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李晶

　　爸爸离开我们整整十五年了，屈指一算，明年就是他诞辰100周年。

十五年来，每当打开这封存的记忆，我的心就久久不能平静。岁月已经让悲伤慢慢退去了，只剩下满满的遗憾和懊悔以及对他深深的怀念！年轻时不懂得珍惜，上山下乡远离父母十年，返城后忙于工作和学习，中年时奔波在家庭与事业间，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无法守候在父母的身边。没有给爸爸好好地洗过一次脚，没有好好地陪爸爸游玩过一次，只是带给他无限的牵挂和担心。现在我有能力让您享福了，有时间可以陪伴您了，但您已远离我而去。只能在想念您和妈妈的时候，在冰凉的墓碑上抚摸您们慈祥的面孔，在这块阴阳相隔的土地上和您们靠得这么近，希望您们能听到我的心跳，我的呼唤！

爸爸在八月出生，八月去世，这两个日子我们姐弟兄妹牢牢记住。那是用来感恩和怀念的，感谢您在世时带给我们的幸福和快乐，难忘您去世后留给我们无限的悲伤和思念！

　　年轻时的爸爸高高瘦瘦，带着一副金丝眼镜，温文儒雅，不善言词。他是一位电器工程师，从事电讯技术工作，后又调入上海邮电学校当教师。整天忙于工作和我们接触不多，每个星期天我们都盼着爸爸早点回来，带给我们好吃的，陪我们玩。妈妈是个相当能干的女人，又要工作又要照料我们四个孩子。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能让我们吃饱穿好是多么得不容易。晚年时，爸爸和我谈起妈妈时说这生亏欠了她，但那时妈妈已经听不见了。

在我印象中爸爸从没有打骂过我，连一句重话也没有，哪怕成绩落后了，犯了错误了。只看见他高高举起手中的象牙筷，但从没有下过手。那时我们还调皮的想尽办法把他的象牙筷藏起来让他找不到，教训我们的事只归妈妈管了。

爸爸一生处事低调，与世无争。刻刻苦苦的学习，兢兢业业的工作，努力把学到的知识回报社会。解放后，他全身心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去。那时爸爸在无线处真如电台上班，下班后每天晚上关心着铁塔上的灯光，如有异样心急燎火地赶到工作的机要房去。我们昏昏睡醒只要看到爸爸不在就知道他又去上班了，这种场景我深深记得。

　　三岁时我在爸爸怀里。

　　 父亲出生在云南，他是山沟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家住在南涧一个小镇上，从小走到几十公里外的巍山县，在那里上得初中。后穿着草鞋、布鞋跟着人家走了七天七夜到昆明上的高中。这些我听奶奶也告诉过我，为读书不知穿破了多少双鞋。和著名的物理学家杨振宁是在昆明上高中时的校友。靠勤奋读书考上了西南联大，后扎根在上海成家立业。这其中的奋斗史在晚年时常常挂在嘴上告诉我们，谈到兴奋时会开怀大笑，他把艰辛和泪水都自己咽下了。

父亲是个坚强的人，1937年离开父母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他深深懂得读书可以改变人的一生，所以工作后把自己工资的一部分寄给母亲供弟妹读书，一部分自己买书看，剩下的用来抚养我们。妈妈尽管埋怨但还是理解和包容了他，那些年就这么平静过来的。后来叔叔们都上了高中，这在山区是一件了不起的事，父亲常常引以为豪。再后来资助自己的外甥上学，多年前大学毕业后现已在省里的领导岗位上工作了，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父亲一生光明磊落，心胸宽广，政治上的打击并没有摧跨他的意志，他把满满的正能量传给了我们。希望我们能正确对待这个社会，能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我们四个子女没有全部上大学，只有姐姐实现了他的愿望。在他的教育下我们努力工作，在各自的岗位上先后考取了统计师、会计师、执业医师，使他能得到些安慰。

