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石江往事——“双抢”

艺鼠家

<h3>  </h3><h3>作者:何玄通</h3><h3><br></h3><h3> 我想若是牛识字,看到“双抢”这两个字保准会吓得转身就跑,其实还有一个人也被吓得不轻,那就是我三叔。<br></h3> <h3>双抢协奏曲</h3> <h3>波澜壮阔的收割</h3> <h3> 三叔那年高中刚毕业,恰逢双抢,中饭后同我爹抬打谷机去干泥冲,干泥冲离家远要翻两座山丘才得到,上午暴雨,道路泥泞,哥俩仿佛陈胜吴广的遭遇,过了水牛冲已是精疲力尽,这时他们看到了水库,我爹计上心头,不如把打谷机仰天放水上,咱们下水游泳把打谷机像推船一般推到对岸去,可以省下不少力气,我叔当即同意。水里的惬意时光毕竟短暂,小水库很快就安然渡过了,接下来的事情始料未及,打谷机的木板壳吸饱了水,比当初沉了一倍。兄弟俩只好硬抬,我爹身胚大,抬打谷机头子,三叔瘦削抬机尾,安排算是合理。抬了一阵三叔要求换一头抬,因为抬机尾全程低头罩在谷斗里不好看路,心情也烦闷。三叔换过去抬机头,然而打谷机的主件都在机头,他根本扛不住,又提出换一头,我爹也不说话照旧换回来。山路很滑,随时可能跌跤,每走一步都得用脚趾抠住路面,我爹听到身后不时传出抽泣的声音,就问你在搞什么?那头也不吭声,做哥的只得说些劝慰的话,冇法呢,做农夫就是这样呢,你要是读书的时候不和女同学谈爱,下点米考起大学,也不消来受这个苦咯!这样的劝法就好像天热时劝人心静自然凉一样,让人听了想骂人。三叔就骂了起来,我抬个卵。嘴上虽然骂着,全程也没敢把活撂下,由于路上耽搁久,等到了田里,天都断黑了。三叔红着眼睛又挨了我爷爷一顿骂。自那次以后,他下定决心逃离农村,做过很多职业,画像,刻章,配钥匙,摩的出租,照相都干过。但家里缺劳力,每到双抢时候,爷爷还是下县城去喊他回家,他有时表面答应回,第二天又看不到人影,或者出钱雇两个人回来帮忙,自己是坚决不下田的了。<br></h3> <h3>放禾把</h3> <h3>扯秧</h3> <h3>  双抢实际是抢收抢种的意思,南方种双季稻,稻谷熟了不抢收就会倒在水田里,很快的发芽,秧苗高了不抢着莳下去,就会快速扎根,贻误农时,两件事几乎同步进行,故名双抢。小时候如遇双抢,大人做事,我负责放牛。爷爷交代我,把牛牵好,莫踩了别人家的菜,下午我要犁田。爷爷是乡村老师,在村小教课,一个人独撑一间学堂,语文数学音体美全包了,那么严肃的人竟然吹拉弹唱,给女同学编舞,示范的时候身姿还软得下来,我时常怀疑那是不是他。放下教鞭,回家做农活也是一把好手,犁田耙田大声呵斥,让我心疼起牛来。爹说我爷爷的风格就是军事化,做事情要求大家都要快速紧凑,不耽搁一分钟。吃完饭几乎没有休息,立马动身下田。所有人都苦不堪言,做不得声。我妈刚嫁过来的时候,爷爷每天早晨五点多喊我爹起床,他怕他儿子以后养不起自己的妻儿。<br></h3> <h3>小放牛</h3> <h3>爷爷旧照</h3> <h3> 我牵着牛走在垠头上,来来去去的人好多,见面就说我,你总总牵着牛有个卵味,把牛放到城背洞岭上去,自家又有的玩,好松哟。我想大概是我挡了他们的路,便不上他们的当,我知道半夜上山找牛的滋味。