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故事之四,一一我的母亲

羊儿

<p class="ql-block"> 母亲离开我们巳17年了。17年来,我无时不刻地思念着母亲,梦里也常常见到母亲和我们在一起时的情形,醒来后常常是“感伤从中起,悲泪哽在喉。”不愿从梦中回到现实中来,总幻想着自己仍然依偎在母亲身边,想把美梦延续下去。昨晚,我又梦到了母亲,醒来后,往事如潮水般在脑海里涌起。十七年了,岁月流逝,对母亲的那份思念却依然强烈,依然藏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不敢去触动。但当回忆的潮水冲开那不敢开启的闸门后,我提起笔来,在难抑的心痛中,让自己心中积压了17年的对母亲的思念汨汨流出,写下此文纪念母亲的96岁诞辰。</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我是母亲最小的孩子,母亲生我时已34岁了。从小我就在外婆、父母亲和哥哥姐姐的爱护下长大,他们对我的疼爱造就了我从小依恋他们的性格,我的成长受家庭影响很大,而母亲,则是我人生路上最好的老师,也是我今生最热爱、最崇拜的卓越的女性!</p><p class="ql-block"> </p> <h3>  我的母亲常如璠1922年8月10日出生在山西一个书香门第的家庭。当时常家在山西是一个名门望族,如今有名的常家大院就是母亲祖上的庄园,常家大院这支常氏,在清朝时巳是晋中望族,曾出过46位四品以上官员,更不乏进士、举人、秀才、书画名家和商人。可母亲除了遗传基因带有常家的血脉外,并没有沾到常家的任何光。因为我的外祖父,在母亲出身两个月时就因病去世了。外祖父年轻时就离家读书,当年是山西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儒雅俊朗。大学毕业后,在山西日报当编辑,本来前程应辉煌,可在他29岁时,因患阑尾炎没及时医治,最终阑尾穿孔导致腹膜炎而去世。外祖父去世时,母亲才出生两个月,还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当时外祖父因读书在外已离开常家多年,在太原谋生并和外祖母结婚。而外祖母当时在太原当小学教师(外祖母系我国第一批女子师范毕业生。)所以外祖母在外祖父去世后,没有带母亲回常家,而是靠一己 之力,一直教书,独立将母亲养大。</h3> <h3>值得一提的是外祖母的家世。当年外祖母的父亲王建屏,21岁时考中清朝的秀才,后入山西农林学堂学习。可他年轻时却痛恨当时清朝政府的腐朽无能,萌发了嫉恶如仇的进步思想。他是山西省最早的同盟会会员,因在山西、内蒙等地秘密发展同盟会会员,播撒反清革命火种,被清朝政府投入监狱两年多,被释放后,积极追随孙中山投身于辛亥革命,在辛亥革命期间和阎锡山一起,志同道合,曾结下很深情义。辛亥革命期间,曾外祖父曾任《晋阳日报》主编、省主席顾问、山西省参议员、山西省民政次长。辛亥革命后,阎锡山投靠袁世凯大肆杀害革命党人,曾外祖父因与阎锡山政见不合,受到阎锡山的排挤,在五台山愤而出家为僧,后创立了山西省佛教协会并任会长,法号力宏。(曾外祖父的故事以后再叙。)曾外祖父当年很注重对儿女的教育,我的外祖母就是在他的教育培养下,从小立志,要做一个有知识的女性。十几岁时竟独自走出家门,到太原读女子师范,毕业后教书,创办了山西省岢岚县女子小学并任校长。外祖母教了一辈子书,在外祖父去世的情况下,守寡独自带大了我的母亲。</h3> <p class="ql-block">母亲跟着外祖母长到两岁时,便寄养在乡下奶妈家里,但母亲身体很差,患有哮喘,而且奶妈家里很穷,条件也差,这期间母亲患了伤寒、痢疾。但母亲命大,患伤寒时高烧了几天,怕肠穿孔不敢吃喝,居然死里逃生痊愈了。虽然母亲从小体弱多病,但性格却很独立、自强。她4岁时回到外祖母身边,从小喜欢读书,并受曾外祖父的影响,小小年纪显示出自己的出类拔萃。