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教学需要文学理论的指导,否则我们只会附和教参的只言片语,自己蒙在鼓里不说,还可能误导了学生。没有一定的文学理论基础就无法具备古诗词品鉴的能力。 <div> 古诗词鉴赏家认为一首好诗取决于志、言、形、意、神五个要素。“诗以言志”“在心为志,言之为诗”由此可见,“志”乃写诗的第一要素。古诗词鉴赏家又说:“诗缘情。”那么“志”与“情”的区别与联系是什么呢?<div> “志”有志向、志愿、志气、意气等意思,“情”有感情、动情、情动于中等意思。我个人认为,“志”体现的是“超我的意志”,“情”乃“自我的情愫”。借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来解读“志”“情”的区别与联系是较为合适的。</div><div> “形”即“象”。那么物象与意象又有何区别与联系呢?明代王夫之说:“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所以“立象以尽意”。物象只是表象,意脉是內质。物象的叠加只能实现构图美,惟其与意脉贯通契合才能营造出诗情画意,亦即意境。</div><div> 我个人觉得 “神”即是“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王国维的“境界说”强调的是“真”,失真即无境界可言。但“真”与“美”是有距离的,将“真”转化为符合审美意味的“美”即是富有诗意。</div><div> 按照古之诗词鉴赏家的方法品鉴古诗词不免“断锦裂缯”。我个人认为 ,任何文学作品都离不开“景”“事”“情”“理”“气”这五个要素,诗词也不例外。这五个要素相辅相成、互为依存。情因景发、景以情显,故而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以事传情、借事说理,所以事因情、理而传奇;寓理于景、托物言志,故而景因理而夺目;情中有理、理中含情,所以反常合道(古诗词不以理性逻辑为依据,而以感情逻辑为依据,故而看似违背常理,实则震撼心灵)。</div><div> 古诗词情理兼具仍不够,还得有“气”。没有“气”,何来意境和韵味?气定才能神闲!这个“气”可以是李白式的飘逸豪迈,可以是杜甫式的沉郁顿挫,可以是文天祥式的浩然正气,也可以是王维式的清幽恬静。“气”即风格,风格体现诗人词人的人格,什么样的人就会写出什么样的诗词。</div><div> 以景、事、情、理、气的依存关系来品鉴古诗词,既关照了宏观,又注重了微观,既看到了表层,又透视了内核。清叶燮认为诗歌的创作,要“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理,要“无理而妙”;事,要想象为事;情,要隐隐约约。理、事、情如此发酵方能产生“诗酒饭文”所言之效果。</div><div> 简言之,伟大的诗人独具慧眼,总能选取触动心弦的“物象”,这就是诗词鉴赏家所说的“灵视”。伟大的诗人别具一格,总能创造出独一无二、传诵千古的诗篇,这即是诗词鉴赏家所说的“形体之万殊”和“万有之变态”。伟大的诗人独抒性灵,总能言人之未言,言人之不敢言,这就是诗词鉴赏家所说的“无理而妙”。</div><div> 过去我多次尝试以文学评论的方式讲授古诗词,有得有失。得之于对古诗词有了较为深刻的体悟,失之于品鉴古诗词能力差,以致人云亦云,错把下品当上品,甚至尽信诗词鉴赏家,错误解读,遗害无穷。</div></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 《关雎》无“哀”</h3><h3> 《关雎》因其中和,位列诗三百之首,此乃诗词鉴赏家的共识。孔子评《关雎》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快乐而不放纵,哀而不至于悲伤。从古到今,人们崇信之至,从未怀疑,故而品鉴《关雎》无不引用此句,以正视听。但是紧扣文本加以分析,你会发现不尽如此言。</h3><h3> 孔子所言之“乐”当显见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这三句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乃一见倾心,一见钟情。因其文静而倾心,因其善良而钟情。</h3><h3> 此乐缘自倾慕!</h3><h3> “琴瑟友之”字面意思是弹琴鼓瑟亲近她,但没到“琴瑟和谐”的地步。</h3><h3> 此乐缘自距离!</h3><h3> “钟鼓乐之”字面意思是击鼓敲钟使她快乐,言外之意已是琴瑟和谐了,只可惜是梦境。这就是叶爕说的“以想象为事”。</h3><h3> 此乐缘自美梦。</h3><h3> 在我看来这“乐”当是叶爕所说的“形体之万殊”“万有之变态 ” 。它是“形质俱变” 的乐。因爱慕而乐,这仅仅是君子的一厢情愿,君子与淑女之间的距离并未因这一厢情愿的爱慕而缩短;“琴瑟友之” “钟鼓乐之”皆因君子与淑女之间的距离缩短而乐。其实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缩短,甚至在拉开。“求之不得”已经暗示距离在拉开。可是君子心有不甘,现实无法实现,便躺在床上辗转思念,思念无尽便化作美梦来实现。诗词鉴赏家一致认为,“钟鼓乐之”当在梦境。在我看来,“琴瑟友之”亦是梦境。如果“琴瑟友之”不是梦境,那么就与“求之不得”前后矛盾了:明明拒绝了,怎么又接受了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有点现代的罗曼蒂克了。从隐性的意脉来分析,“琴瑟友之”已在梦中。这位君子求之不得后,茶饭不思,长夜不眠,他满脑子都是淑女劳作的倩影。就这样辗转反侧,相思难眠,挨到天亮时分,却偏偏入眠了,在梦中,他弹琴鼓瑟,打动着淑女,淑女一脸娇羞,默默不语,默许他“得寸进尺”。在梦中,锣鼓喧天,他终于抱得美人归。</h3><h3> 但这毕竟是个梦,好梦留人睡,梦醒复辗转,这怎么能说是“乐”呢?君子与淑女之间的距离从未拉近,反而越来越远,何乐可言?</h3><h3> 可是君子就觉得快乐,因为这就是爱,说也说不清楚,你看明明不乐,却让人沉浸在爱情的无法自拔的快乐中,这就是“无理而妙”!</h3><h3> 所以孔子所言差矣!这怎么能是“乐而不淫”,这是初历爱情者的真切体验,仅此而已。</h3><h3> 至于“哀而不伤”更是无凭无据。历来认为,“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写的是相思之苦。但是“苦”与“哀”差别甚大。此处的苦,是因无法抑制而产生的,醒了也想,睡着也想,魂牵梦绕。但这苦中有甜,苦中有乐,因为君子脑海中浮想联翩的都是淑女采摘荇菜时的美丽倩影。前面的重章叠句已经做了暗示。端庄、文静、美好的姿态仪容已经镌刻在君子的脑叶上,使他无法忘怀,这难道不是甜甜的幸福吗?这难道不是终身都要忆及的快乐吗?不管她答不答应,她永远是你的心上人;不管她愿不愿意,她永远留存在你的心中。这就是爱,说也说不清的美。所以《关雎》无关哀伤,只与苦乐有关。</h3><h3> 以苦乐的辩证关系来解读《关雎》,方得此诗三昧。我仿孔子评此诗曰:“乐而有苦,苦而有乐。”</h3><h3> 教学此诗给我最大感触是,挖掘隐含的意脉,不能被诗词鉴赏家蒙蔽了双眼;抓住关键诗句,不能被名句所误导。《关雎》的意脉就是爱情,是相思之苦乐交织的爱情。爱情不是占有欲,而是心心念念:看着、想着、盼着彼此越来越好。《关雎》一诗的关键诗句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句忽略了,整首诗的意脉就断了。</h3>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蒹葭》:幸福常在河之彼岸 </div><div> 《蒹葭》给人一种隔岸相望,依稀可见,迷蒙朦胧之感。《蒹葭》的景是朦胧的,一片苇荡,芦花泛白,霜洁露白。“蒹葭苍苍”“蒹葭萋萋”“蒹葭采采”复沓中强化着芦苇丛生。“苍苍”“萋萋”“采采”皆茂盛义。芦苇丛生,必然阻碍视线造成一种时隐时见的朦胧感。课下注释只关注三个词语的相同义,却忽视了三个词语的差别。“苍苍”有灰白色的意思,这是以芦苇之色状繁盛貌,而且与整个意境所渲染的洁白色调一致,更重要的是因其有“灰白色”之义,故而还渲染了一种忧郁的心绪;“萋萋”是茂盛义,但较之“苍苍”,给人感觉苇荡看得更真切,因有水相映,在视觉上给人一种明艳的观感,显然比蒹葭苍苍更有生机和活力,给人以希望;“采采”有神采之义,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苇荡富有如此的生气和活力?诗人此处未着一字,但仔细想想,应该是“风”“光”“雾”的作用。无风则芦苇低垂,垂头丧气;有风则芦苇随风摇曳,精神抖擞。光照不足、晨雾弥漫则苇荡一片迷蒙;光线充足、雾霭消散则苇荡碧水映青,富有生气。“苍苍”“萋萋”“采采”还暗示时间的推移。我们常说“风光无限”,看来无风无光是难成诗境。无风之景缺乏摇曳美,是不动之景;无光之景缺乏明暗变化美,亦是不动之景。不动之景与静景是有本质上的差别,不动即是死景,而静景不死。 </div><div> 《蒹葭》最让人称道的地方就是留白即唐代司空图所说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诗人确实未在“风”上着一字,但我们感受到风荡芦苇,芦花采采的风貌;诗人亦未在“光”字上着一字,但我们察觉到了阳光由暗而明的流动,眼前渐次呈现了一幅芦苇丛生的全景高清图。 所以“蒹葭苍苍”“蒹葭萋萋”“蒹葭采采”万万不可小觑,仅作复沓解。