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战士打完仗 没有返家乡</b></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没读完父亲这本书</div>
和他许多的战友一样,最终也没有能回到他那淮河边的家乡,没有回到那把儿子送上战场后就在想念、担忧、期盼中度过余生的母亲身边。
他走了,这个与我生命紧密关联的人,就是父亲。
父亲累了,睡着了。远去了军号、口令、枪炮的震响,再没了人世喧嚣嘈杂的烦恼,永别了伴随人生的辛苦操劳。那轰隆作响的鼾声呢?我惊异着父亲从未有过的安详与沉静。有生以来头一回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仔细端详这颗头颅,久久抚摩着父亲的面颊,抚摸那些深刻于肌肤上纵横交错的沟壑,想探询那些深邃的沟壑中蕴涵的我远没触及和感知的信息。作为父亲与儿子,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这样亲昵的举动,我们都认为,那太矫情,太女气。
伤痕累累的父亲走了。记事起,就知道他患有顽固的胃病、关节炎,父亲说那是战争的奖章,疼痛过后,大嗓门一笑,声震耳鼓,于是我释然。少不更事,我不相信那些毛病会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解放军的对手。儿时记忆里,父亲是无所不能不可战胜的!尽管因为调皮捣蛋也曾被靠墙罚站“拔军姿”、被棍子抽得跳“竹竿舞”,但并不影响他成为小小男子汉的第一个崇拜对象,他的语气招式被刻意模仿着,于是我便有了穿着开裆裤皱眉思索、支着二郎腿一脸严肃的照片。
文革,父亲不可战胜的形象打了折扣。批斗、“喷气式”、大耳刮、在监督劳动中旧伤复发,弄去看大门。那时侯,我真憋气得很:这也太不英雄了。当阶级斗争触及皮肉时,父亲骗过造反派,自“牛棚”回家便连夜举家出走,这一逃亡大半个中国的经历,印象里枪炮不断动荡不安。他的天南地北的战友几乎没有例外地成了那场运动的“运动员”,他们没有象父亲那样“仓皇出逃”,而落下伤残甚至丢了性命。“要文斗”了,父亲率全家“流窜归来”,便陷入了出卖、背叛、诬陷、攻讦、株连、交代、申诉的泥潭。……那摧残人性践踏尊严的十年,是被侮辱与损害的一家记忆中最黑暗的。这段日子,也是我对父亲的崇拜此消彼长,总体下滑的阶段。父亲,不再“高大”。</h3><h3> 1979年,办公楼前那一麻袋“黑材料”,在父亲发红湿润的眼睛注视下,化做青烟消弥于晴空,平反后的父亲热情勃发,干得颇有滋味。我却怀疑地看着他白多于黑的发际想:那些磨难难道真可以随那道青烟飘散了去?他的思维、方法与激情真可以维持他眼下的心情舒畅?那年才脱去“黑色”困扰的我才加入共青团,对父亲的崇拜已被怀疑所替代。
</h3><h3> 80年代末,父亲离休回乡省亲,他的妈妈——我的奶奶已去世多年,奶奶至死都没有再见到她念叨了半生的的“小三”,从奶奶墓地回来后,父亲被查出了癌症。在医院手术室中,被全麻的父亲因长期服用止疼药物依然清醒,后来他说都听见刀片划开肚子“噗”的那一声。医生以为父亲没知觉,没有忌讳地说:手术已无必要,原样缝合。母亲和亲人们对父亲保守着秘密,父亲也尽力维持这“秘密”。看亲人掩饰的痛苦,父亲不忍,自揭真相,说:等伤口一好就出发,看遍所有的老战友和亲戚,然后回云南!要死渡江那会就死了,这么多年都是赚的。可他没死,病变部位日渐缩小。是山东医学院用的新药?是吃马蹄鳖热得零下二十度都穿不上棉衣的高热烧灭了癌细胞?可昆明肿瘤医院的医生说是精神因素。89年在昆明见到在全国各地周游年余的父亲,清瘦,发如银丝,但腰板肩背依然挺拔。彼时我已为人父,再看父亲,已了无从前的光环,父亲不再是我的崇拜对象。