　　父亲一生乡音未改，偶尔夹杂着几句不标准的上海话。教书时闹出许多笑话常常津津乐道的告诉我们，引得我们哈哈大笑。因为环境的改变他基本不吃辣。最喜欢吃青蚕豆和回锅肉。每年青蚕豆上市时他天天都爱吃，还亲手剥壳教我们怎么样剥得快。用五花肉烧成的回锅肉是有家乡的味道在他也是百吃不厌。他一生烟酒不沾，只爱喝茶，尤其爱喝云南茶。每年新茶上市时，家乡的亲人就会寄来。他会分一部分给我们，然后自已保存得好好的时不时拿起来闻闻。

父亲生活非常有规律，特别是退休后我们已经熟透了他的起居节奏。从清晨的第一杯茶开始到晚上早早熄灯睡觉，每天就是看书写字看‘文汇报’。早上十点准时去楼下报箱取报，如果没有拿到可以楼上楼下来回走直到拿到才心定。到后来走路不方便了，还慢慢走坚持自己去取。退休以后耳朵渐渐失聪了，到后来影响到听气象报告听新闻联播。给他买过助听器，他试过觉得太吵了，他巳习惯了安静的生活。和我们交谈需要用笔写在纸上。他尽管受到过反右斗争和文化大革命的冲击，但他热爱祖国关心政治，对国家大事了如指掌。从不看电视节目。早餐、点心永远就是甜味的曼可顿切片面包，想给他换口味都不要。年轻时西装笔挺，文革中姐姐把他的领带扎成了拖把，妈妈把旗袍改成了我们穿得方领衫，想扫清四旧，但还是没有赶走命运的安排。后来父亲常年只穿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装，里面永远是长袖的白衬衫。夏天穿白的圆领衫。直到晚年发福了，才难得看他穿件夹克衫。

他把节俭下来的钱都用来买书了。

　　爸爸的手迹

　　父亲一生酷爱书，嗜书如命，喜欢听古典音乐，尤其是听贝多芬的第五第六交响曲，美妙的音乐给他心灵上带来极大的安慰和愉悦。喜欢欣赏世界名画，懂四国语言。他每天就像生活在书海里，他对书的热爱近乎痴狂。教书时自编讲义教材，后来喜欢上了翻译文章。他是上海外文书店的常客。那时我们经常看到他买回书后把厚厚的书放在桌子上一页一页地数，拿放大镜校对查错别字，生怕书中有什么瑕疵。因为他碰到过这种情况，所以每次都这样认真检查。晚年时得了强迫症，忘记一个字全家都要帮他想，否则就要影响他一天的生活。我每次回家想帮他整理一下书桌他都不许碰一下，生怕放错地方找不到。那些他喜欢的书籍可以从简装开始买到精装，一次一次再版一本一本买回。家中的书堆积如山连床底下都是，为这事妈妈不知和他吵过多少次，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到了晚年他走不动了，还告诉书名让我们去帮买，我清楚的记得买回过金庸的武打书。等到他连书也看不动了，还要摸摸书角闻闻书的香气。

　　父亲深爱我们四个子女，尤其对我有种特别的关爱。我上山下乡是在云南西双版纳。十年间回去过三次老家，见到了年迈的奶奶和叔叔孃孃们。父亲自从离开奶奶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最小的叔叔也从未谋面过。我两年探亲一次回家，他总要详细询问我家乡的情况，深怕我漏掉什么细节。他一定在我的眼神里看到了奶奶的目光。等我成家后一直盼着我休息天能回去，反复说的那些事情他从不厌倦听，有时和我对上几句家乡话他会非常地开心。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知道奶奶去世的消息后，父亲让我们每个人都带上孝。他静静地坐在书房里，苍老的脸上淌着泪水。他一定在向奶奶忏悔，希望奶奶能理解他一生的不容易。父亲深爱自己的亲人，他只是换了种方式来回报，工作成家后把往返家乡的车费省下来寄回家救济弟妹读书，年迈时已经走不动了让弟弟们到上海来见面。他性格坚强，文化大革命中那样的摧残我们都没见过他掉过一滴眼泪，奶奶的去世让他满眼泪水。我心疼万分，告诉父亲我代您去见过奶奶了，奶奶说我很像您，您可以安心了！