这三句不仅暗示时间的推移,而且营造一种由朦胧渐变为明朗的意境,更为重要的是它在衬托人物心境,从而起到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任何文学作品都不能脱离整体把握的原则,就诗词而言,景、事、情、理、气永远是个有机的整体,不可割裂。其实情、理、气聚合起来就是“人”。当我们把“人”置于景、事之中来认识,这个“人”就是有血有肉有灵的!</div><div> 《蒹葭》中的男子不管他追没追到伊人,他都不会放弃,他对爱情是矢志不渝的!我们从他眼中的景察觉到了他那颗矢志不渝的心。 </div><div> 《蒹葭》里的人物亦是朦朦胧胧的。我们看不清男女主人公的样貌,只是觉得他们心灵圣洁;我们看不清伊人在哪里,只知道她在彼岸;我们看不清男子肉体凡胎,只知道他不停地溯洄、溯游地追寻,只知道他有颗坚贞不渝的心。《蒹葭》里的人是无相之人。《老子》有言:“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忽恍。”这与叶爕所说的“惝恍以为情”有相通之处。正因人无相,所以我们只能去关照心,故而《蒹葭》里的人是无相有心之人;正因为无相,所以从古到今读过《蒹葭》的人都可以把自己的五官移植到《蒹葭》人物的脸上,以寻求心灵的相通;正因为无相,诗人所要告诉我的真谛才会那么地旷日持久,穿越时空。</div><div> 这生命的真谛就是:美,从来就不是眼睛发现的,而是心灵看到的;人,生而为人就是要追求真、善、美的,不管它是否可望而不可即! </div><div> 讲授此诗,这生命的真谛要讲透,而不能似是而非。解读诗词不是不可以多元理解,但要紧扣文本,切不可脱离文本,随意赋意,更不能人云亦云。过去我们一讲授此诗,就说什么可望而不可即。因为过度强调这层意思,所以追寻者的那颗心被彻底忽视了。然后给学生的造成的错误认识是男子追寻的是不切实际的东西,应该追寻那些实实际际的东西。这点非常可怕,我们已经够实际的了,物质、功利充斥着这个世界,这使得我们失去了幸福和快乐,难道我们还要将这些病变的基因复制给孩子吗? </div><div> 《蒹葭》绝不可能宣扬这些!伊人在彼岸的位置变化已经在暗示我们:追寻美直到永远也不厌倦!“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伊人由岸边至水边,这难道不是正在慢慢地向追寻者靠近吗?“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伊人由汪洋一片水行至小岛又至小洲,美最终由虚无缥缈,无迹可寻而落在了实地:岛洲之上。这难道不是在告诉读着:只有你不断追求美好的事物(当然包括爱情),美好的事物终会成为落在岛上的“翠鸟”,长在洲中的萋萋鹦鹉洲。 </div><div> 老师们!如果我们告诉孩子,爱情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那谁还会相信爱情,不相信爱情的世界恐怕是动物世界。 </div><div> 我们要告诉孩子们:幸福常在河之彼岸,溯洄、溯游尽情追寻。 </div><div> 至于有些古诗评论家认为此诗以爱情喻君臣,以伊人喻居于海滨之隐士。依据是屈原在《离骚》中曾有此喻。我个人觉得文学还是少些政治色彩为好,香草美人一与政治粘在一起,肠胃就用自己特有的语言告诉我们,香草不香,美人不美。</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 《登幽州台歌》:胸中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h3><h3> 《登幽州台歌》是一首古体诗,古体诗格律自由,不拘对仗、平仄,押韵较宽,篇幅长短不限,诗句多为“流水句”。</h3><h3> 黄周星评此诗曰:“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此评可谓把准了诗脉。我们常说“意在象外”,把握住意脉,才能搞清楚意象群落是如何建构的。初讲此诗真如诗人一样,茫然不知所措,不知该从何说起。后来发现,这是因为忽视诗题的缘故。大多诗中用典往往寄托着诗人、词人的情感志趣,可陈子昂却把典故隐含在诗题中,可能是因为这个典故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吧!一提“幽州台”读者自然会想到燕昭王所筑的黄金台,甚至会联想到因燕昭王礼遇而拔七十城的乐毅。如果再稍加引导,读者也可能会联想到相隔百年的李贺所吟诵的“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诗句。可想而知,黄金台对于怀才者的重要性。</h3><h3> 诗人登上幽州台,登高望远,天地悠远空旷,诗人却未写极目所见,而是思接千载,望千古,想足底,缅怀昭王黄金台。诗人想象自己若是生在那个时代,必是生逢其时,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可是诗人恰恰是生不逢时,生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怎么也找不到出口。</h3><h3> “前不见古人”的下一句应该会自我慨叹吧,可诗人笔锋一转,却去写下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时代:“后不见来者。”古人已逝,黄台做了土,昭王未转世,谁来修葺复为金!前世早错过,此生又蹉跎,来世仍不遇,这是何等的落寞!于是整个世界都死寂了,只剩下天地悠悠,只剩下无言无声的哭泣。天地悠悠,站在幽州台上的“我”是那么地渺小,只有哭泣提醒了“我”的存在。这怆然是对悠悠天地的悲愤,这哭泣是对这个世界的哭诉。陈子昂若在诗中哭出声来,此诗倒不怎么孤凄悲凉了。他那无声的落泪湿透了纸背。</h3><h3> 一个人尽目力之所及也无法看到千古,无法看到后世,但诗人就是有悖常理地写下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们读来不仅不觉得有悖常理,反而觉得合乎情理。原因何在?诗词遵循的是情感逻辑。假如诗人有一双千里眼不可能看到近千年以前的时代,也不可能看到身后世,但在情感上是合乎逻辑的,诗人怀才不遇,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从自信到悲己,诗人在不断地自我矮化,直至成为悠悠天地间渺小一点。时代的压抑,不仅让他对今生不报希望了,甚至前世、后世亦复如是。这绝非不理智,而是极其清醒的认识,至今而后谁敢否认?这就是诗家所说的“反常合道”。</h3><h3> 过去我们解读此诗把“后不见来者”理解为今生今世的君王,我觉得这样解读削减了原诗的情感张力,应做“后世”理解。因为诗人显然谈的是三生三世,他也清醒地认识到有志难申不是怀才者的问题,而是难遇、不遇的问题。所以贤士遇明君这真是旷古奇缘!</h3><h3> 陈子昂靠巧施手段,他的才华才受到当政者的青睐。胸藏锦绣无人识,街上闲游偶遇琴。一把琴两千钱,卖买各怀心。卖家得钱觅知音,买家摔琴寻伯乐。琴人皆不凡!合璧骚人观。子昂抱琴来,未成曲调摔琴去,惊得众人目口呆!陈子昂朗笑道:“摔琴只为观诗文,大家评头亦论足。”字字珠矶,个个赞叹!锦绣诗文动京城,才华出众得重用。</h3><h3> 福祸相依,幽州台上涕泗流,武氏刀下赴幽冥。陈子昂用生与死、沉与浮的人生证明了三生三世怀才不遇的事实。</h3>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早发白帝城》:痴而入诗,乃为诗也</div><div> 余光中在《寻李白》中写道:“酒放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三句诗行囊括了李白主要的诗歌内容。李白斗酒诗百篇,无酒不成宴,无酒也不成诗。李白被称为“诗中谪仙”,那么他的诗之所以冠绝群雄,原因何在? <div> 高棅认为:“盛唐绝句,太白高于诸人,王少伯次之。”胡应麟在《诗薮》中亦说:“七言绝以太白、江宁为主,参以王维之俊雅,岑参之浓丽,高适之浑雄,韩翃之高华,李益之神秀,益以弘、正之骨力,嘉、隆之气运,集长舍短,足为大家。” </div><div> 太白以绝句冠绝群雄,《早发白帝城》应是“压卷之作”。此诗乃太白花甲之年遇赦而作。这时的李白历尽了升沉荣辱,在郭子仪的涡旋下死里逃生。劫后余生的太白放下了,完完全全地做回了自己。他只是那个豪迈飘逸的太白,不是那个摧眉折腰的世俗李白(他曾在书信中不止一次地阿谀奉承权贵)。放下了功名,放下了抱负,只剩下回家。“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他醒了,不再游醉乡而不还。</div><div> 诗题一个“早”,首句一个“朝”,表露了不如早归去的心境。从何归去?彩云间!“彩云间”高而不胜寒的虚幻,李白片刻也不想停留。何处是吾家?</div><div> “千里江陵一日还”“还”字值得玩味。“还”即是“归”,李白从贬地夜郎假道白帝城而归江陵。从获罪到赦免,李白只需一日便忘了,归来他依然是个少年。这首诗没有丝毫暮气,谁都不会相信它出自一位花甲而且刚刚豁免罪行的老人之手。杜甫诗云:“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诗圣听闻收复失地,喜不自胜。较之杜甫,李白归来的喜悦是无以言表的,所以整首诗不着一“喜”字,整首诗也没有用任何表露心绪的字眼。这份喜悦,任何表情都无法承载,它只在李白的心底,无法倒出。在“世人皆欲杀”的陌路穷途,竟能幸免于难,这样的喜悦,李白甚至来不及高兴,他身体的所有细胞和神经都惊喜过度而反应不及。猝然而至的幸运过后,我想李白是悲切的。