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轻骑兵

最近开始喜欢上了回忆，他们说是衰老来敲门的开始。头脑中变得越来越拥挤，前面都被后面的覆盖，后面的又被再后面的遮掩，长此以往有的记忆已变得模糊起来，所以还是述诸笔端吧！即可以减负，还可以尽量还事务于真相。

今天，拂开铺满灰尘的窗户，透过有精致雕花凸面的紫色、深蓝、橙色的厚玻璃（以前我最喜欢阳光透过它们的样子，闪着五色的椎形一样的光芒。经过它的装饰，再简陋的东西也会变得神采奕奕），我又看到了以前住过的老屋。

这是一栋前苏联人援建的欧式别墅。

房屋旁是一片茂盛的竹林。记得有一年竹子开花了，白色的小花挂上了竹梢，象苍白的假花没有一点生气，陈琳开始为熊猫的早餐鼓与呼：竹子开花罗喂，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啊星星多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我们围起来的后院也有两大丛竹林。婆婆在里面养了许多鸡。一般都有一只嚣张的大公鸡，成天扇动着漂亮的羽翼巡视它自以为是的领地。如果有个头小一点的小孩子闯进去玩，它还会竖起充血的鸡冠，用尖锐的喙来驱赶“入侵者”；有成群的灰头土脸的母鸡，在那些困难的年代，它们的鸡蛋在很大程度上补贴了家用，也为我们哥几个的身体健康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所以我每天都喜欢躲过愤怒的“巡视员”，去鸡窝里拣蛋。有一次，连续几天在鸡窝里一个蛋都没有。怎么回事，是母鸡们偷懒吗？结果最后才发现，它们转移了阵地，把蛋全部埋在了一丛竹林下。一大堆褐黄浑圆的“宝贝”，整齐地陈列在厚厚的温暖的竹叶上。丰收的喜悦让我兴奋了好几天；每到春天还有让人疼爱的鸡宝宝。探着红色的小脚，好奇地四处张望。淡黄绿色的绒毛还没有干透，不耐料峭的春风，又会抖抖瑟瑟地跑回妈妈的怀里取暖。

院子里搭了一个葡萄架。夏天，等鸡都回窝后，把院子打扫干净，全家人就可以在葡萄架下纳凉了。月光如水，透过枝藤交错的架子洒下斑驳的影子。葡萄刚结出小小的硬硬的绿宝石一样的果实――那果实一般也长不大，因为一般等不及它成熟，我们哥几个已取而食之了。想起那酸涩的味道，我的口水不禁又流了出来。家人们人手一把大蒲扇，把家常话带得很远，变成了窃窃私语，和背景的蛐蛐声混成一片，听不真切了。仿佛中看到婆婆和小姑姑把脚放在一起，开着玩笑，比谁的脚更白，谁的皮肤更好――婆婆家的遗传，都有白皙而健康的皮肤。所以直到婆婆去世的时候，脸上也几乎没有老年斑。

后院上面是一个长廊，为了安全，在上面人为修了一个后门。我有时晚上回家晚了，怕家长责骂就从此翻墙而入，再从窗户溜进卧室。有一回被警觉的婆婆发现了，被骂了个半死。

我刚对篮球发生兴趣的时候，经常围绕着长廊粗大的柱子练习篮球技巧中的转身运球。一个小小少年脸上的汗水，篮球怦怦落地在长廊中激起的回响――太孤独，太寂寞。还是走进长廊另一头的厨房去寻找其他人吧！

厨房窗前灶台的廉价白色瓷砖上折射出柔和的光，照亮了热气腾腾的烟雾。婆婆又在厨房忙碌了，从袅袅的香味我闻出最喜欢的油浸浸翻着卷微微焦黄的淹没在碧绿青椒丛中的回锅肉（那时翘头一般都比主菜多），有着敦厚伞柄的平菇肉片，自家做的柏枝熏制的红亮亮的香肠和腊肉……

婆婆是一个心灵手巧做事泼辣的小脚农村老太（从小父母双亡，所以她连父母的样子都不记得），被一家地主拣去做了丫鬟，在打骂中学会了灵巧的针线（我们小时候的布鞋以及全家的鞋垫都是她做的，密密麻麻的针线绣出圈着颈子休息的鸳鸯、盛开得每一个花瓣都挺起了腰的牡丹），据她回忆，经常为了没有缝好的一针就会被地主婆用针扎一下。后来为了赎身，草草嫁给了一个好吃懒做的庄稼汉――我的爷爷――在十年自然灾害中得水肿病死了。所以经常向我们诉苦，爷爷长得又不“称抖”（农村俗语，指长相不怎么地），而她却是老家远近闻名的一枝花，嫁给爷爷真是委屈了。而且爷爷还好赌，后来把她辛辛苦苦在镇上开冷酒馆挣的上百个大洋都偷去输掉了。

