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袋子

千年女妖

起风了。被吹得鼓鼓囊囊。对一个完全变形的自己，很不适应。风，又拐了弯，我慢慢地复原。女主人的手虽然纤细柔弱，却也捏得我喘不过气。正当盛夏时节，女主人一身清凉装。随着她噔噔的脚步声，我也左右摇摆，时不时碰触到她滑润的大腿，还蛮受活。只是，那些零食、水果和蔬菜，粘乎乎地挤压着我单薄的身体，到底不太爽气。讨厌大葱的味道，长长直直的，一副要将我戳破的架势。甜腻的蛋糕和饼干，在我的身体里摇来荡去，仿佛在开party。恼恨地骂了一声：一群白痴，进了人肚子里就化成废物，嘚瑟什么。怒气尚未消散，女主人将我放进汽车后备箱，太阳在我眼底瞬间沉落。真闻不惯汽油味。那夜，来超市的路上，一车的伙伴们叠摞、粘附在一起，溽热难当，将我脆薄的身子憋压得没法畅快地呼吸。除了汽油味，我们自身的气味也泛漫开来，车厢里混杂着奇异的“臭味”，随着车轮晃荡，从很多缝隙间飘向夜空，悄然发酵、膨大、蓄势……

正是闷热难当时，吱一声响，车停了。高跟鞋又响起噔噔声。后备箱弹开，我被那只软滑的手拎出来。没来得及舒展身子，或者欣赏一下眼前这幢漂亮的房子，一只白色大狗蹿到我跟前翕动着鼻翼，朝我一阵猛嗅。触到它冰凉的鼻头，更看到那一排尖利的牙齿，隐现着一圈冷白的光。不禁然地令我暗生寒意。

“宝贝，这是塑料袋，知道吗？这个有毒，吃不得，咽进肚子里不消化，食道会因梗阻而没命的。”大白狗正待张口，女主人对迎接她的狗狗温存地说，像给幼稚园的小朋友上课。闻听此言，真让我泄气，以后可以叫我“狗不理袋子”。切，有毒？这般嫌弃，还用我干嘛，人的脑袋都被门夹了。那一刻，真想狂风骤起，让我鼓荡至爆裂，且随风去，懒得“放毒”，哼！大白狗用毛绒绒的尻蛋子蹭磨着我的身体，向主人狂甩尾巴谄媚，真是够了。被挤压得快要窒息，倒成了毒气发散之物。心下里一片怆然，只怨自己没一副铁打的身心。

进得门来，被一只粗糙的手接过去，听女主人叫“王姐”，想必是家里的保姆。很庆幸——来到一富贵之家。按常理，这样的家庭里人员素质会好些，不至将我用完后乱扔，会妥妥地放进“可回收物”的垃圾桶里，让我的生命得以延续。制造我的工人们说过：目前市面上大多数塑料袋皆为不可降解的热塑性塑料，可以回收再利用。我的身上就印有可回收利用的标志。至于如何回收和再利用，那不是我关心的课题，脑子长在人的身上。但是，也听人说过我们是“白色污染”，这个说辞挺恐怖，有点接受不了。即使给人类的环境造成污染，又不是我的本意。

身体里的负重减轻了，剩下的只有那几根讨嫌的大葱。享受着解压后的疏阔，气匀心静地躺在厨房的角落里，看那个胖胖的保姆在案板上剁肉。手臂的抖动，使她那两个奶子颤颤悠悠，好似要从衣衫里蹦出来。仿佛地球的存在，只为守护她那对奶子不至于飘到外太空去。突然觉得自己是一只很有深度的袋子，居然从奶子想到了地球和外太空，可以小小地享受一下自曼的愉快。但见她又麻利地从冰箱里拿出一些食材，刷刷地将罩在外面的袋子撕烂扔进垃圾桶。我的心咯噔一下。正惶惑间，她微启双唇，嘴里咕哝一句“大葱”，似乎在向我发出邀请。果然，被她扒拉出来，几根大葱离开我的身体，我又被扔回到角落。不知接下来的命运会怎样，只能静静地听候发落。

厨房里有很多伙伴，或跟我一起堆于角落，或挂在墙面上。颜色各异，有的平整，有的皱巴，凌乱地与我共享这人间最浓的一味烟火。向对面的伙伴飘一个眼风，中途又刹住，感觉到它们没什么精气神，蔫蔫地在等待“处决”。很迷惘，作为一个袋子，究竟给人带来的是“白色污染”，还是更多的便利。当我们被抛弃，不得已变成垃圾时，世界会否因为我们而变得更加芜杂脏乱？人心的深处没有我们，就不芜杂脏乱？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默默地躺在厨房的角落里，风来时便翻个身，更多的时间是发呆。保姆偶尔也带我去菜市场遛遛，用我的身体装过市场里所有的蔬菜。慢慢地，我的身材有些走样。秋意已依稀，而我出门放风的机会愈发少。风，已经不能再让我鼓胀。很多时候，风拂过，只能听到身体发出沉闷、毫无生气的杂响，不复从前的清脆。预感到自己的使命很快会被终结。

秋意稠浓的一个夜晚，我和几个伙伴被王姐果断地扔进了小区里的垃圾桶。看到那两个绿色的桶身外写着“可回收物”和“其它垃圾”，心里一阵欣喜。很遗憾，约莫王姐不识字，瞧也不瞧便随意地丢弃，正好应验了“胸大无脑”，那一对硕大的奶子真是没有白长。我轻飘的身子已有些残破。躺在一堆腐臭的烂菜叶子和诸多废纸、碎物里，想起刚来这座城的那个夜晚：车窗外，灯遥遥地亮起，烁闪的辉光欣欣然地迎接我的到来。此刻再回望，已是苍茫的远。