母亲八岁那年,学校开设的课程有党义课,即讲三民主义,教育学生要像孙中山先生那样,立大志,做大事。母亲的党义课考了100分,校长就推荐母亲代表山西忻县小学生参加县上学生“立志”的演讲,母亲在演讲中说自己立志以后要当教师,教贫民百姓认字,不能让他们当“睁眼瞎”。演讲获得了热烈掌声,并荣获第一名,得到时任县长奖励的两个乒乓球,一支笔和一张毛巾以及《三民主义理论之体系》、《伦敦避难记》等小册子。</p><p class="ql-block"> 母亲在读书期间,除了完成学校的规定作业外,外祖母给母亲布置了不少作业,唐诗及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及诗经的一些篇目一律要背诵,有时还要连起来背,大学与中庸要背整本书。由于外祖母的严格施教,母亲在1933年山西省的高小会考中,考了忻县第一名的好成绩,并考取了山西省立女子中学一一太原女中。</p><p class="ql-block"> 在太原女中学习时,学校条件很好,有图书馆,母亲每天课后都要到图书馆去,阅读了不少中外名著。正当母亲16岁的青春年华时,抗日战争爆发了!日本鬼子侵犯到山西,我的母亲再没有了安静的读书环境,没有了安定的生活。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她和许多热血青年一起,走上街头游行、演讲、义演,宣传抗日。多年以后,母亲给我讲到这些时,仍不忘自己当时在太原柳巷街头演讲时举着旗子,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情景,还给我唱起她们当年义演时唱的《松花江上》这首歌。当母亲唱到这首歌时,眼中泛着的泪光让我在母亲身上似乎看到了《青春之歌》中林道静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抗战爆发后,母亲不能读书了,瞒着外祖母报名参加了护士救护班,可救护班开往前线时,母亲的哮喘复发,没有走成。后来日本鬼子打进了太原,外祖母带着16岁的母亲跟着学校向后方撤退,撤退中,学校解散,孤儿寡母,甩掉随身行李,随着大批难民,一路赶马车、爬火车、颠沛流离到了成都。</p><p class="ql-block"> 若干年后,我在母亲的自传中,看到母亲曾写下的《抗战初期》:“平津鸣镝神州忧,黑水白山血泪仇。故国山河将破碎,全民奋战执吴钩。书里意气风华茂,敌忾同仇壮志遒。慰病扶伤勤护理,长街义演作吴牛。”</p> <h3>到了成都后,这里已聚集了许多来自山西的难民,山西的同乡们组织成立了同乡会,并在成都的古中市街建立了“山西会馆”。我的外祖母虽是女性,但性格坚韧又有文化,是同乡会理事中唯一的女性。同乡会自筹资金在成都的梵音寺街创办了“晋蓉小学”,外祖母任教务主任。晋蓉小学的创办让在战争中流浪来川的孩子们没有失学,又有了自己学习的家园。解放后,国家接手了晋蓉小学并改名为“古中市街小学”,再以后改为“梵音寺街小学”。</h3> <h3>  母亲随外祖母到了成都后,随即考入了树德中学,当年的树德中学就已是全国有名的中学,据说那时南开中学的教学质位居全国第一,树德中学居第二。树德中学的校长是杰出的教育家吴照华先生。树德学风淳厚,且实行军事化管理,学生全部住校,统一校服,统一食宿标准。不准任何人搞特殊,学生一律不准请假旷课。树德中学的老师们,个个才高八斗,母亲在树德三年期间,受教于罗孔昭、魏炯若、罗孟桢、李书农、胡衡宇、叶仲翔等学识渊博的先生,并以其天赋和超人的勤奋,刻苦学习,成绩优秀,期期考试是年级前三名,除了免学费、伙食费外,还年年得到“申太夫人”(树德董事长孙德操将军的母亲)奖学金。树德的三年,母亲的学费全靠奖学金支出。高中毕业时,母亲三年总平均成绩95分。校长吴照华先生对母亲说,若母亲考入中央大学,则董事长孙德操先生仍可保证母亲的大学费用。但母亲考虑到外祖母孤身一人在成都,便选择了金陵大学,并考取了金陵大经济系的第一名。</h3><h3> 50多年后,母亲写了一篇《一九四O年前后的树德中学》,发表在成都文史资料第29辑上。