拐过厨房就是房子的大门，一扇3米高的厚重木门――门前是铁栓明锁，门后是两道磨出光亮木纹的门闩。推开的时候旁边的铰链会痛苦地发出叽叽呀呀的声音。

进门是一段嵌着亮闪闪铜质防滑条的木梯，尽头已被砖墙封死（因为只有省部级干部才有资格独住两层楼的别墅），用帘子一遮，这一段以及楼梯下的空间就成了天然的储屋间，一些没有的杂物就放在里面。这里也变成了我和二哥躲猫猫的好地方。

左边是婆婆住的卧室，兼着饭厅的功能。在这里我是希望经常来客人的，因为意味着有一顿好吃的。在那个年代我想这也是每一个孩子心中都有的一种美妙期待。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闻着诱人的香味，忍着口水，在饭桌前转了又转。有时趁着大人不注意，迅速从摆好的螺旋状香肠切片（婆婆在地主家学来的一个规矩之一，虽然条件艰苦，但她总是希望把菜做得漂亮一点，摆放上桌的时候整洁一点。她还对我们的吃相有其它严格要求，不能叭达嘴、吃饭不能乱动、夹菜时筷子上不能有饭粒、不能把好吃的菜放在自己面前、饭后把碗筷放规矩等等，否则那筷子头就会清脆地落到违规者的头上）中抽出一片放入嘴里，做无事装走到一边，然后再偷偷大快朵颐。据爸爸多次在不同的场合回忆，有一次看我和二哥确实可怜，就在开饭前给我们一人夹了一块肉吃，结果被婆婆发现了，和他大吵了一架，理由是对客人不礼貌。

客人也会带来一件令我们“痛苦”的事情，因为爸爸会让我们哥仨端着酒杯（当然装的是水或汤）排着队给客人敬酒，然后说一些祝福的话。当时性格内向的我和二哥，胀红了脸也吐不出几个字。

我第一次喝酒也是在这里。一个夏天，爸爸从食堂端回来几大碗冰镇啤酒。第一次看到这种黄亮亮的酒，白沫在冷气中打转，觉得特别新奇。爸爸就分了三小碗，给我们三兄弟一人一碗。喝完后两个哥都没有事，我的头却开始象冷气中的白沫一样打转了。这次证明了我的酒量天生不行，而两个哥哥继承了爸爸的基因，酒量很好。果然后来成人后两个哥哥的酒量在他们的朋友圈里都是有口碑的。

和饭厅相对的是我们哥仨的卧室。刷着红漆的木制地板因年代已久，有的已经开始腐烂，于是不得不经常找来木板修补。为了通风，木地板下是架空的，这就成了天然的老鼠窝。人在上面，老鼠在下面，各行其道，大多相安无事。个别情况除外。如有一次我早上起床，睡眼朦胧地把帆布球鞋往脚上一套。呀！怎么踩上去软绵绵的。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老鼠，吓得我把鞋都扔了。后来我们开展了轰轰烈烈地灭鼠运动，成效颇为明显，特别是捕鼠的笼子，有一次居然同时关了两个老鼠。

屋子中央是一张硕大而沉重的书桌，做完作业后横过来就可以当做乒乓球台，变成我们课间主要娱乐工具。

角落是一个陈旧的衣柜。有一次妈妈买来衣料请裁缝给我们三兄弟一人做了一身新衣服（那时大哥都是拣大人的衣服，二哥都是拣大哥的衣服，我都是拣二哥的衣服。应该说穿一身新衣服的愿望比盼望来客的愿望还要强烈得多），记不起是什么材料的了，只感觉衣料硬硬的，泛着瓦蓝的光，很象当时农村人穿的那种。两个哥哥都兴高采烈地穿上了，可是我死活就不穿这身我认为相当俗气的衣服，被气愤的大人们责骂为不知好歹。直到今天，在记忆里出现的这道瓦蓝的光依然让我不自在，不是出于对农村人的不尊重，而是一种审美上的冲突。现在想到这事也让我有一丝难过，妈妈当时怀着怎样愧疚的心情，用怎样精打细算后抠出来的钱买来衣料，又是怎样地期待看到她的儿子们穿上新衣后的兴奋表情，可是我却这样的不领情。现在也已身为人父的我，是怀着愧疚写下这段文字的。