无法确定又将去到何处，作为一只袋子，根本没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月光有些凄淡，风也寂凉。心底里乌暗沉沉，阴郁浸漫着我，渐渐睡去。醒来时，浮泛的层层浓雾漂浮着一股清凛的味道。正想做个深呼吸，桶底飘来一股恶臭，定是哪户人家没吃完的饭菜。唉，连粮食都扔，何况原料低廉的塑料袋。无奈呵，要将一个塑料袋回收再生，很难！成本比较高。我们的命运基本是与生活垃圾混杂在一起被填埋或焚烧处理。濡湿的空气中，腐败的树叶和着泥土的腥气，齐齐地扑来。又一个今天的到来。我是没有明天的，畅想无用。

不知哪里跑来一只猫，将我和众多烂菜叶子从垃圾桶里翻出来。躺在冰凉的地上，猫的利爪让我的身体多添了几个窟窿。不再喟叹，也就如此了吧。没多会儿，我又被清洁工铲回垃圾箱。天大亮，垃圾车来了。在被倒入车里的瞬间，看到曾经的女主人刚好开着那辆漂亮的小车经过，她用一只手捂住鼻子，遮挡住这不太寻常的味道。天凉了，她穿得厚实，我只能在记忆里去回味当初触碰她那双大长腿的滑润感，没有了被撩拨的兴奋。又一次挤在车里，我的身体已破损得不成样子。可叹！可怜！可哀！

垃圾车很敞阔，有幸被胡乱地堆放在最上层。天！竟然没有车顶，暗自窃喜。虽然最终必送命，但车一启动，风儿便可以带我于世间再游历一番。深秋的风显然有了力度，随着车轮渐行渐远，我逃离了被焚化的厄运。身体去掉大半，更见轻巧，几乎越过了整座城市。风，吹个没完，天光暗淡时，将我挂在了一根树枝上。飞得累了，歇一歇也好。刚想打个盹，树下钻出几个人来，看他们一副破落相，定是无家可归的乞丐。正想表示一下同情，他们居然将地上的落叶和一些散落的垃圾点燃。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其间定有我的伙伴。夜空里弥漫着刺鼻的异味。塑料袋很容易燃烧，我们身体里的聚苯乙烯燃烧时会产生甲苯，对人的健康无益，可能还会导致失明，吸入身体里或有呕吐等症状。我们和诸多生活垃圾是要被拉到远离城市的地方集中处理的。再次慨叹，世间怎有如此多的愚昧之人，为着一围取暖的火，毫不顾惜别人的安康，用我们的身体去传播毒气、污染空气，实在为人们治理环境的无力捉急。

被呛得不行。还好，一阵风来，从树枝上跃起，飘飘忽忽地，继续我的旅程......咦！这地方不错哦，有山有水，好一方清幽之处！贪婪地吮吸着清凉、甜润的空气，远离了城市的沙土尘埃，我残破的身子好似洗过澡，爽利多了。正陶醉时，猛然发觉自己身处绝壁之上，一群吊着绳索的“蜘蛛侠”在云蒸雾腾的悬崖上清理峭壁及树枝上的垃圾。看来，这是一处景区，刚才的怡然倏地消失。我铁定属于被清理对象，旅程到此结束。再无心欣赏风景，身旁有几簇小黄花，紧紧地贴住我的身体，恣情纵意地放任着魅姿。漠然地望一眼，没有心思跟它们调情逗趣。

“蜘蛛侠”离我越发近。在清理过程中，陡峭的石壁和冒突的树枝给他带来不少困难和危险，脚下几次踩滑，身子被绳索拉扯得晃晃悠悠，像一只飘摇的风筝。看得我心惊不已，陡然又涌起阵阵悲悯。景区都设有垃圾桶，为什么总有不自觉的人随意丢弃。为维护景区生态环境，迫于无奈，才有了清扫悬崖的“蜘蛛侠”，对游客乱扔的垃圾进行不定期清理。人的素质啊，堪忧！即使我的旅程就此打住，依然为“蜘蛛侠”们不惧险阻进行高空作业的精神点赞。默默地为他们祈祷，希望每一块山石都稳固，每一处崖壁都不长青苔。

飘游太久，有些累了，能在这里终结人间旅程，很知足。想再感受一下阳光的拂润，偏又起大风。这一次真不想再飞，飞不动了。山下是一条河，于风里打了几个转，落在不清亮的河面上。此刻，再看模糊的远山。茫茫然一片白。

就这样静静地随河水游移。偶起一阵风，飘来城市的一缕尘烟，一路延宕，翻过山头，不知去了哪里。河面上间或传来略显松懈的汽笛声，浑浊的河水便蜿蜒着激荡，将河里的垃圾抛起，又落下。天，凉透了。昏昏然的太阳悄然地下沉，见不到火热的余晖。而我，依旧慵懒地顺水漂浮，与同伴们擦肩而过时也没兴趣打招呼。忽一日，蹿出一条大鱼，一口咬住我已零碎的身体。天空黯淡下去，我和大鱼被云霭一点点吞噬。最终，敛入暮色。天空，更荒远了。渐渐地，漫开沉郁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