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湛钧,脚泡一泡舒服吧?”
听到春生的话湛钧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正在泡脚,他感到后背微微出汗,浑身舒服,说:
“好,茄子杆水确实比冻疮膏好。”
秋玲说:“湛哥哥,我再给你加一点热水吧?”
湛钧说:.“不用了,好了。”说着用粗布做的毛巾擦了脚站起来,端起盆走到屋门口倒掉盆里的水。湛钧向远处望去,远山,村庄,房屋,树木,院落,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看不到底,看不到路,一瞬间,迷茫,恍惚爬满了他那颗漂泊的心,他问自己:哪里是归处?泼出去的水在深深的雪中凿出一个坑,那是时代留给他的记忆。
过了一会儿,知青陆续来到春生家串门,春生一家热情地招呼着。
“上炕,上炕。”把大家都让到炕上,大家围成一圈坐下,用被子盖上腿,春生挨湛钧坐下,秋玲换了好几个位置,最后坐到湛钧正对面。山里冬天特别冷,湿气大,家家都烧炕,老乡穷,炕上没有褥子,铺一张苇席,夜里睡觉全家盖一条被子。大家刚坐定,小队长金科来了,一进门就说:
“我就知道你们肯定都在春生家,过来跟你们谝谝。”说着就脱鞋上炕,拉开被子盖上脚。生产队里队长是当家人,要安排每个季节的农活,管一队人的温饱,他的品行对一队百姓的生计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金科在村里文化程度算高的,初中毕业,复转军人。干活舍得出力气,背篓他背最大的,担子他担最重的,苦活累活他冲在最前面,办事公道,农活技术好,村民都拥护他。他家兄弟两个都是精壮劳力,父母正在壮年,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没有拖累的家庭在那个年代同样逃脱不了一个“穷”字,因为没有女孩收彩礼给兄弟换媳妇,弟兄俩都娶不起媳妇,一直到去年都三十一岁了,才娶了后山一家的姑娘,兄弟玉科今年在外村入赘做了上门女婿。
春生爹说:“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这是农村流传的一句老话。一家只要一个男娃娃顶门立户就够了,男娃娃多了是老虎,就把爹娘吃咧。”
秋玲娘给炕桌上摆上了红枣,柿子,花生,还有锅底做饭余火煨熟的红芋,散发着一股特有的香味。春生爹给金科点上一支烟,自己拿起老烟袋蹲到地上往烟锅里装上自家种的烟叶,点着吸起来,吸了两口,“咳咳咳……”咳嗽了两声,喉咙里呼噜呼噜的,看了看,烟锅里灭了,就又划了一根火柴点着火,又吸了两口,说:
“金科,老茅,你们谝,我去把籓笼修一下。”就去屋门口坐到门槛上修籓笼。
金科:“你去忙吧,叔,我们年轻人在这闲谝。”
春生:“听说东安市大的很,凤鸣市相当于东安市偏僻的背巷巷。”
林凯西:“不好比较,不过东安市有好多古迹,你们什么时候去了可以参观。”
茅豫轩:“有钟楼鼓楼,大雁塔小雁塔,城隍庙,书院门,还有博物馆。东安市在历史上是十三朝古都。”
徐沪生:“东边临潼有温泉,有“捉蒋亭”,1946年胡宗南发起黄埔军校部分士官募捐建成,叫‘正气亭’,解放后更名叫‘捉蒋亭’。”
黑儿:“十三朝建都都有哪些?”
徐沪生:“有西周、秦、西汉、新莽、东汉、西晋、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十三个朝代。”
金科:“新莽是不是新朝(王莽)?”
茅豫轩:“对,就是,公元9—25共17年,建都在长安。”
春生:“我们甘峪这里就有王莽的传说,历史上发生过惊天动地的事件,相传王莽死后他的首级被挂在太寅河边山岭上,这个岭就叫了‘献头岭’。”
徐沪生:“就是咱们公社的献头岭?”