回想他的一生,活得一点儿也不潇洒:仪表堂堂不是他,五短身材、相貌平平才是真实的他;潇潇洒洒不是他,寄人篱下才是真实的他;直挂云帆济沧海不是他,失意散发弄扁舟才是真实的他;天子呼来不上船不是他,“云想衣裳花想容”,阿谀贵妃到肉麻,才是现实中的他。<div> 李白不白,他也不是仙,不同的境遇,不同的李白,只有在诗歌中,我们才能见其衣袂飘举、豪放飘逸。他是诗中的谪仙,现实中的失意人。所以我认为李白遇赦后,喜悦来不及反应,悲切倒是袭上心头。</div><div> 人生就是这样,你的贵己与达官贵人的轻蔑是无法求平均值的!反而他人的轻蔑、蔑视消磨掉了你的贵己,于是你的人生成了负数,只剩下悲己。</div><div> 升沉荣辱过,死里逃生过,花甲之年人生无多,放下一切,轻松来过,这绝非举重若轻,而是放空自己后的风轻云淡、风清日暖、风清月朗,故而轻舟能过万重山。</div><div> 佛家、仙家写诗定要“不动心”。李白是仙家,写此诗反而“动心”了。“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整个画面是动的:白帝城的彩云在浮动,三峡中水在流动,水中舟在顺流直下,舟中人随舟而下,两岸猿啼个不住。正因一切在动,所以能冲破一切的阻遏。舟随激流冲破了黄牛滩的弯环,冲破了滟澦堆的暗礁,归去无可阻遏!三峡的险恶就这样被诗人所冲破,所无视,因为太白只想回家。</div><div> 只想归去,船行似箭,归心似箭,画面在动,心动于中。</div><div> 元朝杨载在《诗法家数》中讲到:“绝句之法要宛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有实接有虚接,承接之间开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一呼一吸,宫商合谐。” </div><div> “两岸猿声啼不住” 很关键,由船行之快,忽然宕开一笔,写猿猴之啼。看似“句绝”但“意不绝”。猿啼不动心,心动归江陵。李白只关注归去,猿啼个不住,也阻挡不了那故乡水不远万里来接归舟。猿啼不动心,是因释放了悲,故而舟更轻。这样写了,宛曲回环,耐人寻味。</div><div> 李白的诗之所以冠绝群雄,原因在于:一是极端情感在两端奔突转化,恣意汪洋,让人血脉喷张(不像《关雎》那样中和);二是想象瑰丽,无人能及(也就是叶爕所言的“以想象为事”);三是诗随意转,痴而入诗,不受羁绊。</div><div> “不痴而不能为诗”《早发白帝城》痴于归,故而无视山峡艰险,不闻猿猴悲啼。动心,归心似箭;不动心,悲啼不闻。动与不动皆因痴。</div><div> 从此李白是“真人”,诗中谪仙,字太白。</div><div><br></div><div> </div></div></div>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羌村三首》:横逆不可当</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羌村三首其一》</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其二</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其三</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莫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 </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 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div><div> 这三首诗为“连章体”即一题多咏,分则独立成篇,合则有机统一。这是诗圣在结构性内涵上的独创,语如连珠,一气呵成。</div><div> 三首诗协奏成回乡三部曲:其一,回乡的喜悦;其二,回乡的矛盾;其三,父老慰问。杜甫以“回乡”为题,吟咏了多种情愫:喜悦、矛盾、感喟、惭愧…… </div><div> 中唐戴叔伦说:“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戴叔伦关于“诗家之景”的论述,与前面所言之“以幽渺为景”如出一辙。诗中的物象总以“陌生化”的形式呈现,力求“形质俱变”。杜甫晚年则反其道而行之,俯仰之间皆是诗,寻常之景皆入诗。人们认为杜甫晚年诗作不及先前水准,不仅不工,而且不雅。黄庭坚却为之倾倒,认为老杜晚年诗入至境,不可及。众人以为然。朱熹讥之道:“如矮子看戏相似,见人道好,他也道好。”朱熹对杜甫诗的较为中肯,他在《清邃阁论诗》中称杜诗“初年甚精,晚年横逆不可当,只意到处便押一个韵。”</div><div> 杜甫擅长律诗,早年诗作尤为精工:既要符合格律的要求,又要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这简直就是“戴着镣铐跳舞”。杜甫晚年的诗作,尤其是他到夔州后所写诗作很随意,用朱熹的话形容就是:“老去诗篇浑漫与”。 </div><div> 就以《羌村三首其三》为例,杜甫以“鸡”开头,写了“乱叫”“斗争”“上树”三景,三景如一轴乡村鸡图。“鸡”这一物象,在诗中时有出现:“鸡鸣桑树颠”(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鸡升茅店月”(温庭筠《商山早行》)。这里的“鸡”是司晨报晓之雄鸡,而杜甫所绘之鸡乃黄昏之鸡。日薄西山,群鸡乱叫,叫得人心烦意乱,所以诗人不用“鸣”来形容鸡。紧接一句“客至鸡斗争”就更妙了,眼见群鸡争斗,诗人却倒装写来:“鸡斗争”。这么一倒装意趣尽出:不仅将鸡拟人化,而且语意含讽。这样原本“五德之禽”在杜甫诗里“形质俱变”转化为喜乱叫、好争斗的可恶形象。乱叫扰耳,斗争闹心。声声乱叫入耳,争争斗斗入眼,诗人几乎失聪失明。心意烦乱必至注意力分散,故而未闻叩门之声。别人诗中物象是“蓝田日暖,白玉生烟”;杜甫诗中物象是“寻常巷陌,鸡犬相闻”。杜甫诗中物象因情而形质俱变,所以又是那么的不同寻常、非同凡响。于是俯拾皆是诗,仰首皆是境,横逆不可当! </div><div> 我觉得下面几句诗关键在“老”字上。我们关照到“儿童尽东征”,方能理解了“父老”的含义。因战乱,他们沦为“空巢老人”,他们守着废墟,幻想着“儿童尽归”。这种盼望渐渐地荒芜了他们的心,老景一片凄凉。荒寒的岁月,荒芜的情亲,却从未荒芜了乡亲。就在一日将尽之时,携着薄礼带着薄酒,几人相搀扶,深情慰问。迟迟暮年,薄暮冥冥,竟能重逢,故而听闻归来,几人无须合计,等不得天亮,耐不住滴漏,乘着夜色撅住这难得一见、后会无期的重逢。夜将尽,年已暮,此一聚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沉郁之气尽出! </div><div> 那酒,色是浊的,味是淡的。“倾榼浊复清”当如是解。这样的岁月,绝没有酿出清酒的食粮;这样的岁月,绝喝不出醇香的酒味。所以,这酒,色定是浊的,味定是寡淡的,酒入愁肠定是苦涩的!此处杜甫用味觉来写,以酒味状人生的况味,让人五味杂陈、唏嘘不已!</div><div> 杜甫调制的这坛酒:色泽,时浊时清;味道,时淡时苦。这酒色中调了时艰,浸着伤痛,色泽斑驳;这酒味,调剂着悲苦和深情,掺杂了感时伤世和人生的况味,五味杂陈。日暮父老放还身,薄酒儿童尽东征,这些眼见寻常之景在意脉的作用下聚合成不可言说的悲苦:于父老而言,一提伤心事肠断羌村里;于诗人而言,一闻伤心事惭愧肠腹中。不提也罢,不说也好;更是提不得,说不得;只要一提说,酒入愁肠便作苦涩泪。所以诗人略去了伤心的对话,略去了歌唱的内容,不能诉说,不能歌!长歌当哭,哭即是歌词,哭即是歌调。留下的空白,让感情在这空白处发酵!做为读者的我不敢去想象那对白、那歌词、那歌调…… </div><div> 杜甫之所以被尊为诗中之圣,我认为一方面在于他为诗歌制定了标准;另一方面他忧国忧民的情怀成就了他沉郁顿挫的诗风。后者比前者更为重要。</div><div> 他忧以天下,所以见闻民生疾苦,惭愧不已。这种愧怍彰显其“圣”,圣者在仁,仁者爱人。庸常之人见闻人间疾苦往往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这种冷漠弥漫成了世态炎凉。而诗圣一副热心肠,体察人间冷暖,甚至穷愁潦倒,穷途末路,还要兼济天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这是真正的济世情怀!心怀济世者,心胸才会真正的博大,所以他的诗总在一个宏大的情景中抒发情志,给人一种沉郁顿挫之感。 </div><div> 他乐以天下,所以听闻关军收河南河北,他欣喜若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一位老诗人纵酒放歌全因忧乐天下。是呀,国破家亡、国破身亡,他对家国的辩证关系体味最深,他对个人命运与国运的辩证关系理解最透。家是最小的国,国是最大的家,无国哪有家?国破家必亡,国破身亦亡。这“亡”不是流亡,就是死亡。</div><div> 因其忧以天下,乐以天下,所以总感觉自己做的不好,做的不够。这样的惭愧,我们在诗王白居易的《观刈麦》中也领略过:“念此私自愧,竟日不能忘。”他们在诗歌的国度称圣称王,就在于自感有愧于苍生,故而常怀仁爱之心。 </div><div><div> 无愧即无耻,无耻即无义。这让人联想起末世王朝:大明。闯王兵临城下,明朝危在旦夕。崇祯为了给守城士卒发饷, 低下高贵的头颅,恳求权贵为国捐款。崇祯定了捐款标准:“以三万为上等。”内阁首辅魏藻德,捐了500两,太监首富王之心,捐了1万两,没有一笔达到此数,最高一笔只2万,大多数“不过几百几十而已”,纯属敷衍。