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空洞（二）

一烨知秋

　　日子像是静止了一般，浑浑噩噩上班下班，不知过了多少日，一个深夜，筱筱拨了又挂，反反复复，最终拨通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却没有人接。放下电话，终于忍不住的泪水无声滴落，像是闷了很久的夏日午后一场倾盆大雨，哭到整个人干枯，哭到颤抖，哭到没有力气再拨通电话，就这样坐在地上靠着沙发，睁着眼睛，直到清晨一线阳光挤破厚重的云彩穿透到窗台，一条信息闪烁于手机屏幕上：“回不去了，说不出祝福的话，就这样吧。”

屏幕黑了，点亮，又黑了，再点亮。筱筱感觉自己沉入一个很深很深的黑洞，爬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了，筱筱微抬眼皮，原来天黑了，又垂下靠在沙发上。门铃又响了，伴随着稚嫩的童音，筱姐姐，筱姐姐，快开门。筱筱挣扎着爬起来打开门，一团小小的肉扑进她怀里，暖暖的，这才让她感觉到一点点的温度，让她觉得心被填满，整个人却又很沉，看不见，听不见。

醒来时，在舒适的床上，亮着一盏台灯，桌子上摆着一杯水，客厅传来动画片的声音。筱筱坐了起来，浑身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顿般酸痛，一步一步挪到客厅，是丫头在看动画片。

“筱姐姐，你睡了这么久啊，现在都中午了，爸爸说让你好好休息，他帮你请过假了，让你别着急，厨房有爸爸煮的粥，爸爸说一定让你醒来时喝碗粥，还让我一定看着你喝完呢”。丫头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

筱筱把丫头搂进怀里，不舍失去这温暖。丫头认真的看着筱筱喝完一碗粥，又拉着她躺回床上，替她压好被子。又小声的问“要我陪着你么”。筱筱掀开被子，丫头开心的呲溜一下就钻进了被窝，两个人手拉着手，睡了。

生活好似归于正常，脑子放空，什么都不需要去想，每天都被安排的好好的，多日阴暗冷清的房子突然有了生气。上班，下班，回家，吃饭，聊天，周末天气好就找个近处溜达，有了丫头在身边，笑声总是不断，有了辉的照顾，掏空的心好似慢慢被填充，可总是有那么缺失的一角在心将被填满时刻又隐隐发作，直至层层撕开般的疼。

这样子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多，一切像是顺理成章，不需要声明什么，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单位的同事也都默认了这段关系。一天晚上，丫头已经熟睡，筱筱窝在沙发上木然看着肥皂剧，这数月来，筱筱如同老年人般的生活，大脑也都束之高阁，从不思考。辉坐到她旁边，递给她一个削好的苹果。

“我那儿的房子大些，筱筱大了可以自己住了，不然总是跟你睡，你怕是也睡不好的”。

咬苹果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挺好的，我习惯了，睡的好的”。

“哦”，停顿了一会，辉继续说：“我那儿离单位近，这样子我们上下班都不用开车，走几步就到了的”。

“那你要是觉得不方便，你们回去住也是可以的，我上下班以前都是坐地铁，挺好的”。筱筱看着闪烁的屏幕，始终不敢看他一眼。

辉像是生气般腾的从沙发上起身疾步回房，推开房门，又顿了一下，折回。

“让我照顾你吧，不会再让你吃苦，丫头也喜欢你，我也，我……，我们在一起挺开心的，人生不就是这样么，我们去领个证，对你也有个交代。”

“我，我再想想吧，你先睡吧。”筱筱关了电视，一片黑暗。

第二天清晨，辉醒来，手机上一条筱筱的信息“我坐地铁先去上班了”。

过了一会，又发来长长的一条信息，显然是在地铁上编辑好的。

“对不起，是我太贪心了，美好的这一切我享受的是那么的自然，以至于都忘了生活应该是怎样的，我特别喜欢丫头，这么久日子来，其实也是她一直支撑着我走下来，谢谢她。也许是我不懂感情，我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理由，我只知道我的内心对你昨晚说的是抗拒的，我就没有理由再享受你们带给我的这一切，祝好。”