牛吃草的声音很动听,它先用舌头把要吃的东西卷起,闭上嘴把它们拔出来,然后大嚼。汉子们吃饭的时候都能发出这样的声响,太阳穴上的青筋鼓起,汗津津的,面对密集的劳作,唯一的快感就是把食物嚼响。当一个人吃饭能发出这样的声响的时候,他已经是家庭里成熟的劳力了。我把牛牵到已经割完的田里,这时爷爷已经把水灌满。他给牛套上犁开始犁田,犁刀锋利,把深层的泥翻出来,水渐渐混浊,牛有时停下来,它要放尿,若是怎么鞭打都不走,爷爷就晓得犁到石头了,他弯下腰把石头从泥里摸出来远远的扔出去。爷爷说牛其实比人聪明,它犁到石头自己会停下,怕犁的刀口搞坏,人反而蠢里蠢气只顾用鞭子抽牛。犁完田后就得耙田,耙田是进一步把泥打碎,整得松软利于莳秧苗。耙子像一把巨大的梳子,把田里的泥梳得顺滑均匀,一圈一圈有点像北方人烙饼。如果还不够,就得用滚筒来滚了,滚筒像巨大的狼牙棒,侧面看又像风火轮,爷爷在滚筒上立得很直,左手牵绳右手挥鞭,像战车上的兵马俑,我估计他自己也进入了这个角色,表情庄严,但两条法令纹被颠得上下抖动,有点出戏。爷爷和牛都满身泥水,被太阳蒸干了就开始发白,有些晃眼。<br></h3> <h3>犁田</h3> <h3> 我稍大一点便不再放牛,也加入到实实在在的双抢里面。要割稻谷了,先去田里放干水,把稻谷割倒放成堆,俗称放禾把,一丘田大概割到一半,打谷机就可以进场了。孩子和妇女们埋头继续割禾,汉子们把打谷机踩得震天响,发出呼呼风声,又像是饿嚎声,谷粒如密集的雨点般被装在它肚子里。谷箱渐满,爷爷开始用戳斗来舀谷子,他俯身倾进谷箱,先把谷粒撸到自己身边集中成堆,然后双手张开五指把里面的稻草清理出来,没打净的和掉在外面的穗子就顺手在谷箱壁上甩干净,臭脾气(臭虫)、七星瓢虫、蚱蜢都爬出来,在打谷机壳上乱窜。打谷的人停下来抽支烟,爷爷开始分配哪个先把打好的谷子挑回去。四叔力大,先挑一担,剩下的用蛇皮袋装满,压在牛背上驮回去,为了省力,牛又充当了一回马或者驴,由爷爷全程护送。<br></h3> <h3>稻田宠物</h3> <h3>蜻蜓点谷</h3> <h3> 留在田里的人继续割禾打谷,爷爷一走空气便松动起来,大人抽烟,弯腰的也纷纷直一直,孩子们都跑到廖家洞那口老井里去喝水,想着一口把井水喝干,趴在井沿上,边喝边看水里冒出的泡泡,数井底的沙泥鳅,喝饱了又依依不舍的走开,井里的水还是不增不减。<br></h3> <h3>田边水井</h3> <h3>  割禾太无聊了,日头像个烧劈柴的炉灶,要把人烤熟,戴草帽吧,压抑得很,那些硬硬的倒刺扎得头皮又痒又疼,不戴吧,直接晒得发晕。长时间的弯腰稍微直一下就痛得慌。我们开始干点有意思的事情,把一丘大田分割成很多小块,割出各种怪异的图形。然后各自拣一块,算是分配任务。后来看电视才知道,外国早有人玩这个,叫做麦田怪圈。<br></h3> <h3> 割禾常盼着割到鸟窝,鸟窝里通常有蛋,那是最兴奋的事。常见的是麻雀蛋,浅绿色的蛋壳上麻麻点点,只有小指头那么大。几个孩子就直接分吃了,淡淡的咸,吞下去没什么感觉。有一回割到的蛋挺大,可也大不过鸡蛋,其中一个有点开裂了。我们几个孩子也没心思割禾了,抢着追着捧回家,外公说这是田鸡蛋,要布崽了,让我们放回田里去,说造罪了。