母亲还在她的诗中深情地写到:</h3><h3>“岷峨峻伟气雍容,</h3><h3>锦水粼粼似玉龙。</h3><h3>胜地名都多毓秀,</h3><h3>育人树德蔚成风。</h3><h3>将军慷慨黉宫建,</h3><h3>校长辛劳声誉隆。</h3><h3>聘得良师弘教化,</h3><h3>英才济济遍寰中。”</h3><h3> 母亲还盛赞当年树德的校风:</h3><h3>“树德形成树德风,</h3><h3>达才弘化胜千钟,</h3><h3>寒门颖异承褒奖,</h3><h3>纨绔疏慵拒入宫。</h3><h3>桢国千家成校训,</h3><h3>尊师重教发盲聋。</h3><h3>孜孜不倦勤悱愤,</h3><h3>浩志他年百丈虹。”</h3> <h3>抗战期间,华西坝上五大学云集,(金陵大学、金陵女子大学、燕京大学、齐鲁大学、华西大学。)母亲在金陵大学读了两年半,后抗战胜利,金陵大学迁回南京,母亲又转到华西大学继续读书直至毕业。在华西坝5年,母亲度过了她一生中最富有诗意的青春年华。</h3> <p class="ql-block">华西坝,位于成都锦江河畔,1910年,美国、加拿大、英国的教会共同在此创办了华西协合大学。在这片绿草如茵的土地上,矗立着许多中西合壁的建筑,宫殿式的教学楼,典雅庄重的图书馆,箭式的钟楼,弓式的荷花池,潺潺流水上的小桥,到处风光秀丽,景色宜人。抗战期间,五所大学均迁址至此,一时间,坝上名流荟萃,学者云集。各大学都有自聘的专家教授,(历史学家陈寅恪、钱穆、顾颉刚、徐中舒;哲学家冯友兰、贺麟、伍非白;语言学家呂叔湘、李方桂;文学家董作宾;考古学家学家冯汉骥;外国文学家吴宓、罗念逊……)以及其他学者如朱自清、梁漱溟、童第周、薜愚、周太玄等都在华西坝执教或做过演讲。加上还有众多的外籍教师,华西坝真是一片文化圣地。中西文化在这里交融汇集。大学期间,除了国文、中国史,其余课程都是英文讲授,当年教授母亲英语的,是一名美国教师,他不仅用英语给学生授课,而且要求学生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对话也用英语,所以母亲的英语非常流利。40年后,母亲仍能以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给学生授课。大学的五年,是母亲最青春焕发的时期,母亲不仅在这5年中接受了中西文化的滋养,而且在此期间与父亲结了婚。婚后一年,我的大哥出生,母亲休学了一年,此时生活较为安定,但母亲没有沉湎于温馨的生活中,而是在大哥一岁时又重返校园,继续学业,并于1948年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华西协合大学。</p> <h3>1949年,我的二哥出生了。1950年,母亲把孩子交给了外祖母,到成都华阳女中教书,并且在那里一教近10年,我和姐姐也在这期间相继出生。母亲在华阳女中教书时,由于学校离家很远,母亲只能一周回家一次。大哥、二哥由外祖母带着在城里生活,我和姐姐则跟着母亲住在华阳。每逢周末,母亲就背着我,牵着姐姐,走路、乘车,辗转十几里路回到家中与外祖母、父亲和哥哥们团聚。回到家后,母亲还要洗衣、检查哥哥的作业,其辛苦可想而知。母亲后来回忆起这段时光时,用“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来形容从华阳回成都的一路艰辛。</h3><h3>母亲当时虽然已有四个孩子,且那几年她的哮喘病频繁发作,但她不为身体、家庭所累,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自己终身所爱的教育事业中。</h3> <h3>母亲爱学生,把学生当自己的儿女看待,她当教师几十年,从不斥训学生,不仅认真教授他们知识,还在生活上给予了他们无微不至的关怀。有个贫困学生,冬天没有棉袄穿,坐在教室里瑟瑟发抖,母亲第二天就把我大哥的一件大衣和绒衣给了这个学生。有的学生交不起学费,尽管我家当时生活也很困难,但母亲也会将自己的工资扣除一点帮学生交学费。