等到筱筱晚上回到家，打开门，不再有丫头的拥抱，不再有厨房饭菜的飘香，不再有温暖热闹。房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好似从未有其他人来住过。丫头再也不来单位了，就这样消失了，辉见了她就如见到一个陌生人，同事们难免在背后戳戳点点。不到半个月，筱筱因为工作上一个不大不小上不了台面的小失误被谈话，并被单位以工作需要为由派至下级单位工作三年。

筱筱并没有申诉什么，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你要享受就要付出，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儿。这个城市，从上大学、毕业工作到现在已经七年了，早已是第二个故乡，每个街头都是那么熟悉。虽然下派单位离这里并不远，动车也就两个小时，可是毕竟是离开了。筱筱收拾着行李，发现住了三年的房子，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不过一些衣物，但是内心很轻松，没有一点负担。

让筱筱诧异的是自己居然很快适应了这里，这个城市的生活节奏很慢，单位的人也都很友好。领导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姐，家庭美满的人接人待物也都是柔和的，只要完成了份内的工作，可以给足你假期。这三年，筱筱去了很多曾经想和森一起去看的风景，也有几个无聊时可以吃饭逛街的朋友，谈过两三个算不上男朋友的男朋友，不痛不痒，约着吃饭，旅游，生病时会关心，开心时会分享，只是谈着谈着都不需要说再见就淡了失联了，偶然再见也是点头微笑。

听原来的同事说辉再婚了，是个贤惠温柔的女子，把家里照料的很好，和丫头的关系也很近密，一年后又添了一个大胖小子。同事也隐晦的替筱筱惋惜过，多好一个人，怎么就不知道珍惜。筱筱心里是祝福的，并不怪辉什么。只是那个时候，享受着他的照顾，可是情感上是拒绝他的承诺，身体上是抗拒他的靠近。当感情分不清时，至少身体不会说谎。与其说辉是太着急给筱筱一个承诺，倒不如说他是太自私想给自己一颗定心丸。七年的感情呀，即使波澜不惊，即使没有轰轰烈烈，也是浸入骨髓里的习惯，这种习惯更像是一种必然，就像是喝豆浆必须要配上一根油条，睡觉前必须要喝一杯牛奶。在筱筱的心里始终缺少和森的一个告别，以至于早上醒来，看见厨房里忙碌的辉，客厅里朝她微笑的丫头，像是一场梦，不真实，抓不住。她也不知该如何付出，只有默默接受，所以当辉说出要真正在一起时，内心的抗拒再也掩饰不了。或许辉再多一点耐心，多一点时间，不那么决绝，或许也只是或许，他现在过的好，至少筱筱心里是欣慰的。

再回到生活了七年阔别了三年的城市，筱筱感到有些陌生。许多小街道已经改成大马路，政府把临街老房子也都翻新了，小区里的小树苗也枝繁叶茂了。回来了，还是这个屋子，空空的。

第一天去单位报到，就遇到了辉，比之前胖了些，胖了的脸上线条也不那么分明了，像个和善的邻家大哥。彼此同时给了对方一个笑容，是释然吧。其实从筱筱拒绝的那一天她就是释然的，而辉的释然多半是因为他现在家庭幸福，而筱筱依然孑然一身。上班没多久，上级下文筱筱因支援下级单位，工作认真负责，提了一个部门小领导。同事都说辉是多么的宽容和照顾她，可是筱筱并没有去感谢什么。

筱筱后来也再见过丫头，一个周末的下班后，去单位附近的超市买东西，辉抱着一个含着奶嘴的大胖小子，旁边是个有些微胖面色红润的，笑起来眼睛如月牙般的温润女子，还有一个长发及腰的小女孩正在挠着大胖小子的脚丫子，一家子其乐融融。还是辉先看到了筱筱，他没有任何尴尬，甚至是更加挺直了腰背，左手抱着娃，右手自然的揽着身边的女子，大方的说，你好，来买东西啊。丫头回过头看见筱筱，一丝惊喜闪过转而恬静的一双乌黑的眼睛，有些腼腆的说道筱姐姐。筱筱微笑点头并没有说什么，那个温润女子说，我们买好了，先走了。擦身而过时，忽然有人喊她，回头。筱姐姐，多吃点呀，你太瘦了。这句话差点让筱筱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睁大眼睛，点了点头。