我们哪里会听,把田鸡蛋捧到表姐表弟家,稀罕得不行,一致决定帮助小田鸡从蛋壳里出来,先从那个破了壳的蛋下手。表姐一点一点地把壳剥掉,黑色的田鸡崽儿终于出来了,湿漉漉的,闭着眼睛伸伸腿。有了成功的经验,我们都七手八脚忙活起来,四只小鸡崽儿全部出壳。弄一个纸盒铺上细细的青草给它们做窝。可是喂食太范难了,虫子个太大,喂饭也不吃。我于是想到用面粉搅水冒充奶粉喂它们,第二天它们的小绒毛就蓬松起来,像淡墨画出来的,放在手掌上热热的。可最后还是死了,我们几个老表把它们装进盒子埋在了屋前的菜园里,插了几根冰棍签子当香,往后几天玩什么都没心思。这事后来被外公知道了,狠狠骂了我们一顿。<br></h3> <h3>蛋蛋的忧伤</h3> <h3>蛋定</h3> <h3>  谷子从田里挑回家要过河,一条路是过木桥,桥是三根木头搭起来的老桥,挑担子过颤得人发慌,所以一般人都过跳石桥。跳石桥几乎没有桥的样子,一溜的大石头连接着两岸。搭桥的石头都极大,但要遇上超大洪水的话,桥就乱了,像郑板桥的字,东一点西一点。所谓香象渡河,截流而过,倒很像这些憨憨的石头们。跳石桥并不平整,人需要精确计算落脚的地方,且要掌握好快慢节奏。我妈有一回踩滑了,被水打去半萝谷子,心疼得跌脚。过完河又是细细的垠头,那年我已是个大学生,挑了两蛇皮袋的谷子,估计不到百斤,两个袋子就像两个醉汉,一前一后,东摇西晃,终于把我扯下了水田。更尴尬的是有人来了,是郭五家老婆,按理应该叫嬢嬢。但我什么都没说出来,站在一旁给她让路。她知道我窘,把那俩袋谷子扎紧了,重新用绳子套好,帮我起肩,说你读书的后生仔挑不惯,我给你扎高了,这下不会晃了。我答应着加快了脚步,一路都是惭愧和感激,快进屋的时候已经是横着两肩,像周星驰横扛金箍棒的架势了。 </h3><h3><br></h3> <h3>老木桥</h3> <h3>跳石桥</h3> <h3> 奶奶在家晒谷,做饭菜,头上扎一条毛巾,像《地道战》武工队里的人。说老实话,奶奶应该是没有掌厨细胞的,她做的菜我能接受的就只有花生炖猪脚,因为只要炖得烂就行,其余菜品我只能长太息以掩涕了。她能用西红柿煮狗肉,黄瓜炒冬毛老鼠,再好的食材她都能弄得惨不忍睹,颠覆我的想像。在她的概念里没有炒菜,所有的菜都有半盆汤。她性格强势,不容置疑,一块油腻的肥肉夹你碗里,你是无法拒绝的。但双抢回来的人已经来不及挑食了,只要看见有肉就行。爷爷常告诫我们不要翻菜,一是不礼貌,二是翻出来的好菜会被其他人夹走,如果你看中哪一块肉,一筷子就夹准了。他好酒,酒洒桌子上,他会立马对着油乎乎的桌面唆起来,那情状有些类似鸭子在水面叼鱼。他在师范读书的时候,酒瘾犯了就和另外一个学化学的去实验室偷酒精,兑上水也能骗过自己。又爱抽烟,唆一口竹烟筒能咳上半天。但爷爷看的书多,故事也多,听他讲故事颇能解乏,他的故事都是全方位立体混响的。有一回吃饭听他讲坐火车看人家打架的故事,拟声词及其丰富,全情投入,桌子上的碗筷被震得哐当哐当响,整个屋子变成了一节摇晃的车厢。饭吃完了,故事和酒也只能等下一餐,大家的精神就明显的颓起来,因为门口的箩筐和箩筐里的禾镰在等着我们。