上面这张照片是我和爸爸的最后合影。

　　在妈妈走后的第四年，亲爱的爸爸也离开了我们。

那是2003年8月28号的清晨，天气还是很炎热，接到妹夫打来的电话说爸爸走了。我脑子一片空白，明明前一天还刚见到他，说是天太热洗了澡感冒了。父亲有老慢支和肺心病，年轻时得过肺结核。我们都劝他去医院打点滴，他固执的不肯，说是不喜欢医院冰冷的床。妹妹说晚上睡前还是她扶着爸爸上得床，好好地躺下后才离开的。早上起来叫他已经没有声音了。我们急忙开车赶回家，一路上泪水汹涌嘴里不停地叫着爸爸。到家时看见爸爸静静地躺在床上，那么的安祥没有一点痛苦。那是他心爱的小床，是我先生亲手为他做得床架。他实现了自己坚决不能死在医院的愿望。我扑倒在他的身上还能感到丝丝的温暖。我们大声地呼叫，他再也不理我们了，他随妈妈去了，去过他们的两人世界了，再也不用为我们操心了。他连去世的时间都安排得这么好，九月一号学校开学，他一定怕影响孙辈们上学把自己早早送走了。写到这里，我忍不住落泪了。

我要感谢我的妹夫，在爸爸走前的一年多时间里他肩负着照顾爸爸的重任。一日三餐，无微不至，晚上还陪在他身边睡觉，白天和他聊天，爸爸一定是很开心的！

上面是爸爸去世前十一天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

　　爸爸曾三次修改遗嘱，希望我们在他去世后一切从简。不要通知远在家乡的亲人赶过来，不要开追悼会，不许拍照留影，骨灰和妈妈一起撒向大海。他生前没有积蓄全部都用来买书了。后来我们实在不忍心在离家最近的公墓里买了墓地。爸爸的遗物就是大量的书籍。我们请人搬运到了自己的家，特意打了八个高高大大的书柜整整齐齐地排列好。这些年已经整理过几次了，把那些外文科教书都处理了。爸爸一定不会想到，现今的互联网时代只要上网手指一点什么书就能看到。如果他当年少买些书那我们的生活会更好，妈妈也不要这么辛苦了。现在每天看到这些书我都会肃然起敬，尽管许多书籍页面已经泛黄了，但里面留着爸爸的气息，爸爸的印章，还有对爸爸深深地思念。这是爸爸用一生心血换来的，但我不能保证世世代代能够传下去。如果哪天弄丢了，您不要怪儿孙们不孝，这是时代在进步，再装潢精致的书他们一定会给您留着的。从书本中汲取营养，用他们的优秀来回报您。

　　在整理遗物的同时，看到了爸爸厚厚的十几本日记。这是他一生的记载，他把喜怒哀乐都写进去了。十五年过去了，我至今都没有勇气打开看过。我做不到当医生的妹妹那样的坚强，可以时不时打开看看。我怕再看到他熟悉的笔迹会控制不住自己，我怕我的眼泪会融化他的字体，我怕看到他在最后的几天里抖抖颤颤地写着二女儿刚刚来看过我……

爸爸，您还要给我时间让我再坚强些。我一定会认认真真地看，追随您的思绪，进入您的世界，感受您的感受！在您去世后的这些年我也习惯了写日记，把对您和妈妈的思念写进去了。

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您一定还会说有我这个女儿真好！我一定亲口告诉您，爸爸，我爱您！

爸爸，您永远活在儿女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