</div><div> 权贵们哭穷、耍赖、逃避,奇葩事层出不穷:有的把自家锅碗瓢盆拿到大街上练摊,有的在豪宅门上贴出“此房急售”。</div><div> 情急之下,崇祯想来想去想到了自己的岳父周奎。他知道周奎有钱,也以为大难临头,他身为国丈,与大明的皇家利益休戚与共,怎么也有些担当吧。于是他派太监徐高上门拜访周奎,先不提钱的事,一上门就给周奎封侯,然后说,皇上希望你捐10万两银子,给大家带个头。周奎此时的表现,堪称影帝,马上哭得死去活来的,说:“老臣安得多金?”他还试图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勤俭节约的清廉官员,举例说家里穷得只能买发霉的米吃。他坚定地给皇帝女婿的计划打了个一折,只肯捐1万两。</div><div> 这是1644年3月10日,距离京城陷落、崇祯自杀还有8天。</div><div> 崇祯听徐高回复,很郁闷,也不好逼国丈大人太甚,但皇帝想,1万两太少了,怎么做榜样呢?于是把数额从10万两变成2万两。<br></div><div> 周奎眼看糊弄不过去了,怎么办?于是进宫去找女儿周皇后求援。<br></div><div> 周皇后深明大义,要求父亲也要深明大义,为权贵们作出表率。做完思想政治工作后,周皇后拿出5000两银子给父亲。<br></div><div> 周奎又干了一件奇葩的事:他捐出3000两,另外2000两落入自己腰包。最后他总计捐出1万3千两。<br></div><div> 在这次皇帝哀求权贵们捐款救亡运动中,总计募捐20万两。 </div><div> 结果大明亡了!<br></div><div> 魏藻德被捕入狱,十指被夹断,万两白银尽交出。魏藻德终因酷刑致脑裂死于狱中。其子魏追征又被逮捕,因家财罄尽,父死无所贷而被斩首。</div><div> 哭穷的大明重臣陈演,被囚禁后,主动交出4万两白银“助饷”,仅售得四天自由。4天后,李自成出京攻打吴三桂,因惧明朝旧臣趁机在京作乱,决定杀掉一批明朝旧臣,陈演便被捉回斩首。<br></div><div> 那个守财奴国丈周奎,遭严刑拷打不说,无数奇珍异宝被抄没,拉了几十车,光是现银就足足有53万两之多。 </div><div> 那些在崇祯面前哭穷的“铁公鸡”们,在闯军的酷刑前,纷纷交出了惊人的财富。</div><div> 史料记载:经过残酷拷掠,李自成军共得银7000多万两,均让工人重新熔铸成巨大的中间有孔窍的方板状银板,后来运往西安。<br></div><div> 这就是大明铁公鸡重臣们的下场!</div><div> 这些重臣不可谓位不高、权不重、财不多,可身首异处为天下笑,何也?</div><div> 他们既没有文天祥捐尽家资,拯救国难的气度;更没有文天祥舍身取义、视死如归的气节。他们一味地自私自利、中饱私囊、损公肥私,却没有丝毫的愧疚。</div><div> 他们亦没有杜甫穷亦济世、舍己为人的胸襟,他们一生只知盘剥百姓、鱼肉乡民,他们的富贵是建立在百姓的困窘之上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们从来不以为意。</div><div> 所以“富则兼济天下”从来就是大多数富人的谎言;“穷者独善其身”一直就是穷困潦倒者聊以自慰的微言。</div><div> 诗圣以自己的人生改造了这句名言,将它阐述为“穷则兼济天下”,使之成为“至理”。</div><div> </div><div> <br></div></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江雪》:诗是有声画</h3><h3> “画是无声诗,诗是有声画。”柳宗元《江雪》中的雪景如在目前,堪称绝唱。“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融合了画,更富有诗情画意。所以诗中的画应是写意的,应是动静相生的。</h3><h3> 明代谢榛在《四溟诗话》提出:“诗有四格:曰兴,曰趣,曰意,曰理。”在我看来,兴、趣、意、理不可割裂,应是相互交融的,而且还应增一格:情,更近乎完美。</h3><h3> 《江雪》的画意全在“无”与“有”。“无”与“有”相悖形成了此绝句的趣、意、理、情。</h3><h3> “千山鸟飞绝”,千山失色,鸟儿噤声,不出巢,皆因雪。雪满山而鸟绝,绝即是“无”。“万径人踪灭”,雪迷津度,不见人,还是因雪。冰雪塞川而人迹灭,“灭”亦是“无”。“绝”与“灭”对,整个世界被满天大雪彻底改变。大雪灭绝了旧世界,创造了新世界;大雪亦灭绝了旧我、旧境界,重塑新我、新境界。“绝”“灭”形成的白茫茫一片。浑然一体的“白”被“一舟、一翁、一垂钓”所填充。“绝”“灭”形成的宏阔与“一舟、一翁、一垂钓”这些微末形成强烈对比。对比中世界更大,舟更小,翁更渺。如远观而不可见其形。诗人巧妙转换视角,由远而近,由俯瞰而特写细视。好像诗人手持两镜,先用放大镜看雪中江山,后用显微镜看茫茫江雪中的独钓翁。</h3><h3> 似无还有,似有还无,反常合道,无理而妙。</h3><h3> 绝句关键在于第三句,宛曲变化尽在此句,此句绝佳,结句当如舟行顺水,水到渠成。</h3><h3> 《江雪》第三句:“孤舟蓑笠翁”既宛曲变化而又不着痕迹。前两句言鸟飞绝人踪灭,此句忽现老翁,本该突兀,但读者不觉突兀。原因何在?言人踪灭必显此踪奇;言人踪灭必暗示此人早至,其踪已被大雪覆盖,似从天而降。诗人越是夸大“绝”“灭”,读者愈要追问翁迹翁踪,翁从何来?</h3><h3> 翁从长安来,不问长安事。永贞革新,百日即废。二王已逝(王叔文被赐死,王伾病死),物是人非。八司马皆被贬,流落天涯,壮志未酬。刘禹锡二十三年折太多,柳宗元永州柳州无还期。十年永州伤心地,三百诗文在此成。所以贬地亦是福地。身贬心豁达,功名不就诗文著,因祸得福。披蓑戴笠弄扁舟,不学垂钓碧溪上。</h3><h3>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历来教学有误读。评论家误把“钓雪”解释为“钓鱼”,致使此诗格调大减,境界全无。为人师者可以崇拜大家,但绝不可迷信大家。我们应本着“吾爱大家,吾更爱真理”的原则去传道、授业、解惑。 永贞革新后,柳宗元滞留永州(湖南)十年,滞留柳州(广西)四年,死于柳州任上,年仅47岁。这期间他受尽贬谪的悲凉:我们在《小石潭记》中体会过他那悲从中来,无法排遣的苦楚。这期间他也得以超脱,不问世事,孤标傲世,遗世独立。十四年贬谪,一生的宦海沉浮,他饱经沧桑。他的人生壮年太短,中年倏忽而过,暮年又来得太快。那独钓寒江雪的超然,让这位倏忽老去的人显出清癯。</h3><h3> 所以孤寂不再是折磨,成了清静之享;所以鸟飞绝人踪灭诗人不以为意,他从绝灭中走来,这场雪一如他人生的灰烬。他从灭绝中重生,这场雪是旧人生的祭奠和新人生的帷幕。他活了47岁,但他的人生从未谢幕,他流传千古的诗文,证明了他生命的永恒。</h3><h3> 近代俞陛云在《诗境浅说续编》 中说:“空江风雪中,远望则飞鸟不到,近视则四无人踪,而独有扁舟渔父,一竿在手,悠然于严风盛雪间。其襟怀之淡定,风趣之静峭,子厚以短歌为之写照,志和《渔父词》所道之境也。” </h3><h3> 孙绍振认为,俞陛云所说的“襟怀之淡定”“风趣之静峭”不可忽视,因其图画画不出,视觉不可见,而它正是理解此诗的关键。</h3><h3> “独钓寒江雪”他钓的是雪,而非鱼。钓鱼,沽名钓誉,他短暂的生平无此行径;钓雪,绝尘而去,他在人间的江雪上遗世独立、简傲绝俗。他从未对“鱼”动心,这种不动心是为“襟怀之淡定”。不动即是“定”,因“入定”而不觉孤寂,不感寒意。所以正真的傲骨当为“定而不动心”,正真的傲世当为“定而不染尘”。</h3><h3> 《江雪》精工密致,韵味深长,在简淡的格调中表现极其沉厚的感情,呈现一种独特的面貌:“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苏轼评柳宗元语)<br></h3><h3> “投以空旷地,纵横放天才。”柳宗元是也。<br></h3>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岑嘉州诗因“雄”而美</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div><div> 这三首诗是岑参鼎足而三的杰作。“沉雄淡远”是岑参诗歌的风格。他两度出塞,其边塞诗名作大多成于充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判官任上。岑参与高适齐名,合称“高岑”,他们是唐边塞诗的集大成者,因而人们把他们诗称为“高岑体”。虽然同属边塞诗,但两人风格不同:高适更多关照边塞将士的苦寒,而岑参以“好奇”来观照边塞军旅,多写他过去从未见过出塞一见震撼不已的边塞自然风景。岑参一改以往边塞诗悲苦艰辛的格调,尽情抒发慷慨豪迈之气,从此边塞诗的题材与内容得以拓宽。 岑参最擅长七言歌行。其韵脚绵密,有时两句一转,有时三句、四句一转,不断奔腾跳跃,处处形象丰满。所以读岑参诗不能忽视其诗歌韵律,这种独创性的韵律变化,增强其诗的“沉雄”之气,吟诵其诗有一种演唱“进行曲” 的感觉。 </div><div> 《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与《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都是在封常清征讨入寇吐蕃和其支持下的叛镇播仙时写就的。</div><div>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大抵是岑参于天宝十三载充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判官时所作。他接替了武判官,所以武判官卸任归京,封常清设宴饯别。 </div><div> 人教版初中语文选了参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和《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两首诗,我个人较为喜欢后一首。 </div><div>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是歌行体。歌行体就是古代的“自由诗”。这种自由较之《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一诗,显然诗人非常节制。其诗句整饬而又灵活多变,既有对仗工整句,又有流水句。 </div><div> 杜甫说“岑参兄弟皆好奇”(《美陂行》) “雄奇瑰丽”是其突出特点。岑参以好奇的热情和瑰丽的色彩表现塞外之景。 </div><div> 三首诗都写到了“风”。“轮台九月风乱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视听结合,一个“乱”字写出风的无向、无节奏;一个“吼”字写出风的劲厉。接着又以飞沙走石来状写风之狂。</div><div>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剑河”凶险之地,“风急”战事更急,“雪阔”雪大似阔叶。凶险之地,战事紧急,风急雪阔叠加为“沉雄”之气。那雪片如深秋的阔叶,萧萧而下,因风而起,纷纷扬扬,又似撕碎的乱云飞渡。</div><div>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北风卷地状如风卷残云,连韧草都未幸免。以白草之韧来衬朔风之劲。朔风袭来,雪花乱飞,秋未去冬已来,边地早寒,令诗人倍感新奇。 </div><div> 岑参笔下的风,没有萧森气,却有狂、急的脾性。风一起,将士眉飞扬。风越狂,将士越面无惧色;风越狂,将士越威武雄壮。从这狂风走来的将士必然拥有必胜的信念;必然迎来敌人的献捷;必然创造卓绝千古的功业。</div><div>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原本肆虐的狂风,一路怒气凶凶,至此,竟化作和煦春风,肆虐尽无。那寒雪,乘风乱飞,至此,尽化为片片梨花,簌簌落衣襟。那古铜色的脸竟绽开笑容,那铁衣似乎软化成了葛巾布衣。于是边塞不再仅仅是悲壮,洒脱豪迈在春风梨花中生根发芽。</div><div>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敌人闻风丧胆!在狂风的衬托下,将士们所向披靡,如风一般势不可挡。这样的勇武之师可以吓破一切来犯之敌的肝胆。远望就已“望风而逃”了,还哪敢近身肉搏呢?如风般的勇猛,吹响了边塞诗的惨烈,吹来了戍边将士的雄健。</div><div> “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以往的边塞诗中将士总在两难中矛盾着,总在苦寒中哀怨着。回家与报国,亲情与功业,艰辛苦寒与富贵险中求,战死沙场与九死一生等等撕扯着戍边将士和诗人的心灵,使他们痛苦不堪,郁郁寡欢。岑参诗中的将士不犹疑,他们心甘情愿赴沙场;岑参诗中的将士不痛苦,他们信念坚定,目标明确。男儿活着当建功立业,不枉此生;男儿死了当名留青史,重于泰山。大风起时守四方,大风止时静边尘。好男儿应做追风少年,只等风来,尽情飞!逆风飞翔更豪迈。风来携着视死如归的雄心,风停带回凯旋而归的豪情。<br></div><div> 所以爱国诗人陆游赞曰:“以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渭南文集·跋岑嘉州诗集》)</div><div> 这三首诗都写到了“雪”:《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以雪为线索,现实了空间的转换,由胡天飞雪写到雪湿罗幕,空间也从室外转换至室内。雪穿罗幕,室外似东风夜来,梨花满树,室内白雪制冷,雕弓难控,铁衣难着。本应营帐外冷,营帐內温,可诗中偏偏反常,外暖內冷。</div><div> 诗人为什么这么写呢?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给出了答案。雪造就的冰天雪地把人们的视线引向了沙漠雪海,引向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外。天空中密布的阴云又把人们视线引向了万重云霄之外。纵横交错间,空间得以无限延伸。</div><div> 什么才能填充这无限的空间呢?飞扬的大雪,别离的愁绪。愁绪淤积蒸腾为愁云,愁云遇冷凝结成雪花。于是无限的空间被愁云、飞雪交织着,浑然一体,物我为一。正因如此,将士(包括诗人)心中满别情,武判官归京,确给人一种冷寂之感,所以诗人以室外暖,室内冷的反常来表现离别的惆怅。其实,大雪天寒是事实,“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是心灵的超然;帐内寒气袭人亦是事实,只不过离别的惆怅加重了寒意。中国诗歌总是遵循感情的逻辑,故能反常合道。按理说,雪之作用至此已到极限,可是偏偏要打破这极限,于是雪上马蹄又将人们的视线引向渺远。</div><div> 那么这无尽的空蹄印又该用什么来填充呢?用读者的思绪!这思绪,许是担忧离人的归程;许是别离的依依不舍;许是伫立目送者心随蹄印归去的无尽的羡慕……</div><div> 诗人停笔了,但诗并未结束,那些思绪再次蒸腾而起,化为满天愁云,凝成纷扬的雪,物我为一,浑然一体。此乃“言已尽而意无穷”。</div><div> 《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中茫茫雪原如海。雪海、黄沙、烟尘叠加成空阔辽远、狼烟四起的画面。雪景本该是静的,诗人却让狂风打破这种静谧:大风起,雪涌如海,黄沙入天。于是大地白茫茫一片,浑然难辨;于是天空黄沙弥漫,昏黄幽暗。风搅动了整个世界,飞沙走石,卷起千堆雪,挟沙染黄了天。那大漠孤烟不再直,而作烟尘飞。雪落马背,化为汗珠,又凝结成冰。这么严酷的环境,理应滴水成冰,而诗人偏让马背化雪,复凝成冰。这一笔,让我们看到了人马口中呼出的白气,战马身上蒸腾的热气。热气腾腾,在空中、马背凝滞,而后复蒸腾。这蒸腾的热气背后是将士、战马的热血沸腾。严酷本可以冻住这个世界,沸腾的热血却让这个世界消融。敌人不畏严寒,这热血沸腾却令敌人胆寒。诗人借助冷与热,阐释了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冷可以改变世界,但不会征服世界;热可以融化世界,热血有时真能征服世界。</div><div> 《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中的雪是阔叶雪,急风狂吹雪,大雪纷飞似无边落木萧萧下。在这首诗中诗人没有运用冷热对比及冷热转换,而是极言其冷:“沙口石冻马蹄脱。”马蹄冻掉,将士又会如何?恐怕不只是足肤皲裂吧!马蹄冻掉,铁骑怎么前行?铁骑都寸步难行,士卒当举步维艰。于是这种对峙恐怕是旷古未有的。在这种情形下,耐力得以可怕呈现。所以取胜的关键不在谋略,亦不在勇猛,而在将士的韧性和耐力。大雪、严寒屏蔽了运筹帷幄,冻住了勇猛。谁能耐得住严酷,谁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突破严寒、战胜自己、严阵以待、众志成城,这都将载入史册、名留青史。</div><div> 载入史册的应该是千年不化的冰雕,应该是风急雪阔中的鏖战。这雪冻住了世界,冻掉了马蹄,却无法阻碍边塞将士前行的脚步。</div><div> 庄子在《庄子·让王》中说:“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这首诗当为:“身在雪海之上,心居魏阙之下。”驰骋疆场、保家卫国、建功立业,这是再合理不过的功名路,较之居庙堂之高,正襟危坐,作威作福之流不知高尚了多少倍!</div><div> 舍生忘死而换来的功名不应厌弃,只应珍视。</div><div><br></div>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易安词因“瘦”而美</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醉花阴</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宋 · 李清照</div><div>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div><div>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div><div> 夏承焘评此词曰:“这首词末了一个‘瘦’字,归结全首词的情意,上面种种景物描写,都是为了表达这点精神,因而它确实称得上是‘词眼’。以炼字来说,李清照另有《如梦令》‘绿肥红瘦’之句,为人所传诵。这里她说的‘人比黄花瘦’一句,也是前人未曾说过的,有它突出的创造性。”(《唐宋词欣赏》) </div><div> 抓住“瘦”字,就找到了这首词教学的突破口。窗外薄雾浓云笼罩,室内龙脑香缭袅,这是愁的外化。情郁于中,必发之于外。那烟雾仿佛是从词人的胸中升出,丝丝缕缕,弥漫空闺,笼罩天空。词人也像金兽香炉一般,吐着愁云,销得憔悴。词人透过薄雾,却望见了满天的浓云,这何止是望穿秋水,怎能不瘦? 重阳佳节,想登高只一人,她登高怀人,若远望,必见其瘦削;重阳佳节,想插菊亦是一人,人菊对视,人比菊瘦;重阳佳节,想饮酒必是独酌,篱笆墙下,试问闲愁都几许?