<br></h3> <h3>照骗😜我奶奶的菜可没这么好看</h3> <h3>湘南特色美食酿豆腐</h3> <h3>满头银发的奶奶</h3> <h3>柴火饭</h3> <h3>  上午割禾,下午一般就是莳田(插秧),唐朝布袋和尚《插秧诗》曰:“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此诗借插秧来说禅,对插秧的描绘可谓恰如其分。先把禅意放在一边,在天光云影倒映的水面下,某个柔软缠绵的物事常常让人想把秧苗一丢,逃上岸去,那就是蚂蝗,我们土语叫骑刀,大概是可以骑在人身上下刀的意思吧。我不知在哪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叫“排骨”的放牛娃帮生产队放牛,每天捉很多的蚂蝗放在牛背上,把吸饱了血的蚂蝗烤熟了吃掉,身体慢慢健壮起来,不再被人叫做排骨,而那头牛却渐渐瘦弱而死。我想再强壮的牛也经不起长期的这么失血吧。想到这个故事,插秧便没有心思,随时察看脚上有没有蚂蝗。而这个家伙总是在人放松防备的时候出现,在脚丫或者腿肚子上隐隐的痒,它的吻是那么悠长持久,情意绵绵,你发觉后想扯掉它得费好大的劲,即便扯掉了,伤口上也会继续流完等量的血才会止住。可见莫名而突如其来的爱对人的身心造成多么深的伤害。为了报复它,我们把它放在灼热的大石头上,让太阳教父来洗涤它罪恶的灵魂,直到它变成一具蚂蝗木乃伊。<br></h3> <h3>手把青秧插满田</h3> <h3>低头便见水中天</h3> <h3> 有一年,我爹不知道在哪学了个新技术,叫做抛秧,秧苗长在整齐的模具凹槽里,郁郁葱葱,嗷嗷待抛。布袋和尚的诗此时便不再管用,因为抛秧根本不用下田,每一株秧苗根上都有一坨果冻形的泥,抓一把往田里一撒,小家伙们就扑通扑通落水,声音动听,合于桑林之舞。我想那个卧龙岗上散淡的人,会不会当时就发明了抛秧的技术,以至于草堂高卧,还有闲心弹琴。当然,第一个尝试新鲜名堂的人总是要被嘲笑的,村里人说,这样做农夫就松呢,就是不知道会不会饿肚皮。幸好抛下去的秧苗很争气,比寻常莳下去的长势更好,只是别人家的是体操队形,我们家的是自由活动。<br></h3> <h3>飞毛腿导弹——抛秧</h3> <h3>抛秧——去吧皮卡丘</h3> <h3> 双抢时节的太阳也很为难,太烈了,人们说要晒死,躲着不出来又要被骂,这谷子怎么得晒煰。太阳不会以人的意志转移,苦的还是人。至今,我的梦里还总是出现晒谷收谷的场景,屋顶的水泥坪,马路边上的竹垫子,河边的晒谷坪,大大小小层出不穷,天边乌云狂涌,山雨欲来,我一世也收不完……夕阳下或者月光下,总有裹着头巾的妇人在摇风车,晒煰的谷子得经过风车的肚子才能进仓。一则谜语道得好:远看一匹马,近看冇尾巴,肚子里轰轰响,屁股头出糠渣。那些稻草的碎屑迎风飘远,与炊烟汇合。<br></h3> <h3>收谷</h3> <h3>晒谷的艺术</h3> <h3>双抢终结者——风车</h3> <h3>  蚊虫的声音响成一片,盘旋在人的头顶,挥之不去。水牛拖着缓慢的步子把最后一道夜幕拉下。那从远处而来的青衣老者分明是卖炭翁赶着他快散架的牛车。煤油灯摇曳,人们端着碗吃饭,坐在青石板上摇着蒲扇,夜复一夜地讲着这片土地里的往事。<br></h3> <h3>日晚荷锄归</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