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h3><h3><br></h3><h3> 一
</h3><h3> “布……谷” “布……谷”,空旷的大塅里,布谷鸟的鸣叫一声紧过一声,循着声音却又找不到它的身影。布谷鸟啼鸣的三月,洒落一地暖阳,春风拂醒万物。田野的麦苗青成一片片墨绿,吐开黄蕊的桃花妍作一团团粉红。布谷鸟的时令催动了生产队的春播,队长紧着节奏安排翻耕早稻秧田,将牛工夫分配给队里十几个耕作师傅。张守平照例任犁田组组长。张守平为人随和老老少少合得来,屋场人都称呼他守伯。他犁耙功夫老练周到,伙计伴推选他连续多年当开犁师傅。
天刚有些亮,队长鼓起腮帮子在满屋场吹响哨音。
“耕作师傅出早工嘞……秧田开犁啦……”,队长每吹一次哨音就大喊一声。因为每年布谷鸟催播的时候便要犁头下水,春播秋收的轮回似乎就是从犁头下水开始的。老辈人的开犁规矩一代一代传承着。开犁能够避邪祭神。笃信只有开犁耕作师傅的犁耙才会好使唤,犁耙出来的田才不会漏水,播种出来的禾苗才不会生病虫。 其实,耕作师傅都是本队老实巴交的社员,长年劳作田头风吹日晒皮肤黝黑;岁月匆匆折皱在他们黝黑的脸额。他们虔诚祈福神明保佑老天照应队上早禾丰收,各家各户能够多分点谷子,细伢崽少吃些杂粮。因为每年生产队早晚两季水稻的收成除去统征定购粮后,保管室仓里的谷子总是不够社员分口粮,尤其是早禾出新前大部分人家靠茴丝杂粮填饱肚子。
约摸十来分钟,耕作人员陆续在门前土坪上集中。队长领着一行十多人扛着农具赶着耕牛来到田头。
“黄麻子不到不开锣,大家把农具放下等一等,守伯来了开犁后再各干各的活计。”队长见一向早起的开犁主角未出场,先安顿大伙儿。
“好嘞,叫守伯等下把功夫劲全使出来,开个好张啰!”根妹毑打趣道: “好得马老倌今年早禾出新煮一炉锅饭撑到饱嗝打死去……”。
于是,先到的人一时闲着聊着,你一言我一语话题自然扯上了守伯的健康状况。
以前,守伯的身骨板子顶呱呱的,在队上全劳力中数一数二。可是近两年身体状况不如从前,尤其是今年瘦弱得可怜。有人说守伯是做牛工夫累坏的,有人说他是一九五八年闹饥荒饿坏了底子……
守伯八字命硬,四岁起放牛扯草插秧捡柴火样样都会,八岁时母亲病逝,刚念一年书的他再冒进过学堂门。他十岁跟父亲学做牛工夫,十五岁拜师远房叔叔学贩牛。脑子灵慧好学手脚惯捷勤快,满屋场无人不夸。近两年,刚过五十岁的守伯背明显越来越弓,躬得好像老水牛那坨肩,躬得如同杉木老犁那弯轭,看上去就是一个病恹恹的样子。那头被守伯催着拉犁数年的老水牛,似乎生就跟守伯一个命。以前膘肥体壮毛色发亮,拉犁耕作轻松快当,近两年吃口不如以前骨瘦骨瘦。尽管饲养员用酒糟发酵饲料调养了一个冬季,也未能改变它的羸弱。
“守伯来了!”不知谁叫喊了一声。
</h3><h3> 守伯肩扛一张贴着红纸条的油光发亮的杉木老犁,牵着一头双角翘长两耳如扇的老水牛姗姗来迟。
“开始吧!”队长知道守伯手上有钢火,用商量的口吻征求他的意见。
“好!”守伯答应着在田坎上仔细地端详那丘田。
这时候,屋场里的男男女女也赶过来。女人小孩来看热闹,男劳力来学点犁耙功夫。按守伯父亲所传,仪式开始前,要在田头地角摆好三荤和酒盏,在一米升上插束燃香,焚了烧纸念个祭词,然后点起一挂鞭炮,再等雇请的几个人鸣锣击鼓号上几句,开犁师傅把弯木牛轭套在牛肩上启犁才算数。
公社办队干部招呼要破除封建迷信,这种开犁仪式当属破除之列。大队和生产队都不允许搞这样的花架子。那张红纸条还是守伯偷偷粘贴上去的,队长也开只眼闭只眼做个冒看见似的。
守伯慢条斯理搬起杉木老犁轻放于田里,躬着腰背眯着一只眼睛,看准犁与牛成一条直线时,手脚一下显得灵活许多。他麻利提起弯木牛轭套上那坨隆起的牛肩,系好横木两端的拉绳。退到犁后面一手握住犁把稍微抬起,将犁头狠劲插入泥里;再一手挽住牛绳并握紧牛鞭,随即抬起手在空中一扬,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吆喝一声:“哧……嘿……开张啰……”,只见老水牛全身一抖长背一弓肩头一挺,把两根拉绳绷得笔直,迈开四腿使劲往前拉去。
守伯一直沿用着这种简单仪式,省去了旧时那些择日摆酒上荤插香烧纸鸣锣开鼓响鞭炮读祭词什么的。这犁也就是一声吆喝一记响鞭便利索地开了!