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我家有一本大影集,里面密密麻麻的贴了许多学生的照片,有的照片还是半寸的(当时照半寸的照片比1寸的更省钱)。小小的照片背后,学生们给母亲的留言称呼均是“亲爱的班妈妈”!这是一种多么亲切的称呼,他表达了学生们心中对母亲的爱和尊敬,也是母亲心中莫大的欣慰!</h3> <h3>1956年,母亲被成都市教育局调到了成都十七中任教,且一直担任高三班的班主任。在十七中的十年班主任生涯中,母亲班上的高考升学率一直在区上居高位。那时母亲不仅是班主任老师,还是学校的语文教研组长、学校的工会主席,并且连续每年都被评为“先进教师”、“妇女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还连续三届当选为成都市人大代表。1965年,四川师范学院发出调令要调母亲到川师中文系任教,可十七中的校长坚决不放母亲走,他白天跑教育局,晚上到我家来做母亲的思想工作,恳切之情感动了母亲,母亲继续留在了十七中。</h3> <h3>母亲调回成都十七中后,我们一家人从此团聚。古中市街32号的小院里,常常回荡着我们兄妹的欢笑。那时我们家孩子多,生活虽然清贫,可却非常和睦快乐!那时我们最盼望的是过星期天,因为有时到了周末的晚上,父母亲要带我们去看戏。常常是外祖母带着大哥、二哥坐公交车,父亲骑车带着姐姐,母亲骑车带着我,一大家人高高兴兴的到新声剧场去看京剧。现在想来,深感那是多么温馨幸福的时光啊!</h3> <h3>记得我6、7岁时,母亲的哮喘经常晚上发作,那时医疗条件太差,哮喘发作时一般是口服氨茶碱治疗。可母亲长期用氨茶碱,哮喘急性发作时效果不佳。有时母亲晚上哮喘发作时,呼吸困难,不能平卧,由于缺氧而口唇发绀,非常痛苦!我的父亲,——一个很有担当的男人,在医院后勤部门工作,他没有学过医,就去请教医生们遇此情况该如何处理?医生告诉父亲,当哮喘持续发作不能缓解时,可肌注半支肾上腺素。我的父亲就买来注射器、煮针管的小铝盒以及消毒用的碘酒、酒精,请教了护士,学会了肌肉注射。以后每遇母亲哮喘发作不能缓解时,父亲就在家给母亲注射肾上腺素。这是一种强心剂,也有舒张支气管痉挛的作用。每次注射后,母亲的哮喘立即得到缓解,可接下来的是剧烈的心动过速,还有头痛。我那时和父母亲住一个房间,看到母亲虽然哮喘缓解了,可却因心动过速,心慌而不能入睡。常常是闭着眼睛靠在床头休息。到了天亮,母亲又支起病体,到学校给学生上课去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几年,以后姐姐也学会了肌肉注射,有时就由姐姐给母亲打针。再后来,大概是我14岁左右,那时父亲到五七干校去了,哥哥姐姐下乡了,家中只有我和外祖母、母亲、大嫂四个女性了。在此种情况下,我和我的大嫂(一个斯斯文文、见到打针就心里发怵的文静女性)只有硬着头皮跟着父亲和姐姐学习肌肉注射。有一天晚上,母亲的哮喘又持续发作不能缓解,我和大嫂手忙脚乱地在蜂窝煤炉子上煮沸了针头,消好了毒,就由我来给母亲打针,可我吓得战战兢兢,手发抖不敢进针,此时母亲越喘越厉害,大汗淋漓,情急之下,大嫂从我手中接过针头,眼睛一闭就给母亲扎了进去。拔出针头时,我和大嫂、母亲以及守在母亲身边的外祖母,全都是一脸汗水、泪水。那个令人心惊胆颤的夜晚现在想起都不堪回首!</h3><div> 多年以后,我成了一名医生,当我第一次知道肾上腺素的药理作用后,其震惊和心痛只能用“痛彻心扉”来形容!我不能想像母亲当时注射了这个药后,遭受了怎样的痛苦折磨!同时我也感谢上苍,保佑母亲竟然在那么羸弱的病体下、在那么危险的状况下,一次又一次地逃过了死神的魔爪!有时我真的有点相信命运了,我觉得老天爷是太可怜我的母亲,不忍心将母亲唤去,留下我们成为失去母亲的孩子。</div> <h3>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孩子是最幸福的孩子,我们家虽不富裕,但亲情极其浓厚。