篱笆骨瘦,黄花色衰,美人简直瘦骨嶙峋!落日余晖,酒入愁肠,瘦美人如何遣愁?“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古诗十九首》)情愁无可排遣,只能消瘦下去…… </div><div> 在惠洪《冷斋夜话》卷一记载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所谓“夺胎换骨”是指点化古人诗意,因旧生新、推陈出新、争奇避俗,以造成新的意境。</div><div> 黄庭坚在《再答洪驹父书》中说:“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眼入于翰墨,入灵丹一点,点铁成金也。”“点铁成金”是一种汲取经典书面语言以熔铸诗歌语言的方法。从“铁”到“金”熔铸过程,就意味着诗歌语言必须是经过诗人锤炼而成的。</div><div> 词虽“别是一家”但这两个方面诗词有相通之处。 </div><div> 李清照化用《古诗十九首》中“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两句翻出新意:“暗香”既指淡淡的菊香,又指悠悠的思念。这思念哪只是盈袖呢?整个心都充盈着这思念。明诚“负笈远游”,太学求学,尺素不足以寄情,如馨香般的思念,他又嗅闻不到,易安只能空消瘦…… </div><div>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思念销魂,思念如西风烈,直让人形容憔悴。西风撩起门帘,窥见空闺,旋即逃开。西风本就是来制造凄清的,却也受不了这空闺的寂寥。卷珠帘露出容颜,竟比那风中凋零的菊花还要憔悴。一卷珠帘将空间隔开,珠帘内空空,篱笆墙下独酌;珠帘内兽喷香烟,篱笆墙下暗香盈袖。珠帘内又隔纱帐,似隔非隔,加之香烟缭袅,独守空闺的人被空闺围困。思念对人的困扰就如这珠帘、纱帐、烟雾一样,让人恍恍惚惚、浑浑噩噩。纱帐内置一玉枕。词人不写床榻,不写无眠之人,只写这玉制的枕头。冰凉的玉枕,孤枕难眠;夜半的凉气,凉彻肌骨。词中让这种凉从外凉到内,从头凉到脚,从寸寸肌肤凉到那颗孤寂的心。从逻辑上讲,这种凉应该是由内到外的。当这由内到外的凉遭遇了夜袭的冷便骤变出冷清。是“凉初透”还是“透心凉”看似矛盾,实则意脉相通。 </div><div> 李清照在《声声慢》中写道:“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亦是如此。“冷冷清清”是环境给人的感觉,外在环境触发内心的情感,而且不断发酵,愈发强烈。环境冷清,孤寂凄惨,内心忧愁,由外而内,层层渲染。由环境之冷写到身体之冷再到内心之冷,冷到无以复加。其实这一切都是心冷所致。相比之下,《醉花阴》含蓄蕴藉,就如唐司空图所言:“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及,若不堪忧。”(《诗品·含蓄》)</div><div> 元伊世珍《琅嬛记》卷中引《外传》:“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曰:‘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正易安作也。”</div><div> 有人认为这一记载不属实,我同意此说。赵明诚收到爱人的相思词作,不感怀于心,而是务欲胜之,这太不解风情了,所以不合逻辑。赵明诚应以泪为词。赵明诚善著文,不善诗词,不可能有“务欲胜之”的想法。</div><div> 李清照对赵明诚的这份感情未曾改变。明诚负笈远游,清照为之消瘦。夫妻二人因元祐党事而几乎困于干涸的爱床之上,但清照身在父母居,魂在明诚侧。明诚赴任湖州太守,中途中暑而逝,清照把对明诚的思念寄托于丈夫未完事业《金石名录》的续编上。</div><div> 生,远隔天涯,心心念念,一刻不断;死,阴阳两隔,心灵追念,从未忘却。他们爱情比不上在天愿为比翼鸟的刘兰芝与焦仲卿,比不上化蝶的梁祝,比不上还魂的杜丽娘,但很真实。李清照虽改嫁,但绝不会使这真实的爱情蒙尘。</div><div> 《醉花阴》之相思似乎给赵明诚与李清照的爱情奠定了基调:他们在相思中度日。相思苦又遇上靖康耻,谁解其中味?只留给晚年独居金陵的“易安”独尝了!</div><div> 《归去来兮辞》中写道:“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易安不易呀!</div>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一经运用,便得“风流”</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宋 辛弃疾</div><div>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div><div>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宋代:辛弃疾</div><div>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div><div>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div><div> “京口”即镇江,英雄用武之地也。辛弃疾一生壮志难酬,无用武之地的英雄登上用武之地:京口北固亭。他登高怀远,感慨万千而作词于此。</div><div>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写于公元1203年(宋宁宗嘉泰三年),辛弃疾时年64岁;《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写于公元1205年(宋宁宗开禧元年) ,辛弃疾时年66岁。公元1207年(开禧三年)秋,朝廷再次起用辛弃疾,但辛弃疾已卧病不起,只得上奏请辞。同年九月初十(阳历10月3日),辛弃疾带着忧愤的心情和拳拳爱国之心离开了人世,享年六十八岁。</div><div> 辛弃疾42岁闲居江西上饶带湖,其间虽两度出仕,但都为期很短。20多年,辛弃疾大多赋闲在家!</div><div> 读《美芹十论》、《九议》,我们佩服辛弃疾的安世之才。苟且偷安的南宋小朝廷却将这么一位匡扶社稷的能人遗弃乡野。处江湖之远的辛弃疾愤懑不平、忧心忡忡,大呼:“杀敌!”赴幽冥。他因爱国而愤慨,这两首词最能体现他的这种情怀。</div><div> “煮酒论英雄”的典故,可谓家喻户晓。要论三国谁是英雄,孙权必在曹、刘之下。可这两首词却对孙权推崇备至,缘何如此?我个人认为与用武之地“京口”有关。孙权在此建立霸业,刘裕在此称帝,辛弃疾现在镇守此地。推崇孙权,其实是词人自己渴望建功立业,重整山河。</div><div> 所以词人登楼望远,不断质问。声声问,问天地,问历史,问朝廷,也是问自己。</div><div> “何处望神州?”北方陷敌手,残缺不全,让他怎么忍心望?狼烟四起,让他怎能望得清?远望尽凄迷,近望满眼风光。朝廷怎么能忘记失地,抛却生民,偏安一隅呢?</div><div> 这一问,问出了血泪!</div><div> “千古兴亡多少事?”宫阙万间都做了土,万事付东流!可是这千古兴衰能付笑谈中吗?别人能,而他不能!也许历朝历代的兴衰更替是不可阻挡的规律,可宋是自取灭亡,后世可把这当做笑谈,可生在两宋的人,又怎能谈笑风生呢?</div><div> 这一问,问出了愤激!</div><div> “天下英雄谁敌手?”在辛弃疾心中励精图治者方为英雄,真英雄才能主苍茫大地之沉浮。辛弃疾不言当世,而言三国旧事:煮酒论英雄。曹刘为三国之雄。曹操之子不乏人杰,曹丕著有《典论》,曹植著有《洛神赋》。曹丕的政治才能胜过曹植,曹植的文学才华胜过曹丕。可以说是虎父无犬子。刘备就不行了,老子英雄儿混蛋。乐不思蜀的刘禅丢尽刘备的脸,也把江山拱手让人。宋太祖赵匡胤的后代又如何呢?从太祖、太宗到神宗再到徽宗、钦宗到高宗……辛弃疾心中历数着宋之帝王,数到高宗,他的心都数凉了。他不愿,也不敢再往下数……他只能往前,在其他姓氏的朝代“数风流人物”。借古讽今,是无奈之举,谁愿意嘲讽自己所处的时代呢?谁不想生逢其时?谁愿意生不逢时?</div><div> 这一问,问出了失望,甚至绝望,也问出愤懑!</div><div> “生子当如孙仲谋”巧用典故表达忧愤。辛弃疾广泛地引用经、史、子各种典籍和前人诗词中的语汇、成句和历史典故,融化或镶嵌在自己的词里。这本来很容易造成生硬艰涩的毛病,但是以辛弃疾的才力,却大多能够运用得恰到好处、浑成自然,或是别有妙趣,正如清人刘熙载《艺概》所说:“任古书中理语、廋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div><div> “生子当如孙仲谋”这一典故出自《三国志》。</div><div> 公元213年(建安十八年),曹操率大军攻濡须口,与孙权相持月余,孙权用水军围曹军,俘三千余人,淹死的曹军亦有几千人。后孙权几度挑战,曹操坚守不出。于是孙权亲自驾船从濡须口入曹营。诸将皆以为搦战,欲以攻之,曹曰:“此乃孙权察我军容。”命令严整军队,弓弩不得妄发。孙权船行五六里,奏乐而返。曹操远见舟中军队仍严明整肃,不禁脱口叹道:“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div><div> 辛弃疾刚拙自信,难言之隐亦要言。在忧愤的催促下他斗胆写下这个典故;在文韬武略的综合作用下他意欲痛快淋漓而欲言又止,留下后半句待人们在心中共鸣。咱们先别说骂得如何巧妙,骂得如何痛快,就这骂当权者的勇气,古往今来有几人欤?