穿过一个过道，就是父母的主卧兼客厅了。有黑白条纹相间窄小的沙发。每年春节，这里都有热闹的场面。不是小姑一家人就是大舅一家人和我们一起过年，装满一屋子人的说笑。这时，喜欢热闹的婆婆总是坐在一旁微笑着，不时还会以她的理解对某事发表一番评论（婆婆年轻的时候很能说的，亲戚朋友家发生争执都会请她去评理）。脑海中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打扑克，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笑得不行，我连肚子都笑疼了，大舅手中的扑克都拿不稳了。靠窗是一张褐黄色的书桌（请木匠做的，当木匠把一道道漂亮的深黄色豹纹一样的底漆刷上去的时候，我非常欣喜地观赏着这种艺术一样的工作。时间一长，舌头都因为油漆的毒味而渐渐麻木了）。

主卧旁边是厕所，白瓷褐色木盖的马桶，旁边还有个大浴缸，在那个大家都用公共厕所、公共浴室的年代，这些玩意儿都引起了我们强烈的兴趣。

推开窗户能够看到我们自家开垦的一亩二分地。大概分成五、六小块，按季节不同种上各式蔬菜，以供应全家需要。结果不仅够我们全家吃，而且还有结余送给左邻右舍。

随着一上一下锄头月牙弯锐利的寒光闪过，僵硬的黄褐色泥土变得松软，翻身时带出潮湿的芬芳，断了身躯的蚯蚓又挣扎着重新钻进黑暗中，巢穴被捣的黄色的、黑色的蚂蚁也忙着搬家。把泥土归陇，修砌出一道道整齐的沟槽，使泥土高出地面少许，一块块土地就算初步改造成功。再浇上农家肥，就可以挖坑种菜了。我们家刚搬来就开始的开荒战役持续了多久记不清楚了，总之是全家老少齐上阵，颇有点南泥湾大生产的味道。年龄还小的我和二哥主要是打下手，力所能及地锄一下土，担一小挑动摇西晃的大粪。酣畅流利的汗味，刺鼻的粪便味（如果捂住鼻子的话，会因怕吃苦被爸爸批评），被割掉的蒿草味，把我家土地和道路隔开的一行桉树独特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加上手掌心摩擦起泡和因承受了重担肩上的疼痛，就是我对这次劳动的印象，远比课堂上望着天背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来得深刻。

洒下一些种子站买来的小黑粒，其后的一段时间就会持续出现让人惊喜的奇迹。早上上学前和放学后，我都会带着一丝期待到地里去巡视一圈。小白菜很“贱”，种子洒在土地里基本上就可以不管它们了。不久它们就顶开凹成小窝的熟透的黑色泥土冒出碧绿的幼苗，然后会在很短的时间里疯长，在一周的时间内就会有一个手掌的高度。摘的时候只需要轻轻一扭，先是手心感觉到浸出的清凉菜汁，然后“嚓”的应声而断。下面的时候煮一把放在碗里，那白柄绿叶中蕴含的泥土的清香让人迷醉；藤菜喜水，所以需要经常浇水施农家肥。长期在水的呵护下它的空心手臂特别娇嫩，择菜的时候，一掐就会发出“波”的一声，一种让人愉悦的清脆；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黄花，身材高挑，绿衫红冠，亭亭于众多匍匐在地面的左邻右舍之上。清风徐来，娇滴滴的花骨朵会对我点头微笑呢；豇豆柔软的藤蔓攀爬上搭好的灰色三角竹架，卵形叶片一片一片舒展开来，稍后会开出白色或淡紫色的花，最后挂上章鱼触手一样的条条果荚；另一位更擅长攀爬的是刀豆，记得有一年爬满了道路旁的那行桉树，老道的藤缠绕着大小树枝，长椭圆形的叶子和桉树叶混在了一起。秋高气爽的时候，高高的树上就挤满了“带刀侍卫”，我们搭上梯子也没有把它们全部请下来。婆婆喜欢把红紫色带黑色肚脐的老刀豆蒸在白生生的米饭里，再加一点油和盐，吃起来很香很软很温暖；还有几位喜欢挂在架子上的，如番茄、苦瓜、冬瓜，每到结果的时节，我喜欢钻进棚架，撕开拦路的蜘蛛网，拨开茂盛的叶子，寻觅躲在枝蔓纵横深处手指都伸不进去的地方的或和绿色的背景混为一色的指姆大的小家伙。详细到那一颗待在什么地方都心中有数的程度。所以每一个刚加入的新成员总能引起我的及时关注和无比欣喜。婆婆一再叮嘱我们不能碰那些小果子，不然它就长不大了。但我有时候还是忍不住触摸，或是在点名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如果第二天它蔫败了，即使是因为自然淘汰的原因，我也会自责和惋惜半天。如果有的今天好像无精打采的，明天又来精神了，我又会感到无比庆幸的惊喜。慢慢地，小家伙们长大了。番茄光滑的青涩皮肤和苦瓜愁眉苦脸的皱纹形成鲜明对比，冬瓜则长出了灰蒙蒙的少年白；说到重量级，还是冬瓜和南瓜。一个在天上，需要用一个竹兜子把它兜住，以免数十斤的重量把藤扯断。一个在地下，金黄的圆饼或两头粗中间细的拉长的圆柱体，我想把它们抱起来都吃力。个别大的甚至够我们一家人吃好几天呢！