此刻怀念那一团小小的肉，温暖的丫头。

日子平淡如水，好像不曾得到过什么，失去过什么。做好份内工作，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看看书，追追剧，有谈的来的就谈谈不关乎未来的恋爱，生活也不过如此了。

筱筱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与森的重逢，该是怎样的表情，如何恰如其分又不悲不喜的开场白，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随意或者是戏剧性。

单位出差，辉带着筱筱和她部门的一个小伙子去Y市。Y市是海边城市，也是森和筱筱大学毕业时特别想去的一个城市，当时森已经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但是筱筱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最后退而求其次都留在了上学的城市。不远，动车也就三个多小时。辉和小伙子坐在隔着一个过道的位子上，筱筱独自在另一边，这样很好，本也不想说话。筱筱旁边的位子始终空着，直到车子快要开时，才冲进来一个姑娘。背着硕大一个双肩包，一手拖着一个行李箱，另一手还拎着好几个袋子。到筱筱身边，声音甜的有些发腻，不好意思啊，让我进去一下。

坐了下来，拿出pad放着综艺节目，声音有些大。袋子里又拿出各种水果零食，一边吃一边痴痴的看着屏幕笑。本想好好睡一觉的筱筱被吵的放弃了，于是睁开眼睛用余光打量着她。瘦小，二十出头的样子，眼睛很大，睫毛很长，肤色很白，但是脸上有些痘痘，不施粉黛。穿的也很简单，白T，浅蓝色牛仔，一双匡威。打量的时候，痘妹的电话响了，是视频。她显然很开心，老公，我在车上啦，一上车我就看pad，忘记和你说啦，你可千万别生气哦，还有两个小时就到啦，你来接我嘛？

腻死了，现在的小年轻，公众场合都是这样的秀恩爱。筱筱收回打量的眼神，闭上了眼睛。

“哦，担心你又没赶上火车，我在家做好菜，等会去车站接你。”

这久违而又熟悉的声音仿佛唤醒了筱筱体内所有沉睡的细胞，还是那么的成熟又温柔，只是又多了一丝曾经没有的宠爱。筱筱犹豫的睁开眼睛，缓缓转过头，看了一眼痘妹的手机屏幕，是他。

后来再说什么，筱筱都没听见了，她戴上耳机，音乐开到最大。终于到站了，痘妹好不容易塞到架子上的行李却卡住拿不下来了，高大的辉好心的帮她取了下来，又看她行李那么多，热心的帮她推到出站口，换来的是一句谢谢叔叔，辉也只是淡然一笑。辉和筱筱站在出站口，等着去卫生间的小伙子。耳边又传来痘妹腻的要死的嗲音，老公，老公，我在这呢！

不想看，却忍不住。痘妹像只猴子一样一下窜到衬衣西裤皮鞋男子的怀里。他还是那般清瘦，还是之前的穿衣风格。他的声音不大，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见他微皱眉头，像是有些不习惯这么亲热的动作，但是又满眼疼惜的拨开她额头乱乱的头发，就在他提着行李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不知为啥朝这边瞥了一眼。

是的，他看见了她，太熟悉的身影。他定定的看着她，眼神里好像有很多，又好像很空，面无表情。筱筱并不躲闪，就这么看着他，隔着人群，隔着他们之间相守的七年，和分别的四年。森又看了一眼筱筱一旁的辉，低下头，嘴角像是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转身走了。

多年后，这样的重逢更像是一场真正的告别。那个，曾经以为一辈子的人，终还是从生命中生硬的剥离了。

往事匆匆，终有一别，往后余生，不再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