春生:“就是的,两千多年过去了,一直到现在还叫献头岭。当时王莽兵败逃到后山晁峪九道湾的一条沟,被弓箭射中肠子流了出来,这个地方后来就叫‘流肠沟’。”
金科:“不过这些都是传说,已不可考,县志也没有记载,正史记载王莽死在未央宫渐台,他的首级被割掉后是悬挂在宛城街头的。”
徐沪生:“宛城在河南。”
湛钧:“复杂的社会,复杂的历史,复杂的现实,真是眼底吴钩看不休啊……”
两个女生坐在一起,每人戴一副袖套,手里拿着毛线织袜子或手套,她们观察春生家的被子,被里是春生娘织的粗布,染成蓝色,又洗的泛出了灰白色,被面是买的大花布。秋玲和春生媳妇早莲坐在一起,一直在小声说话,大家说的什么她们都没有理会,她们在研究袜子怎么个织法,多大的脚起多少针,织多长的时候枴脚后跟这些技术活。山里的小姑娘受到知青的影响,现在每天早上起来也刷牙,秋天开始一人也戴一个口罩,胳膊上戴一副袖套,干活弄脏了换下来洗干净再戴上,她们把这些当成了时尚。
春生下炕到屋子外面把炕洞里的柴火调整好,让炕的温度刚合适。
冯义川这时走过来,说:“我们的人都在你屋吧?”
春生:“都在,进去暖和一会儿吧。”
冯义川高度近视戴副眼镜,个子不太高,瘦瘦的,同学说他把猪吆到肚子里都胖不了,走进房门,摘下帽子手套,拍拍身上的雪,又摘下眼镜往镜片上哈哈气,在身上擦了擦戴上,然后坐到炕上。
金科:“茅豫轩,昨天下午看天要变,怕下雪,你带林凯西和徐沪生给村上每家担了一担水,村上人都感动得很。”
春生娘:“给我家担了两担。”
金科:“你们知青有啥困难就吭气。”
春生娘:“知青没柴了,最近后山路断了进不了山,没法砍柴,前些天冯义川上树去捅下一个老鸦窝,这些天他们烧的就是老鸦窝。”
春生爹在门口坐着,把籓笼转过来转过去观察着看修的如何,一边说:
“我说让在我家拿些柴,他们不拿。不敢捅老鸦的窝,鸟儿冬天难的很,老话说怜蛾不点灯,为鼠常留饭,要积阴德哩。”
湛钧坐到那儿一直不说话,这时突然冒出一句:“人都快饿死了,连阳德都积不下,谁还管那阴德。”
冯义川说:“老鸦窝的杆儿比砍的柴还好烧,干,不用劈,原来想做一顿饭就用完了,现在看烧一个礼拜都没问题。”
赵喆说:“我给你们背一首诗,胡适的现代诗《老鸦》,
一
我大清早起,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
人家讨嫌我,说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
二
天寒风紧,无枝可栖。
我整日里飞去飞回,整日里又寒又饥。
我不能带着鞘儿,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飞;
不能叫人家系在竹杆头,赚一把小米!”