我家是北方人,平时吃面食多,不大会做菜,一到星期天,母亲就会炖一锅肉和土豆。可就是这锅肉,父母亲基本上是给我们几兄妹吃了,他(她)们只喝一点汤。那时我们年少不懂事,现在想起好痛心!在父母亲身上,我们耳濡目染了良好的家风,看到了父母亲对外祖母的孝敬。外祖母一生命运坎坷,教了一辈子书,年轻时就守寡信了佛,一辈子吃素。在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物资极度匮乏,外祖母为了给我们省下口粮,悄悄吃糠,以至于便秘腹胀,体重才60多斤。母亲知道后心痛不已,等第二个月领到了工资,就赶快到点心铺去给外祖母买了两块“高级点心”,谁知刚把点心捧在手心,就被一个饿慌了的男人一把抢了过去塞进了自己嘴里飞奔而去。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抢劫吓傻了,欲哭无泪回到家中。我已记不得当时母亲是怎样给外祖母讲述的这件事了,只记得母亲后来时时因“中午吃不完学校的饭菜”,而在晚上下班时饭盒里带了一点饭菜回来。</h3> <h3>母亲在生活上尽力给我们关爱,在学习上也很注重对我们的培养。儿时的印象中,我家的书柜放满了书,大部分是父母的书籍,但还有不少是我们兄妹的书。有大哥读的《人民文学》,有二哥读的《少年文艺》、《十万个为什么》,还有我和姐姐读的《红领巾》、《小朋友》以及大量的连环画。以后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中外名著也在书柜中年年增加。这些都是母亲每月从自己几十元的工资中扣出来给我们买的。文革期间,学生以极其狂热的心情投入到了政治运动中,学校没人来上课了,教师也经常闲赋在家。这期间,母亲并没有放松对我们的培养教育,母亲让我们背诵毛泽东的诗词,她说毛主席的诗写得很好,大气磅礴。家中原有许多中外名著,文革期间被红卫兵破四旧烧了许多,当时母亲悄悄藏起来一部分。我们不上学了,正好有时间,母亲就推荐了不少好书让我们在家里阅读。如《钢铁是怎样练成的》、《林海雪原》《苦菜花》《迎春花》《红岩》《青春之歌》《鲁迅全集》《牛虻》《红与黑》《茶花女》《家春秋》等。</h3> <h3>  1968年,上山下乡的号召发出之前,刚刚大学毕业,新婚燕尔的大哥就被分配到了云南保山军垦农场工作,紧接着,家中的顶梁柱、我们的的父亲,也到了川医在凉山昭觉的五七干校,很快我的二哥和姐姐也随着上山下乡的潮流,下到彭山的农村。知青下乡时,我的姐姐才刚满16岁。想当年,母亲16岁时为逃战乱,与外祖母舍弃了自己的家园,吃尽苦头,一路颠沛流离到了四川。而今姐姐16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也只有离开爹妈,被赶到乡下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人生在有些阶段竟有如相同的经历。</h3><div> 按当时的政策,我们家所有去军垦到干校下农村的人,都领不到一分钱的补贴,在沉重的现实压力下,母亲借钱为二哥和姐姐买来布料,为孩子们准备被子床单等一系列生活用品,母亲买来布,自己动手缝制床单。听姐姐讲,妈妈当时心事沉沉,一不注意,竟将做被里的布一剪拉到底了,这就意味着要多做大量的背工活路了。时间紧,被子长,母亲和姐姐一起,一针一线赶紧缝起来,母女俩谁也不言语,母亲把自己对子女的爱,全都黙默默无语的融进了这千针万线中。而这三片半幅拼缝起来的被子,针针线线,凝结着母亲当时多少的担忧和愁绪,多深的爱和希望啊!真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div> <h3>  我的大哥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了云南军垦农场,二哥和姐姐中学毕业也下乡到彭山当了知青。家中四个儿女一下走了三个,且姐姐下乡时刚满16岁。母亲的心,随时都牵挂着儿女,每隔半个月都要给儿女们写信。