每到春天，百花盛开的时节，这片储备丰富的粮仓会吸引来成群辛勤的蜜蜂。它们以飞快的频率扇动着透明迷人的小翅膀，在粉嘟嘟的花蕊上忙碌。雄蕊雌蕊，雌蕊雄蕊。毛茸茸的小脚丫抱着花粉搬过来搬过去的。我喜欢到地里怀着丰收的期待观看高低起伏的蜂群，聆听那嗡嗡的合奏声。体态较小、性情温和的小蜜蜂是我喜欢的，一般不会去打扰它们的工作。上颚发达鼓着一对僵死大复眼腰身细得吓人的大马蜂，和体形最巨大披着大黑背心莽撞的牛角蜂我则不喜欢，我会用手帕护着手把它们抓起来关进玻璃瓶里。

除了蜜蜂，这里还有许多等待为蜕变积累营养而偷食叶子和果实的毛毛虫。它们穿着五颜六色的鲜艳衣服，有的背上还有和身体不相匹配的用来恐吓敌人的空洞巨大的伪眼，有的毛短而整齐，有的则长而乱。它们用胸足蠕动肥胖得让人恶心的身躯，收紧再展开，展开再收紧，看得人揪心。它们可是残害农作物的高手。有一年毛毛虫居然成了灾，而且是最丑陋的，暗淡红黑色毛发粗糙的那种，铺天盖地爬满了每一株植物，到处枝叶残败，一片狼藉，害得我们面对田地的窗户都不敢开。我们三兄弟义不容辞地带着好玩的心理拿起了武器，装满药物的喷射器，对准恶心的肉堆扫射。但好象没有多少成效，怎么也消灭不完，直到秋天这些家伙才自动退缩进灰褐色的丝茧里。

在这栋老屋中我生活了大概6

年，里面装满了我的亲人们（包括离去的婆婆和大哥，过去身体健康的父母和大舅）和那些温馨而闪亮的记忆。多么想回到从前，但每一段时光只容纳得下一个我。相比于过去的我现在的我是幸运的，至少我还可以在头脑中回味过去，而他呢，那个懵懂的少年，只能茫然地憧憬着看不见的未来。

过旧居（戴望舒）

这样迟迟的日影，

这样温暖的寂静，

这片午饮的香味，

对我是多么熟稔。

这带露台，这扇窗

后面有幸福在窥望，

还有几架书，两张床，

一瓶花......这已是天堂。

我没有忘记：这是家，

妻如玉，女儿如花，

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

想一想，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

就够人整天地骄傲，

出门时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时也抬头微笑。

现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 桌上一定摆上了盘和碗，

亲手调的羹，亲手煮的饭，

想起了就会嘴馋。

这条路我曾经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过去都压缩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类，

同样幸福的日子，这些孪生姊妹！

我可糊涂啦，

是不是今天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

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

其中间隔着许多变迁？

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

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

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阳光。

而我的脚步为什么又这样累？

是否我肩上压着苦难的岁月，

压着沉哀，透渗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胧，心头消失了光辉？

为什么辛酸的感觉这样新鲜？

好象伤没有收口，苦味在舌间。

是一个归途的设想把我欺骗，

还是灾难的岁月真横亘其间？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没改动，

却是我自己做了白日梦，

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动：

欢笑没有冰凝，幸福没有尘封？

或是那些真实的岁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点，赶上了现在，

回过头来瞧瞧，匆忙又退回来，

再陪我走几步，给我瞬间的欢快？

有人开了窗，

有人开了门，

走到露台上

——一个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

咽泪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

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云和树，

无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