冯义川:“你这个木瓜,整天就知道拉小提琴,今天还背开诗了。”
赵喆:“不知道胡适在文革中挨整了没有。”
湛钧:“胡适六二年就在台北病死了,心脏猝死,你连这都不知道还背他的诗呢。四八年胡适去的台湾,他的爱徒吴晗不跟他一起走,就因为写了一出历史剧《海瑞罢官》,文革中被整惨了。”
金科:“背诗当不了柴烧,还是说柴的事。”
茅豫轩是知青点的点长,他说:
“上个礼拜本来要去后山打柴的,结果去后山的路断了,现在一下雪,可能要过好长时间进不了山。”
金科:“老乡家里到秋天都要攒点过冬的柴,你们没家底,天这么冷,你们又不烧炕,到处都冷哇哇的。是这,麦场上还有队上一个柴垛子,是黄豆杆,你们就烧吧,估计能烧一个月。”
这时两个女生站起身要回去,也该到做中午饭的时间了。金科说:
“你们去柴垛上撕一些拿回去烧吧。”
金科当队长后想让乡亲的日子好的过一点,就动员队上家家户户养鸡,通过战友联系山外的人进山来收鸡蛋。他还调整了各家的自留地,提倡家家在自留地种菜,除了自己吃还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每年春天带领乡亲在村里植树,到秋季把成材的树砍倒,唐柯槽出木匠,小小的村子就有三个木匠,他让木匠把树干加工成板材,拉到山下一个小木材厂做箱柜或者棺材板换点钱。这样乡亲手里有了一点现钱。可是好景不长,这些让上边知道了,被公社和大队做为典型点名批评,当成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了,金科还做了检查,因为检查态度诚恳免去了党内警告处分。
听了这些,知青都很震惊,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居然这么现实,在这么偏远的小山村也是如此激烈,可见阶级斗争的观念已经渗入到血液里了。不知为什么,从此以后,在湛钧心里,队长的份量更重了。
中午饭吃搅团,湛钧一看就从胃里往外反酸水,他说:
“我不要浆水哨子。”然后用勺子在锅里挖了一块搅团放到碗里,端着走到里屋,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白糖放到碗里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
“等到麦收后分了油,一定要吃一次油泼面条。”
其他人都不吭气,默默地吃着。
当地人常吃的饭是玉米面搅团,玉米面贴饼,玉米面糊糊,玉米糁子或者用玉米面掺上一点点白面发酵蒸馍。没有油,常吃的就是凉拌萝卜丝,或者把锅烧热干炒加点水和盐做熟了吃。平时吃饭桌子上摆的就是一小盘盐和辣椒面,还有醋。甘峪以山坡地为主,麦子特别少,一家一年也就能分百十斤麦子,除了交公粮剩下的就更少了,要留到过年或麦收农忙时吃。平时只能以玉米为主食,玉米面搅团是当时主要的饭。搅团实际上就是玉米面糊糊,它的做法很独特,第一次吃搅团,是房东春生娘教知青做的。事先春生爹砍了自家树上一个一米多长头部分叉的树枝,砍下来后把树皮剥掉,做为打搅团的工具。开始打搅团了,知青都在,围了一圈认真地看,一是很好奇,二是必须要学会,不然今后做饭就有问题。那天轮到戴芳做饭,她按要求负责拉风箱,等水烧开了,只见春生娘右手拿着木棍,左手拿着一个装满玉米面的竹笊篱,一边在水里顺时针搅动木棍,一边在木棍上磕抖笊篱,让玉米面均匀地撒到持续烧开的水里,糊糊越来越稠,直到用木棍挑起来的糊糊粘稠成团,就停止撒面,停止烧火,但要持续搅动直到熟了为止。春生娘忙着搅动,春生爹点化着,说:
“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停,要接着搅,不然锅底就糊,上面还欠火,老话说:搅团要好,七十二搅。
吃的时候,可以漏成鱼鱼,可以放到案板上拍成饼状切成小块,多数是直接盛到碗里浇上浆水吃。浆水就是用芹菜叶子积成酸菜,主要是吃汤。搅团吃了以后容易反胃吐酸水,而且不禁饿,过一会就会饥肠辘辘。就是这样还要省着吃,到了冬天甚至连晚饭也省了,天一黑就早早睡觉。
农村烧柴是大事,到后山砍柴就是奔着硬柴去的,去砍那些多年生的灌木类,这样的疙瘩火烧锅赶劲。知青也向农民学会了,到了冬季在周围坡坡坎坎楼一些蒿草类的穰柴,树叶、秸秆、蒿草等都可尽收灶火。农民掏挖坡坎的野荆棘根,冯义川还上树拆了喜鹊窝。
当地农民的理想生活就是蕃麦搅团疙瘩火,能吃上包谷面的热搅团,能烧上后山打来的硬柴就满足了。
(待续)2017年12月24日<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