那一头弓背老水牛,那一张弓背杉木犁,还有那一位躬着背的守伯,在暖阳下顺着弯长田形勾勒一条弓型中线,水田仿佛幻化成一轮弯月。此时,那牛那犁那人那线条那弯月,犹如一幅美妙的春耕壮锦灵动在人们眼前。守伯把着犁不停地催赶着老水牛,不久翻开的泥坯整齐有序地排列一大片,噼噼啪啪的泥土翻花声掩盖住田野上各种嘈杂,藏住一冬的泥土芬芳顿时扑鼻而来,围观开犁的社员似乎有些痴醉,吸附着一身泥腥香慢慢散去。耕作师傅们一人一牛一犁,任凭泥坯相拥翻滚,来回往返穿梭耕织。队里的春耕生产在守伯犁田组鞭策催牛犁铧扬刃布谷轻啼的交响曲中拉开序幕。</h3><h1><br></h1> <h3> 二
这地方对细伢崽称呼有些颠倒,明明是个男孩却称其某妹毑。为什么这样称呼呢?冒人去细究,或许是传宗接代重男轻女心理作祟。若是哪家媳妇生毛毛了,探望月婆的人首先会问生个么里?妹毑。一问一答就知道这家生了个女娃。这女娃渐渐长大,大家却又某伢毑某伢毑地叫开。好像这么叫着那家会如愿得子似的。将妹毑叫成伢毑,伢毑自然就被倒过来叫成妹毑,一直叫到妹伢毑嫁娶后也生了毛毛做了父母才改口称呼大名。缘此,张有根被人叫成了根妹毑。
守伯与根妹毑有着不解之缘: 同宗不同派号未出五服,根妹毑呱呱坠地时守伯正好撞上,逢生干爹不曾得子便珍惜着那份疼爱。家里只要动荤哪怕是煎两个鸡蛋都有根妹毑的份。可是根妹毑爱闹脾气,懂事起未叫过一声干爹。根妹毑十岁那年,守伯记起自己这个年龄跟父亲学做牛工夫,后来当上开犁师傅,在屋场里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琢磨着将这门营生传授给他。专门找根妹毑的爹商量,表示愿意教根妹毑些犁耙功夫。
根妹毑是家里独苗,他爹不买账: “如今的日子勉强过得去,还是送根妹毑多念点书,不能让他长大了瞝一世牛屁眼,守伯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多念书好。多念书好!”话说不到一块就不说了,善解人意的守伯再冒提起这事。
时隔五年,根妹毑初中毕业,他好像懂事了许多。一放暑假他就告诉爹娘不想再读书了。
他爹瞪着眼说: “老子因为没文化吃了很多亏,月底算工分记工员老是糊弄我,我的工分总比人家少。家里紧巴巴地过日子供你上学就指望你日后多长点出息。”
根妹毑解释: “学堂里个个礼拜组织搞劳动,老师也一同参加。即使上课也冒得同学听讲,期末开卷考试的题目自己做不出几个来。”
“贼神呀,你念不进书,回来想气……死……你娘啊!”他爹患有哮喘病,一急就透不过气来。
还在据理力争: “你和娘病痛多家里缺劳力工分少,这么多年家里老是超支,上学期六块钱学费,要不是我搞勤工俭学赚回来,家里付得起么?自己也不小了,不如让我跟守伯学做牛工夫帮家里挣点工分。”
“你靠得着么,我打死你这个不受教的化生子……”他爹横竖不肯。根妹毑一发犟跑出家门。
天气格外地热,中午时分阵阵热浪席卷屋堂,大黄狗张大着嘴,舌头吐得老长老长嗨嗨嗨嗨急促地喘气,也无济于降温。若打赤脚站在田坎上感觉脚板皮火烧火燎。田泥里被炽热逼急的泥鳅,想换个清凉环境,刚刚探出个头就被泥水烫得蹦哒出来翻滚两下竟然直挺挺不动了。
根妹毑跟父亲赌气冒回家吃饭。趁着耕作劳力午间歇息空当,偷偷拿了守伯掌手的犁什农具。凭着平时偷学的些许经验架犁上牛轭,手脚笨拙地在田里做起了牛工夫。
两个小时过去,那张犁的犁头不是插入田泥老底就是在田泥上面滑溜。未翻几块象样的泥坯,老水牛却累得口吐泡沫干脆躺在水田死活不起身。没想到居然阴沟里翻了船。根妹毑知道闯祸了,忙卸下牛轭将牛赶到荫凉处。这时,他突然感到头又胀又痛,全身冒汗畏寒昏昏沉沉的。于是找了个僻静地方躺着,在太阳底下曝晒仍冷得直哆嗦,慢慢昏睡过去。