1970年1月,云南通海发生7.8级大地震,而当时我的大哥在军垦农场为写一篇通讯报道正出差在通海。地震发生后,所有的通讯都中断了,电话打不通,电报发不过去,写信更是石沉大海。整整一个多月,大哥音讯全无。母亲和大嫂急得四处打听消息,可是谁也不知道通海地区的情况。有一天深夜,大家都已睡着了,母亲突然翻身起床,衣着单薄的从楼上的卧室奔跑下来,跑到院子的大门口去开院门,父亲紧随着母亲下来,看到母亲站在大门外痴痴的望着空无一人的街口,母亲哭着对父亲说,她的儿子平安回来了,她分明听到了大儿子叫门的声音。父亲知道这是母亲思儿心切产生的幻听,把母亲劝回了家。母亲上楼了,可被惊醒的我却在被窝里伤心哭了一场,为大哥的安全担忧、害怕而哭,为母亲对儿女深沉的母爱而哭。</h3><div> 一周后的一天,我们日思夜想的大哥终于回来了!大哥回来时,走路是跛行的,那是因为大地震发生的当晚,大哥住在一个招待所,为了逃生,从二楼窗户跳了下去,所幸窗口下面是一堆沙土,大哥没有骨折,但膝关节仍受了伤。</div><div> 后来我读母亲曾写过一首诗,其中“夫去干校子离乡。日则枵腹夜感伤。”的诗句,应该就是忆及的当时情景。</div> <p>文革中期,各学校都开展了“复课闹革命”的运动,鼓励学生们回学校上课。但疯耍了两年的学生们,大多如同脱疆的野马,在外面放任自流,不想回学校读书。当时“读书无用”的流毒严重影响了年轻人的思想观念。母亲那时也从半赋闲的状态中复苏出来,她又像从前一样,每天早上提着包精神抖擞地前往学校。可是到了学校一看,各班教室里基本上只有半数的学生,甚至有的班只有三分之一的学生坐在教室里。母亲急了,和学校领导小组沟通后,母亲开始了她的家访工作。全班40多个学生,母亲挨一挨二的去拜访家长,白天家长不在就晚上去,平时不在就星期天去,去的次数多了,连院子里的邻居也认识了常老师,主动出来帮着做动员工作。三周后,母亲班上的学生已达到全勤。母亲告诉她的学生们:你们以后要建设国家,没有知识行吗?你们的父辈以前建设社会主义要扫除文盲,以后国家要发展,科学要进步,你们现在的任务是要努力学习,扫除“科学盲!”文革后期母亲教了三届学生,有的爱学习的学生还到我家来请母亲补课,并和我成了朋友。</p> <h3>我1972年初中毕业后,顶替父亲到华西医院后勤部门工作,那时各大学已经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母亲一直鼓励我去读书,并在家中给我辅导,重新复习了初中的全部课程,还辅导我学习了部分高中教材。经过三年的准备,1976年,我作为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进入了四川医学院医学系学习。</h3><h3> 改革开放时期,我们的国家以日新月异的变化飞速发展,对知识的渴求也成了我们这代人的急切需要。那个年代,我们兄妹均已结婚生子,在为生活辛劳奔波。但母亲告诫我们要实现人生的志向必须站在人生的高度。母亲鼓励孩子们要继续学习深造。在母亲的鼓励督促下,我的哥哥、嫂嫂、姐姐、姐夫、我的丈夫均在三四十岁时,以自己的努力,进入高等院校进修、学习,并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作出可喜的成绩。</h3> <h3>我们的母亲,不仅给予了我们生命,哺育我们成长,还是我们兄妹人生道路上的恩师,她教我们做人的道理,教我们认识人存在于世界上应实现的自我价值。母亲曾写了一首《示儿女》勉励我们:“为文从政并医商,百尺竿头路更长。审问求知勤砥砺,慎思明辨细端详。胆须豪壮心须细,智应圆通志应方。玉盏金盘何足贵,父传祖教慎勿忘。”</h3> <p>1977年,母亲从成都十七中退休。可退休后的母亲也没有歇下来,成都教师进修学校、成都工业学院都聘请母亲去教汉语言文学,7年后,中国第一比丘尼、佛学教育大家隆莲法师,为了振兴佛教教育事业,培养佛界精英,于1984年创建了我国唯一的一所高等尼众佛学院一一四川尼众佛学院。隆莲法师特意邀请母亲担任佛学院英语、汉语言文学教师。