</div><div>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div><div> 不识苏轼、辛弃疾之雅量和胸襟是无法读懂他们词中的旷达和豪气的!真心痛,忧愤才会见诸词;假心痛,再悲情万状,也是无病呻吟。我们常常读到那些捂着胸口大呼心痛的诗词文赋,因其不是真心,所以起不到大声疾呼的作用,干吼得时间长了,自己就干呕。</div><div> 辛弃疾的胸襟博大:心怀天下、收复失地;辛弃疾的雅量高致:遗世独立、孤高傲世。辛弃疾本想登高大声问,以消胸中的块垒,可是三问三答后,义愤填膺、满腔愤懑。真正的爱国者,恐忧多乐少,真个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焉?”即使民殷国富也许他亦是忧虑重重。忧患意识已注入每个爱国者的血脉中,他们不仅在国难当头时忧愤,而且常常居安思危。</div><div> 我们再来看看南宋那些所谓“快乐”者的嘴脸:“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千年调》)只要能满足他们的私欲,他们随时都能陪笑。他们才不管国家、民族的危急存亡。只要自己利益不受损,就永远开心快乐。快乐自己,哪管他人死活?生在这样世界里,辛弃疾只能刚拙自信,不为众人所容了。</div><div> 明代杨慎在《词品》中说:“辛词当以京口北固亭怀古《永遇乐》为第一。”我认为《永遇乐•登京口北固亭怀古》以其胸襟和雅量位居辛词第一。</div><div> 六十六的辛弃疾再次登临用武之地京口北固亭寻觅英雄。历史英雄无觅,当今英雄末路,伤感和愤懑一起涌上词人的心头。什么样的英雄都经不起岁月的淘洗,经不起历史车轮的碾压。东吴大君孙权无觅,南朝宋武帝刘裕无觅,北魏拓跋焘无觅。历史的舞台拆了又搭,搭了又拆,可拆拆搭搭到今朝仍没有辛弃疾的舞台。镇江,多少英雄在此建功立业,而他只能独自登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div><div> 人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但此时此刻,辛弃疾不禁追忆当年:二十一岁的他,勇闯敌营,生擒叛贼张安国。南归已经四十三年,从二十一岁到六十六岁,人生走过四十五年春秋,可自己的愿望却仍在原点,甚至在远离原点。按理辛弃疾应像孙权一样年轻有为,而且有一番大作为。可怜白发生却无所作为。不忆当年,又能如何?这回忆没有丝毫的自我夸耀,有的是满腔悲愤。原想借国家的力量收复失地,不曾想南归如陷囹圄,白白损耗生命。只能在追忆、梦境中虚度此生。我想辛弃疾后悔了,如不南归,两千人的队伍也许会不断壮大,失地也许会寸寸收复。四十五年,凭志同道合之力,亦能成就一番事业。回到国家的怀抱,我想他感受到的恐怕是温柔醉乡中的梦魇:不时因山河破碎而惊醒!</div><div> 南宋朝廷不是偏安一隅,就是急躁冒进。当时韩侂胄筹划隆兴北伐,计划不周详,准备不充分,草率冒进。辛弃疾的谏言不仅没有被采纳,而且因此遭忌惮,不久就被弃置不用。</div><div> 他与廉颇跨越千年而同病相怜,只不过他比廉颇更可怜。廉颇老矣,赵王还想重用他,不是郭开使坏,廉颇必是老当益壮,勇武不减当年。“三遗矢”让廉颇梦断魏国。可辛弃疾连被试的机会都没有。相隔千年的天涯沦落人,廉颇若知,魂魄必越千年来会幼安。幼安若能,必穿越那千年时空去会廉颇。若相会,他们会不会抱头痛哭?哭自己,哭身处的时代……</div><div> 廉颇败在了“屎”上,这个事儿既让辛弃疾笑叉气,又让辛弃疾背过气。奸佞当道,便是英雄末路。不是廉颇输不起,而是赵国败不得。</div><div> 68岁的辛弃疾再被起用:诏令赴任临安,可他再也不能赴任了,他只能在阴曹地府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了。辛弃疾南归四十多年,正值壮年不见用,生命到了尽头,却又想起用他了。这是个笑话,但我们怎么也笑不出来!这是个悲剧,但幼安在慷慨激昂中过完自己的悲剧人生。昏庸无道的当权者总在制造笑话;胸襟博大、雅量高致的英雄却在这笑话中独饮这悲剧的苦水。</div><div> 什么是生逢其时?贤臣遇明主,惺惺惜惺惺,如鱼得水;什么叫生不逢时?贤臣遭遇了昏君,明珠暗投,如水生铁锈。</div><div> 辛弃疾忧愤地活着!眼见“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再不收复失地,北方民心尽失呀!可是他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谁来揾这英雄泪呀?</div><div> 一位立志驰骋疆场的将军竟被逼向田园,南宋的能耐无可限量!这样的人生遭际,无意中拓宽了辛词的内容和题材。辛弃疾几乎达到了“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地步。</div><div> 于是,我们读到了“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的清新淡雅;读到了“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的一往情深;读到了“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的大适融然;读到了“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的倔强刚拙。</div><div> 辛弃疾用胸襟、雅量、才学将豪放词推至一个顶峰,有评为证:</div><div> 刘克庄在《辛稼轩集序》中说:“公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div><div><div>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说:“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突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div><div> 济南二安,易安不易,幼安未安……但是他们都在词上独树一帜。</div><div><br></div></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横槊气概,英雄本色</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念奴娇·赤壁怀古》 </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宋 · 苏轼 </div><div>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div><div>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div><div> 人生有三个关键点:生是起点,重生是转折点,死是终点。“生”若尸位素餐就是活死人。死而复生,重塑自我,重塑生命,即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人之生死并不简单,有活着就死了的,有活尸复生的,所以人就是在生生死死中塑造自己的生命的。 </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怀渑池寄子瞻兄》</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宋代:苏辙</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遥想独游佳味少,无方骓马但鸣嘶。</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和子由渑池怀旧》</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宋代:苏轼</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div><div> 这两首诗记录了苏轼人生的起点:赴京赶考。苏轼人生的起点很特别:父子三人一同上路。一路走来倍尝艰辛:云横秦岭,山回路转,马死途中,蹇驴嘶鸣。旧题终剥落,雪泥鸿爪,无迹可觅,但父子一路当是永恒的记忆。路途崎岖,携手共进;宦海沉浮,同舟共济。从背起行囊开始,苏轼就有了退路。这退路就是亲情。父子情深,即使一败涂地又何妨?手足情深,即使一生失意又如何?</div><div> 苏轼人生的起点是盛大的:苏氏文章擅天下,一门父子三词客。不仅如此,仁宗非常赏识苏轼兄弟,认为为子孙得两宰相矣。苏轼成了宰相坯子,英宗也想按宰相的步调来培养苏轼。他打算召苏轼入翰林为知制诰(知制诰是晋升宰相的必历职位)。宰相韩琦以苏轼年轻恐不服众为由谏止。英宗纳谏,安排苏轼入直史馆,以期苏轼熟史知鉴,将来委以重任。</div><div> 苏轼人生起点很高,当时之世都认为苏轼乃廊庙之器,必有番大作为。</div><div> 可“乌台诗案”让苏轼的人生从高起点处跌落,从此宰相坯子苏轼变成了豁达居士东坡。</div><div> 御史台上树栖乌,御史衙内钟弃毁。寻章摘句罗罪名,断章取义陷牢笼。百般构陷置死地,世事大梦几度秋。几度秋后胜春日,结庐东坡几垄地。</div><div> 豁达总在死过后!</div><div> “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的转折点,黄州是苏轼的又一个“出生地”。