父亲的老去近乎须臾间。98年,调回昆明的我赶上最后一批福利分房,遂将被贬谪三十余年的父亲接来,原想春城温润的气候能使父亲好起来,却不想父亲又新添了糖尿病、冠心病。如果说这些病没有在他的外型上留下什么痕迹,那么2002年的中风一下就击倒了他。他反应、感觉一下减退了,生活不能自理,频繁进出医院,一贯极其注重的仪容也没法再顾及。可以想象,偏瘫,对于一个曾经的军人并且一直以军人自律的、强惯了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烦恼焦灼暴躁之后,他变得沉默寡言,戒断多年的烟再次抽了起来。我真切、痛切地感知:父亲老了。静观着他那岩石般僵硬、充满悲剧意味的形象,父亲不仅不再是我的崇拜,我甚至悲观地想到了我的将来……
2006年8月19日父亲再次入院,与以往不同,只要是清醒的时候,父亲的思路格外清晰,滔滔不绝迫不及待地讲述着许多我知道或不知道的事以及他的感受,似乎并不在乎我是不是在听。父亲给我的50年的生命中,从没有过那样细致的讲述,我也从来没有那样细致地倾听过父亲,谁能相信,就在这具即将油干灯灭,插满各种管子电线的躯体,曾经是那样的活力四溅,那样地激情勃发,那样地波澜壮阔。他生命的最后七天中,那信息量巨大、看似凌乱,其实内涵极其丰富的诉说在不断地关联,线索逐渐地清晰:一个,不,一群挟带历史征尘风烟穿军装的群像穿越时空凸现于大脑:自淮河直至红河,绵延数千里广袤原野,那一座座军坟全都幻化成具体的、活生生的战士,奔突着,呐喊着,八一军徽隐约闪动……似真,似幻。无论穿着军装或脱下了军装,他们都没能够再返回家乡。
不绝的讲述吸引了我,震撼着我,我突然发觉,我曾以为熟悉的父亲是那么的陌生,仿佛才认识,我彻底傻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也感觉迟钝了,我竟然没有反应过来那是父亲在向我们道别。父亲辞世那天,意外地做出这样的举动:伸开手臂,逐一揽过儿孙,紧紧地搂抱于呼吸急促呼呼作响的胸口,将我们的面颊紧贴于他的脸上,久久地,久久地……。这是打记事起,我们与父亲间从没有过的亲昵啊!
……
也许是父亲冥冥中的嘱咐。我抱着他的骨灰步出殡仪馆大门的时候,我接过一份递来的公墓介绍,随手翻开就是“军魂园”介绍,上面赫然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步兵预备学校校长、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昆化肥厂首任厂长、老红军张新华……这是父亲的老上级啊!再后面有14军军长、陈康中将还有父亲的老战友……。
滇池畔的“军魂园”倚山面水,正位于我们返回昆明的途中,进得其中,军旗、军徽、英雄墙……墓碑上的遗照,俨然解放军各个时期各式军服的汇萃。红色昭然,英气逼人。这是又一个方阵,肃穆,严整……一阵哽咽,我在心里说:我知道了,父亲。
友人驱车数百里,送我去父亲被贬谪之地处理父亲身后事,当下户口的打印机吱吱声最终停顿时,心,猛地一疼,将我从多日的混沌中激醒:父亲在人世间的正式记录,画上了最后的一个句号。而父亲这部书,直到如今,我才刚刚翻开。在过去的漫长的半个世纪里,我读到的,仅只是这部书的扉页。
当夜,醉卧朋友屋顶人工草坪上,耳畔军歌飘来,那是沈亚威的《淮海战役组歌》:
</h3><h5> </h5><h5><b> “……追上去!追上去!不让敌人跑掉!</b></h5><h5><b> 看,敌人动摇了,敌人溃退了,敌人逃跑了!</b></h5><h5><b> 同志们快追上去!快追上去!快追,上,去!</b></h5><h5><b> 不怕山高,不怕水深,逢山翻山,逢水过水……</b>”</h5> 墨绿天鹅绒般的天幕,深沉厚重。那,是不是父亲这部书的封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