十几年的时间,母亲从第一期尼众佛学院的学生教起,整整教了13期学生,为我国的佛教教育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也与隆莲法师结下了深厚佛缘情谊。</p> <h3>当年从尼众佛学院毕业的学生,现在均已是我国各大寺庙的住持,九华山广福庵、上海沉香阁、洛阳齐云塔院、峨眉山伏虎寺、成都爱道堂、雁荡山白云庵以及不少佛学院,海天佛国、高山圣界,都有母亲教过的学生在弘扬佛法。</h3> <h3>母亲1977年退休时,正是我国进入新的历史时期之际,母亲也再次开始了她新的人生追求。她参加了成都市诗词学会、银杏诗词社、成都市楹联学会,发表了诗词二百余首,出版了自己的诗集《玉壶冰吟稿》。那几年春节期间成都市都要举行的楹联比赛,母亲每次均参加,几乎是期期中奖。母亲写的纪念孙中山的一幅长联,被福州中山纪念堂收入馆中。写了十首《兰花吟》,被台湾兰花杂志收录发表。并且还写了众多的影评、剧评、散文等,为此,母亲被成都市作家协会吸收为会员。</h3> <h3>母亲一生体弱多病,哮喘伴她终身,年轻时就有失眠,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没有哪天不吃药。可是母亲对疾病的态度是镇定乐观的。记得60年代的一个冬天,大概是寒假期间吧,天气很冷,有一天我和母亲坐在火盆边,温暖的炉火旁,母亲拿着一本书在给我念,正当我听得入神时,突然听到母亲咳嗽了一声,与此同时,只见母亲拿起放在身边的一个广口玻璃瓶,从口中一下吐出了小半瓶鲜血!我当时就吓得哭了起来。可母亲却轻轻的擦干口角的血渍,漱了一下口,然后镇定的告诉我这是支气管扩张的咯血,叫我不要害怕,并把书拿给我让我继续阅读。我当时哪还看得进什么书?脑海浮现的全是一片殷红的血!可母亲却坐在旁边淡定地问我看书看到哪一段了。还有一次是母亲晚年(78岁时)患了癌症后,疼痛折磨得她不能入睡,我守在母亲床边陪着她,可母亲却催促我早点回家,我想多陪她一会,给她服了止痛药再走。可母亲却淡定的对我说道:你快回去吧,你放心,我睡不着就背英语单词,从A字母开头背起走,看我还能背得下多少单词,我背着背着就会忘了痛,就会睡着。我亲爱的母亲啊,苦难、疾病可以折磨您的身体,但都不能摧垮您的意志!您是我心中最坚强的女性!</h3> <h3>母亲对生死之事一向达观,晚年在疾病缠身数年的情况下,仍以顽强的毅力与病魔抗争。母亲患癌症后,我一直处于一种紧张、焦虑、恐惧、无助的情绪中。反而是病中的母亲,忍受着化疗给她带来的巨大痛苦来劝慰我,叫我要正视人生中发生的灾难病痛,要看淡人的生死。为了怕我们因她的离去而伤心痛苦,母亲给我们写下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首诗:</h3><div>“生死之事顺天然,</div><div>病痛缠绵苦不堪。</div><div>针刺刀伤无所惧,</div><div>排解起坐难上难。</div><div>此身本是人间客,</div><div>欲登彼岸运载船。</div><div>心无挂碍当辞去,</div><div>明月清风共往还。”</div><div>2001年的大年初一,我们全家人簇拥在母亲身边,与母亲一起过年,我亲爱的母亲那时病情巳很危重,但她硬撑着病体,坚持和她心爱的孩子们一起,陪着我们的父亲过完了94岁生日。(父亲的生日是大年初一) 两天后, 在那个冰冷彻骨的凌晨,母亲离开了我们,安然西去。</div> <h3>母亲走了,带着对儿女们无限的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十七年了,母亲的背影已渐行渐远,可我们对母亲的思念却日渐深沉!母亲的音容笑貌在我们心中依然清晰鲜活,母亲的教诲在我们脑海里仍然记忆犹新。天地悠悠,唯母爱永存!</h3><h3><br></h3><h3> </h3> <h3><font color="#010101">母亲走了后,我潜意识中笃信生命的轮回。我祈愿来世能与母亲再相逢,仍然要做母亲的好女儿!:</font></h3>