老二前妻。<br> 这时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她歇下担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见是我们一脸惊喜:你乃怎阿来嗲,快上嗯家玩个等儿!我操起半生不熟的兴化话说:嗯哪!秋(就)上你家玩个等儿!你咋是挑的什哩啊?她说是泔水,西头有人家办喜酒,挑回去喂猪的。瞬间,我就觉得我们如同四十年前般熟识且无拘无束了。<br> 鬼使神差地,我从嘴里蹦出两个字:他呢?<br> 她的笑容仿佛凝固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来,她轻声对我说:他在杭州,已经退休呃哇。说到他时她那大而黑的眼晴就像一池幽静的秋水,我却从中捕捉到一絲少女般的羞涩,老二是她生命中的笫一个男人,是她五个孩子的爹,她不会忘记他,他永远是她的亲人。<br> 一路说着女人到了家,打开院门叫起正在睡觉的老三,指着我们问,认得嘎?老三笑了,怎阿不认得,插队哎!说着就过来接过女人手中的担子往猪圈挑。<br> 女人叮嘱男人,落雨呃哇!那块滑慢到些啊!男人稍稍侧了脸说,没得事,喊插队家来嗟(坐)啊!我们就在屋里谈了些家长里短,但都小心翼翼地绕开了老二这个活题,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比当下活得幸福更重要呢!<br> 从老二前妻家告别出来,毛毛雨越下越猛,密密匝匝,犹如千万根银线在天地间织了个巨大的网,世界变得朦胧起来。 <br> 老队长拿着几把伞一路寻过来,执意要请我们吃夜(ya)饭,我们婉拒了他的盛情,告诉他我们一定还会来看他,这里是我们的第二故乡,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里的乡亲!<br> 回头的路上雨已经停了,湛蓝的天空如水洗般洁净。 缪婉女儿车开得又快又稳,转眼上了高速,我注视着窗外疾速移动的一片片村庄和广袤的田野,想起了人生中的十年蹉跎和曾经的芳华。 命运其实在很多时候是很难由自己把握的,但曾和尚家的老二凭着一股执着和坚定的信念,顶着巨大的压力,舍弃了亲情爱情家庭,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梦想。然而他现在退休了,他又回到尘世中来了吗?他的修行之旅结束了吗?<br> 车驶入兴化市区,华灯初上,一路渐渐喧闹起来。缪婉女儿尽地主之谊请我们吃饭。进入饭店坐下,熟悉的乡音挤满了整个空间。席间我还在想着车内没想完的那两个问题,缪婉见我兀自瞪着眼木木呆呆想心事,就夹了一只大虾到我盘里说:吃虾!于是我就对缪婉说,下次我们到杭州旅游好不好?周围人声嘈杂,她说什么我没听清,只是至今我还记得那虾的味道非常鲜美。我们喝的是一瓶标注为2O08年窖藏的葡萄酒,最后缪婉提议为我们绵延五十年的友情干杯,在玻璃轻脆悦耳的碰击声中,我恍然觉得就在此刻,五十年时光压缩成了一瞬,我们又回到了十六花季。我们年轻美丽笑靥如花,我们的前方阳光飞舞鲜花次第开放。什么人生,什么和尚,统统都是一场梦而已!只不过这场梦做得太久太久,久得连时光都和我们一起进入了梦乡……</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