在此地,苏轼得以重生。从此他叫苏东坡,从此词坛注入了豪放,惊现天地奇观。</div><div> 苏轼二十一岁声名鹊起,四十二岁身陷囹圄。二十一年人生跋涉,不见其高,却跌落谷底。世事无常,祸福难料。四十岁跌落谷底,有几人能复站立爬起?</div><div> 《念奴娇•赤壁怀古》是“乌台诗案”被贬黄州,谪居两年后所作。此时,苏轼已四十七岁。小舟载酒秀才来,笛吹酒酣赤壁下。风起水涌大鱼出,山上栖鹘亦惊起。坐念孟德与公瑾,怀古伤今自叹息!</div><div> 滚滚长江,江入大荒,这宏大壮阔触动了东坡;浪花四溅,涎玉沫珠,这细微碎裂亦触动了东坡。那江水当是时间推移、朝代更迭;那浪花应是千淘万漉,英雄落幕。赤壁非赤壁,踪迹实难觅。可东坡偏要在赤鼻矶寻觅赤壁的遗迹。这显然无关乎地点,只关乎情结。</div><div>周瑜破曹三十四,苏轼遭贬四十五。四十五十默无闻,活在人间何足畏?谁不想年轻有为?谁又愿意人生多艰?连突兀岩石,都想刺破苍穹。惊涛骇浪也抵不过乱石的锋尖,顷刻间碎裂似雪。男儿也应壮怀激烈、顶天立地、开天辟地。</div><div> 清代词论家徐轨评东坡词曰:“自有横槊气概,固是英雄本色”(《词苑丛谈》卷三)。 </div><div> 什么是英雄?就胆识而言,想做真正的英雄就得把五分钟勇气无限期地延长;就气度而言,想做真正的英雄就得“大知闲闲,大言炎炎”;就执着而言,想做真正的英雄是没有选择余地的,往往是要么成功要么成仁。</div><div> 英雄逃不过生命的终结,逃不过岁月的淘洗,逃不过时代的变迁。但生命终结后却万古流芳,岁月淘洗后却永载史册,时代变迁中却亘古不变。英雄的个体生命必然终结,英雄的精神品质却会生生不息。英雄就是那滚滚长江浪头的花,他们装点了生命,点缀了岁月,修饰了时代。</div><div> 英雄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div><div> 《念奴娇•赤壁怀古》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div><div> 江流滚滚、浪花朵朵、乱石穿空、碎沫似雪,这如画的风景中,处处隐藏着英雄的情结。滚滚长江蕴藏着豪迈奔放的英雄气概;朵朵浪花意蕴着短暂激烈的英雄人生;乱石穿空隐喻着横空出世的英雄壮举;碎沫似雪暗示着壮志难酬的英雄悲情。江山依旧如画,一时豪杰不在。</div><div> 不做一时豪杰,要做就做万世英雄。</div><div> 可怜东坡连一时豪杰都做不了,还谈什么万世英雄?</div><div> 遥想八百年,孙策周瑜攻皖,迎娶大小乔,真个是功成名就时,洞房花烛夜。周郎事业爱情双丰收:既抱得美人归,又挫败了来犯的劲敌。而东坡四十七岁劫后余生,只能神游三国,一睹英雄风采。人生多艰,早生华发,笑中含泪,洒酒祭月。笑吧,别人笑我,我笑自己,多情的人总被无情的世态所恼。</div><div> “乌台诗案”不仅拷打了苏轼的躯体,也拷问他的灵魂。为了置他于死地,何正臣之流苦苦钻研他的诗集,肆意曲解,罗织罪名。他曾引为知己的保守同僚大多三缄其口,见死不救。拷问过灵魂,苏轼死了,东坡诞生了。从此,指斥时弊的苏轼让位给了豁达超逸的东坡,济世情怀的苏轼让位给了倾荡磊落的东坡。于是在一时豪杰与万世英雄之间,东坡另辟蹊径:"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也。"</div><div> 初到黄州时的喧嚣,继而临皋亭听涛,最后定居废弃军营,垦荒种田,营建“东坡学堂”。至此,东坡居士,清风明月,悠闲度日;至此,东坡居士,与贤为友,放乎中流。黄州流传着好多东坡与黄庭坚、佛印的逸闻趣事。他们互相打趣,自我解嘲。打趣中见友谊,打趣中藏禅机;自嘲中有超然,自嘲中有不屑。 苏黄出游,佛印隐身舱底,掀板突现,三人大笑不止……</div><div> 东坡打坐,问佛印似何?佛印对曰:“如佛。”佛印亦复如是问,东坡笑对曰:“如粪。”</div><div> 东坡灵感忽至,挥毫写下:“八风吹不动”,自感得一奇句。送至对岸佛印观,佛印补一句“一屁过江东”。东坡读罢,怒而过江理论。佛印平静和悦地说,我言非虚。东坡闻言,转怒为喜,两人朗笑不止……</div><div> 人人口言淡定从容,可往往为了点儿“屁事”按捺不住。东坡与贤为友,在彼此嘲弄中脱俗。黄州,使苏轼蜕变为东坡。从此,东坡不再匆匆,从容淡定度余生。</div><div> 其实,被贬黄州前,苏轼的思想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可能当时苏轼并未意识到。苏轼明白了“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开始留恋人间,于是他远离帝都,靠近亲情;放慢脚步,自请外放。</div><div> 公元1071年(乌台诗案发生前八年),苏轼自我放逐,任职杭州,只为远离政治纷扰。公元1077年苏轼请调密州(山东诸城),远离权力,只想与弟相聚(苏辙在山东济南任职)。</div><div> 离开黄州,东坡的步履更慢,虽有途中丧子的原故,我想更主要的是想远离庙堂。元符三年四月东坡奉诏返京,但他走了一年多,从哲宗朝走到徽宗朝也没有走到汴京。元丰七年四月,神宗启用“皇帝手札”诏令他移汝州,但他又走了一年多,从神宗朝走到哲宗朝也没有走到汝州。因为他人生的终点不再是汴梁!</div><div> 人生如棋局,“着时自有输赢,着了并无一物。”东坡大彻大悟,不再为当时志世而奋力向前。他更愿意放浪形骸,弄舟而逝,江海寄余生。</div><div> 大苏游赤壁就是见证,他面对“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发出“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的誓言。</div><div> 元丰七年(1084年)东坡打算在常州终老,因为常州是一个既远离了政治纷争,又能与亲朋朝夕相处的幽静去处。可惜东坡未能如愿,他人生的下一个落脚点被哲宗和宰相章惇圈定在儋州(海南)。</div><div> 绍圣四年(1097年),年已花甲(六十二岁)的苏轼被一叶孤舟送到了徼边荒凉之地海南岛儋州。据说在宋朝,放逐海南是仅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处罚。在他人看来,这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严惩。可东坡竟在此地写下了:“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的诗句。</div><div> “此心安处是吾乡”呀!</div><div> 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绘出了苏东坡被贬儋州的路线:从惠州沿西江而上,舟行百里至梧州(宋朝广南西路,今广西梧州),南转雷州半岛,然后渡海登海南岛。</div><div> 花甲老人,先别说遇赦活着回来,就是能活着去海南岛已经是传奇。更奇的是,迁谪路上竟与弟苏辙相遇。苏东坡到梧州时,闻知被贬雷州半岛的弟弟苏辙经过这里,便写了‘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的诗句派人追上。兄弟俩在藤州见面后,相伴同行到雷州半岛。这是他们兄弟俩生前最后一起度过的日子,之后再也没能相见。</div><div> 从宿县题旧壁到移官山东再到藤州相见,兄弟二人聚少离多。东坡不惑之年一直想远离政治,靠近亲人。可置身宦海中,政治可以让他降职远调,他却无法远离政治。即便是离亲人近些的人之常情也难以实现。</div><div> 把苏轼呆过的地方在地图上用笔画线连起,我们就会看到苏轼人生的轨迹。眉山眉州是苏轼的出生地;二十一岁辗转到汴梁,汴梁是他人生的起点;四十五岁被贬黄州,黄州是他的转折点;六十二岁被贬儋州,儋州是他遭贬的最后一站。其间还有好多的落脚点: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常州、惠州……</div><div> 苏轼的政治起点是保守派,当他看到保守派废尽新法时,他认识到两派乃一丘之貉,于是他再次进谏。他嘲讽新党的弊政,他抨击旧党的腐朽。新党不容他,旧党不原谅他。从此,他无党无派,自成一派。于是他自请外调,想做个逍遥派。 </div><div> 贬谪成就了苏东坡!贬地越多,政绩越多,越来越多的百姓了解了他。他每到一地,关注民生、新修水利、疏浚河道、夯筑堤坝、造福百姓,所以他所到之地,百姓都很怀念他。正因贬谪,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正因贬谪,他流芳百世,为人缅怀。</div><div> 所以人生何必规划,栖身何处,无法预料,亦无法预设。出生地,尚在腹中,人人皆不可知;起步的地方,全说运气,人人皆无法未卜先知;人生的拐点,福祸难料,人人无从知晓。就像苏轼没有料到一起步就是宰相的步调,一跌落竟是命悬一线。他想选择常州终老,皇帝偏让他远徙儋州。常州终老,他却留下遗嘱葬汝州郏城县(今河南郏县)钧台乡上瑞里。次年,其子苏过遵嘱将父亲灵柩运至郏城县安葬。终老之地,葬身之地,苏轼皆如愿以偿。可换作他人恐难如愿。油尽灯枯,想要安葬何处,将死之人说了不算,如果葬地路途遥远,扶柩归葬恐困难重重。既然生死之地都无法可选,又何必劳心劳力,何不随遇而安,来去自由。</div><div>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div> <h3>参考书目</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