根妹毑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将自己背起。原来下午出工时,守伯发现牛具不见了,来到田边寻找,见犁横倒田里,田被弄得乱七八糟,估摸着是根妹毑捣的乱,这才寻到已中暑昏迷的他。背回家里给他盖上被絮捂着,来回跑了十多里路请来赤脚医生。
根妹毑细声细气跟守伯说,自己刚才做了一个长梦,梦见一个模样跟守伯相像的白胡子爷爷,手把手教他犁田,门道跟守伯讲的完全相同。犁头在他手中游刃有余,老水牛跑的飞快,只见掀开的黑褐泥巴,顺着犁头闪着光亮站成一列又一列,砸起的水花如梨花落英纷纷扬扬……没多久,他掌过犁的水田禾苗格外粗壮谷子格外饱满。后来贫协组长关四爷发了话,交待队长在早禾收割后给他家多分五十斤谷子,以示奖励。他乐坏了跟以往一样飞了起来,却飞不高,那双翅膀软绵绵轻飘飘不听使唤,突然身子一沉直往下坠,旋转着掉进一个黑色深洞,满脑嗡嗡唧唧直叫,感觉自己即将消失时惊醒,发现自己上半身大汗淋淋,胸口以下到脚尖热乎乎的。
守伯心里跟明镜似的,那老头不就是自己的父亲么。父亲不在世根妹毑冒见过,这是父亲托梦?根妹毑的梦跟自己曾经的梦又是何等相似。根妹毑家里穷,常常吃了上顿愁下顿,他营养不良气阴两虚又中了暑,这一折腾不整个半死就是烧了高香。
当晚,队上召开户主会讨论根妹毑擅自动用集体耕牛农具问题的处理意见。大家说的三言两语全是些干货,一下开成个批判会。他爹看到阵势不对哆嗦着身子公开作检讨。
贫协组长关四爷总结: “根妹毑犯错性质是严重的,主要是做父亲的冒管教好,社员们要爱护集体财产,今后不允许有这种情况发生。老水牛疗病的费用由根妹毑家里承担,先由队上垫付年终结算扣除。”
“我家是个老超支户,多欠少欠反正是个欠,我接受四爷处理意见,还望大家多担待。”他爹表态回家后一病不起。
守伯心痛根妹毑,干脆让其在自己家里疗养了数日。隔三岔五给根妹毑讲些耕作门道。
“守伯,开犁是手艺么?”根妹毑一知半解。
“当然咧,开犁师傅跟木篾瓦砖匠一样,都是手艺活。”守伯是从过艺的人,讲得有板有眼。
“咯为何犁头和老水牛在你手里轻轻松松,却不听我使唤呢?”有点迫不及待。
“因为你不熟悉门道。来,我讲你用心记。牛工夫呢,就是犁耙滚耖四件事。讲究三犁四耙,即犁三次耙四次。犁呢开直不开横,第一犁要留一条路;遇上不规则的田,还要在最宽的地方再开犁。一犁呢要耙两次,二三犁的话各耙一次;耙两次要记得一直耙一横耙,直耙留路跟犁留路相同,横耙第一耙田边先留两耙,内里留一耙,主要是方便下一耙耕牛好打转身。打蒲滚开路留路跟犁的套路一样。耖就得见机行事,哪里高了就将泥耖往低处,耖平为止。这就是人家所讲的犁翻土地,耙倒'山头',滚耖'天下'。”根妹毑便一一记在本子上。
守伯摸摸根妹毑接着说: “伢崽噢,犁把手也不是好握的,往下摁的力度要均匀,使犁头入泥的深浅要保持一致,否则犁头一深将老土翻起,犁浅了在田面上跑,达不到翻耕的要求。你冒掌握好这些方法,犁头和老水牛当然不听使唤啰!主要是手脚冒轻冒重,又不会留犁路,人和牛累病了工夫又冒做好。”
根妹毑好像一下开了窍,原来守伯这开犁活是门硬功夫!
</h3><h3> “你再在本子上比划比划琢磨琢磨,空几天再到田头去看我如何操作 ,千万莫告诉你爹。”守伯很欣赏根妹毑的好学,又生怕节外生枝。(待续)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